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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死了黄慧如

2019-04-22 17: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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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大赛50强入围稿件
作者|于宁

讲起来,黄慧如的死因早就是板上钉钉的。报纸上都说了,黄慧如产后虚弱,母亲欲接其回上海,路途颠簸,舟中毙命。那个诞在苏州的私生子虽然没一并接来,但也是绝对不能给在牢狱中的男人留下的。外面的戏码已经唱了一出又一出,戏台班子都把“黄慧如和陆根生”唱得全城尽知,这样的人生,活着还不如死了。

但民间的流言纷纷,也有说黄慧如没有死的,也有说黄慧如并不是那样的死因。总之,在那个年代,这是一段耐人嚼味的坊间八卦,是可以一面猜测一面等下去看的现场人生。黄慧如自从与仆人私奔后,始终被曝光在众人和报刊媒体的眼舌下。她的所有故事都是现场报道,所有解释都是花边新闻,所有决定都只能指向一个结局。

黄慧如大约是没有选择的。看起来她仿佛有很多条路可以选,但所有的路都通向同一个尽头。

缘起

讲起来,那是一九二六年八月的事了。是那时候起的头,故事开了一个谜一样的局,把每个人的命运都绕进去了。

这天,日光正好,黄家新雇的家仆来了。这小伙是熟人陆氏介绍来的,她自己的大外甥,苏州人。黄家先生一个多月前刚病逝,年逾六十的老祖母不管事,现在家里全仗太太(黄朱氏)主持。黄家先生曾任北京市电话局局长,家底颇丰,但儿子是个纨绔公子,女儿又整日闭门不出,挣下的这份家产得慢慢地用。黄朱氏就不多雇仆人,每个家仆也用得很足。

这个新家仆叫陆根荣,既是熟人介绍的,就很放心,又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除了做茶房,还能兼带看家护院。起初黄朱氏对这桩交易应该是很有点满意的。

事情出岔路,就岔在她忘记了自己这一个女儿,正是青春年华。

黄朱氏的女儿慧如,从小在家,很少外出。上海的十里洋场,她应该是几乎没见过的,或许也曾有过几次冒险一般的逛街,还都是曾经住长沙路(今黄浦区长沙路)的时候,附近的一个世家子某某带她去见识的。

那个世家子对十六岁的慧如小姐“倾倒异常,曾遣使致词,愿联秦晋”,但“梗于家长之命”,事终究没成。这或许是慧如小姐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初恋,后来搬到了赫德路春平坊(今常德路240、248、254、264弄),这段过往更是如风消散了。

慧如小姐到了十九岁,在启明女学念书,“出于兄长之意”,只念了两学期就辍学回家。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年逾六十的祖母并不喜爱她。这一年,她遇到了贝家托人来说亲,意欲撮合慧如小姐给鼎鼎大名的贝润生先生的长子。

贝家是个望族(后人里有众所周知的贝聿铭),极有权势。贝润生则是沪上有名的颜料巨商,购买了上海的约克大厦(今四川南路金陵大厦)和苏州的狮子林,连黄宅所在的春平坊都是他建起来的。所以,当贝家少爷托人来提亲的时候,黄朱氏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当然,如果一个人存了心要拒绝,千方百计总是找得到方法的。

因此,当这个名叫陆根荣的小伙子以新家仆的身份走进黄家的时候,正是慧如小姐被贝家突然退亲后不久的一天。

拆除前的春平坊

已经没有什么资料记载当陆根荣踏入黄宅大门的第一天有没有见到慧如小姐,两人之间有无交谈,这一切在当时似乎完全不重要,即便在后来的租界法庭审讯里,也没有回忆的必要。

租界法庭审讯陆根荣的时候,却相当关注其退亲内幕。根据当时的报章刊载,退亲内幕竟又是另一出的“梗于家长”:慧如小姐的祖母同贝家遣来做尽职调查的亲戚周旋,言辞态度间,似有难言之隐,这番表态,一传而再,再传而三。贝家作为名门望族,尤为禁忌这类坊间猜疑,某一日,贝家突然退亲。

