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行》：弑母，为了获得自由

这不会是蒂蒂（Dee Dee）和吉普西（Gypsy）的故事最后一次被搬上荧幕。这对母女的故事已经演变为一则现代寓言。母亲蒂蒂无所不用其极地把女儿吉普西控制在童年状态，用药物和洗脑欺骗所有人（有时也包括她自己），女儿病重而且脑功能受损，离开自己一天也活不下去。女儿旺盛的生命力却不断壮大，她最终杀掉病弱的母亲是为了“获得自由”。

被捕后，在狱中服刑的吉普西接受了大量媒体采访。她的弑母理由是：母亲无法离开她，也承受不了狱中的生活；杀掉母亲是自己能够诚实地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对母女二人都是解脱。

这则现代寓言之所以如此吸引人，是因为它把人类普遍的亲子关系发展到了极致。杀掉父母才能活下去的情节虽然血腥残忍，但如果视作一个比喻，即孩子必须摆脱父母的庇护才能成长为真正的人，却又暗含古老的真理。

把它放进现代语境，“兴趣点”就更多了。蒂蒂的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指病患使他人替代自己成为疾病的角色，获得注意并藉此取得医疗介入）、吉普西男友尼克的多重人格、性癖和低智、真正的爱与占领/支配/控制的界限，个个都值得长篇大论的研究。退后一步，把这些人放到社会层面，可追问的还有慈善组织的盲目（是他们一次次的援手满足了蒂蒂的虚荣心，令她习惯不劳而获的生活），吉普西成长过程中所有辜负她的成年人（尽管有人怀疑过她的真实身体状况，但没人追根究底）。一个怪物家庭的生长需要不断得到给养，这对母女周围人的不察觉、不作为和同情心就是这些给养。

拥有如此丰富的素材，美剧《恶行》（The Act）没有贪心。它化身一部安装在蒂蒂（帕特丽夏·阿奎特饰）和吉普西（乔伊·金饰）家中的针眼摄像机，对准最私密的部分。观众被强迫观看母女间力量的演变过程，目睹蒂蒂病态的控制欲和无可避免的衰老，吉普西从天真“儿童”渐谙真相，起杀心的过程。

这个过程很恐怖，因为里面有大部分人早就不愿意想起的个体经验。蒂蒂和吉普西只不过把这种共同体验放大了数十倍而已。

应该这样说，情感若放到极致都会产生强烈震颤。平常人很少体验到，因为花花世界有太多蝴蝶，某种状态很难长久，转瞬即逝。但在这栋粉色房子里，蒂蒂连时间的流逝都妄图掐断。她谎称女儿出生在1995年（实际是1991年），既为了拖延交出抚养权以获取现实利益，也希望女儿永葆孩童状态，永远做自己的“吉普西宝宝”。

粉红色童话小屋被凝重的时间果冻包裹，里面吉普西的青春懵懂和自我意识的觉醒格外触目惊心。镜头屏住呼吸，少女半张脸青紫，被拔光牙齿后痛哭；少女从明亮的浴缸里站起来，经血沿着腿滴下来；少女趴在窗前张着嘴看半裸的园丁，少女偷偷上网看美妆视频，少女第一次化妆后被母亲恶狠狠擦掉时的绝望眼神。吉普西受到的虐待里有“爱”和热切关注，窥视她的生活与观看肉体的酷刑不同，它涉及更复杂的情感。

正常人的成长有两股力相互作用，来自社会和身体成熟的双重刺激。蒂蒂为吉普西制造了一个真空环境，把外部力量一律格挡在外，造成吉普西的成长野蛮过大部分人类，她比狼孩更孤独。有一天她那双只看见童话的眼前出现一只褐色阳具，惊怖异常。

与之相对的是母亲蒂蒂不断地衰老。屏幕和现实生活联手极力遮蔽衰老，好像它是非自然和邪恶的化身。《恶行》反其道而行之，让蒂蒂以飞快的速度衰老，每一集都比之前更坍塌和疲惫。她身患重度糖尿病，皮肤遍布红斑，四肢肿胀，脚趾久未修剪像一把把铲刀。

弑母之前，吉普西为她剪脚趾甲，一刀下去指甲啪地裂开。这一刀仿佛提前戳进这具老鳄鱼的身体，但鳄鱼太老了，没有察觉到她已经被女儿杀死。粉色屋子里的杂物越堆越多，蒂蒂说话的语速越来越缓慢，眼神渐渐浑浊无神。

这时她们的居所呈现出非常奇怪的状态，一方面仍然粉红，堆满玩偶，童话在这里不愿意离开；一面已能闻到老人住处常有的腐朽气味，过多的物品堆积在河床底部，坐在床上喘息的肥胖蒂蒂快要被物品埋葬。

影片中还有第三个主角，吉普西的男友尼克（卡勒姆·沃西饰）。双重人格的尼克使人恐惧，智力不高的尼克惹人同情。尼克和吉普西的爱情里充满幻想，幻想一个接一个破灭，他们上演独特版本的残酷青春物语。

和粉红小屋内定定的针眼相机不同，注视他们的