于是,在黄家先生猝然离世一个月后,“此一段欲成之佳姻缘,骤然而散”。

至于慧如小姐的亲祖母为什么要破坏这门亲事,报纸传闻很多,有说黄家少爷尚未娶亲,哪有妹妹先急着结婚的道理;有说黄家少爷觉得贝家势力大过黄家,而妹妹“深居简出,昧于世故”,怕将来受欺;还有说黄家少爷心疼那一大份嫁妆。总之,陆根荣进门之前,左邻右里已在纷纷传递慧如小姐被迫恢复单身的八卦了。

退亲的事既然坊间都知道,陆根荣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他观察到慧如小姐很不快乐,常常躲进放着父亲灵位的小屋,一个人一待就是半天。

那时候,黄家在慧如小姐的眼里,是一大片荒芜没有人烟的场所。即便是白天,尤其是午后,整座大宅悄无声息,就像没有人一样。

当然有人。陆根荣就在。他的一双眼睛在背后看她。

不知何时起,陆根荣也常常来这间小屋,在老爷灵位前“看看老爷”,顺带陪着慧如小姐坐一会儿。陆根荣人很聪敏,长得也好,渐渐的,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陪坐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个年轻人互相陪着,时间就走到了一九二七年的正月。

那个正月,喜鹊叫起来的时候,某一间屋里,慧如小姐和陆根荣像戏文里那样,私定了终身。感情从量转到质的时候,黄家宅子依然很静,没有人注意到某一间屋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陆根荣与黄慧如

时钟就这样拨到了六月。也许这些日子是慧如小姐最快活的时光,因为快乐的时光总是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而痛苦的时间却需要慢慢的熬。慧如小姐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好时光已然在这个初夏猝然结束,随后而来的短暂岁月对她来讲,将尽是苦难和不堪。

直到六月前,这对年轻的新情侣总体而言仍然是充满愉悦的,除了两件事:一次俩人在书房里厮磨,被慧如小姐的母亲黄朱氏撞见了;另一件,陆根荣告诉她,自己在苏州乡下已有妻室,他原来是结了婚的人。

但是沉浸在爱情里的人什么都不管。当时的风气,各家大剧院都放映各类电影和戏剧,人们爱看《离婚难》、《私奔》之类的时兴剧,但另一方面,虽然围观群众对世风沦丧的八卦喜闻乐见,坊间舆论却变得更保守严厉。各界人士饭席间积极传播,神秘耳语,哈哈大笑,随即脸孔一板,正色评论道,怎能这样,无耻下流!

但是初尝爱情的人什么都不管。这时的慧如小姐,满头满脑想的就是要“跟了”陆根荣,两个人要在一起。

何况她还怀了他的小孩。

风波

黄朱氏这边,已经得知陆根荣终于又找到了工作。给了他两个月宽限期,倒也是找到了,而且是在商品证券交易所做事,想是可以彻底离开黄家,自己终得安宁了。

这天中午,陆根荣最后一次过来,要把存了两个月的行李取走,顺带告别。黄朱氏以为,只要不让慧如看见他,一切就可以干干净净的结束。

女人总是在最关键的转折点上太过天真。或者说,这位黄朱氏没有料到后来会有那么一幕,也许是因为她这一生没有机会能够真正的爱上过一个人。

陆根荣来了,拎着自己的箱子,要打开来给黄朱氏查看。黄朱氏让他走了。

第二天,慧如也不见了。在后来的报道里,和慧如或者陆根荣一起消失的,还有两只华美的箱子,装满了家里的金银钻石和贵重首饰。

通仆私奔,卷款携逃。黄朱氏这次真的震怒了,沪上各类八卦和正经媒体全都兴奋得瞪大了眼睛。

黄慧如这边,已经到陆根荣的家乡苏州了。她从雇的汽车里下来,和陆根荣一起住进了苏州的一家旅店。

那个年代,苏州大部分地区还多用铜元,银元和珠宝在偏僻地方拿出来会很引人注意,慧如小姐的一大堆珠宝如何使用,也是需要慢慢打算的。慧如小姐早就在大宅漫长的时光里想好了属于他们的未来,这个未来都妥贴地系在这些珠宝里,藏进这两只箱子。他们可以用这些钱在陆根荣的家乡买一间大屋,用以安居;再可以开一家店铺,用来营生;陆根荣聪慧,只是书念得不多,钱还要用来给他垫资念书;将来生下宝宝后,生活和教育的费用也在这两只箱子里头。

1930年《申报》刊载的陆根荣答辩状

后来陆根荣上诉辩解的审讯里,陆根荣矢口否认知道箱子里藏着大量珠宝首饰。他在庭上申辩,说慧如小姐每次从箱子里取钱取物都神秘慎重,他自己“作为下人,也不好打听”。

他否认了他的知情和参与,否认了他们那个计划共度的长远未来。

他只说他根本不知道。

如果那个时候慧如小姐还活着,应该也会默默的听,然后在庭上对众人说:是,他不知道,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想的,他也没动过我的东西。——就像在陆根荣被抓后的第一次审讯,她在庭上作证说,箱子是她自己带出来的,逃跑也是她自己的主意,陆根荣全不知道。

黄慧如能做的,就是在私奔的汽车上抓住一个未来;在苏州旅馆巡捕冲进来把陆根荣带走时,要求一起入狱的一个“共担”;在审讯陆根荣的庭上当着法官、律师、看客和记者,宣布她是自愿的一个“勇敢”。她在庭上对众人说,陆根荣没有欺骗,没有诱奸,没有唆使,没有卷款,都是她自愿的。

她从庭前走下来的时候,就如同她那天从汽车上走下来,她知道前方已经没有退路。

在她和他双宿苏州旅馆的短短几天里,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桩“丑闻”,她成了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她的故事被编成了戏,在各个戏院里唱,场场爆满。

一个很少出门的姑娘,走去家门后睁眼一看,满世界都是“黄慧如和陆根荣”的戏剧海报,报章上都是从没见过面的记者写的事件新进展和“黄慧如的真态度”。就像黑暗里被突然曝光的小兔,一下子就支楞着耳朵傻了。

一九二八年《申报》刊载的戏剧海报,此时黄慧如正怀着身孕

陆根荣的老母几乎要把黄慧如赶了出来。陆家待不下去了。

初次怀孕又离家的慧如小姐是怎样要求陆家收留她的,现在已不可考,但从报章里可以知道,陆母并不待见她,如果不是陆根荣从监牢里写了信来要求母亲善待,恐怕慧如小姐早就流落街头。

虽然是个小姐,但名下并没有财产,偷带出来的珠宝钱款还是妈妈和哥哥账下的,被抓后全给收了。小姐脾气估计也是有一些,家务劳动也可能是不太会做的,使用性能不高。加上有孕在身,诸多不便。而且,陆根荣本来就有婚姻在身,自由恋爱找上门来的这位慧如小姐,本质上是个小三。

陆家清贫,家中还有一个幼年弟弟要养,陆根荣就是整个陆家的经济支柱,这一入狱,家人必得受累,何况在乡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养一个没有用的小老婆这种被人耻笑的事情的。

慧如小姐不懂。她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就应该吃了,她没有考虑过饭碗、筷子和锅灶的感受。她的世界和信念也是小而不可摧的。她甚至为陆根荣的正妻做了安排:“陆自幼所聘之妻,可以退去,不生问题”。

所以被赶了出来。

湮灭

终于也熬到了一九二九年的三月。这期间“黄慧如与陆根荣”的戏从春唱到夏,从秋唱到冬。又是一年春天,情人节都过了,陆根荣还在狱里没有出来,报章上对黄慧如的“采访”倒是写了一拨又一拨,黄慧如不再抗拒也不再辩解,她肚皮隆起,神情木然,是真正的产妇了。

她在苏州志华医院(今已拆除)待产,以为医院白墙隔开了外界,没想到也并没有得到安宁。

媒体记者一轮一轮去探访,在众人的努力工作下,终于及时采写到黄慧如分娩的每一幕,包括“二时发动,四时痛加紧,五时露婴儿发顶,七时注射催生针一针”,包括这个男婴“头肥耳大,啼声甚俊,九磅四两”,包括“慧如心中,亦颇喜悦,且对所生婴孩,不令放入摇篮,而须同睡”。

黄慧如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交待得清清楚楚,印在报纸上,奉给各位看官。毕竟在注意力经济时代的九十年前,一切都为了流量。为了抢新闻,记者扫荡完医院的所有相关医生和护士,连护工都没放过。报章第二天的报纸刊载,“据医院看护女士云,黄慧如于前几日曾对人表示,胎儿拟自己抚养,带往上海”。为了谋生,或者是为了反抗那些唱自己戏的人,她还决定“入电影界”,也被报道出来供人评论。

单身新产妇黄慧如,赤身裸体站在一个放大的哈哈镜前,被展示给陌生的众人,好像都没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

她是黄慧如。她早已不是什么慧如小姐了。

黄慧如在志华医院前照相留念

接到志华医院的快函,黄朱氏一周后就乘舟到了苏州,化名张氏,住在志华医院里。

由于产后大出血,身体迟迟没复原,又受刺激过多,黄慧如“神经时复错乱”,始终没有出院。媒体报道,黄朱氏到了医院,“一再苦口劝慰”,不是劝慰她安心养身体,而是劝她改变心意,决计不要踏入电影界。

五天后,黄朱氏雇了一只船,载着黄慧如一起离开苏州,没有言明去向。志华医院的病房里,躺着一个名叫黄永年的新生男婴。

原来黄朱氏不是来照顾黄慧如坐月子的。

她是来带她走的。

三天后,沪上的媒体纷纷争抢报道,黄慧如不幸毙命舟中。在医院时就不曾离药,又加上舟船颠簸,虽然跟随的两名医生及时施了针药,但油尽灯枯的人,谁都回天乏术。在码头等候的雇佣汽车和家仆,等到的是一具尸体。《申报》的形容是“恐登陆有碍,乃以巨幅之被,将尸身四周紧裹,始运之回家”。

有意味的是,当黄陆之案传遍苏沪之后,两年间媒体的口径完全调转了个方向。从一开始的揶揄、戏谑,到零星有人发声赞颂黄慧如的“自由恋爱的精神”。那些没有见过黄慧如的人,逐渐形成一个声音的团体,把她简直要当做现代女性的代表之一了。黄慧如尸体运回家的同时,其家中“接得求婚之书信,总数在百封以上,其中有学生、商人以及执业于文艺界者,且多附有相片”,“其大半均怜惜慧如之身世与遭遇,愿其痛改前非、重新为人”。

一九二九年《申报》刊载黄慧如之死的报道

在这之后,又经历了各类纷争、传讯、宣判、上诉、答辩、判决。黄朱氏从此拒收传票,再不多出现在媒体前。纷纷扰扰,反反复复,都是陆根荣的戏了。

陆根荣出庭了。陆根荣被宣判了。检察官上诉陆根荣了。陆根荣答辩了。陆根荣被判无罪了。陆根荣出狱了。陆根荣接受采访了。陆根荣说准备再次前往上海发展。

这一切都和黄慧如无关了。

只有一个叫黄永年的男婴,被遗弃在医院里,再没有人知道下落。

而上海那些闭塞的大宅矮楼里,每一个时代,无数个透出灯光的小窗户格子后面,也永远都有一个小姐或一位女士,深居简出,没有姓名,像一个秘密,直到死亡来临。

这个故事讲完了。

深夜的报章里,这个女子鲜脱欲出,就像一个很久远却很熟悉的故事。如果黄慧如生在今天,在媒体愈加发达、键盘侠愈加激烈的今天,恐怕也很难有其他的选择。故事虽然讲完了,但似乎也没有讲完。有很多事,曾经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也或许不可避免。就像王小波说的,此事古今同。

▍大赛组委会

主办方:澎湃新闻 

联合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今日头条

指导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

学术支持单位: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

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大学文学院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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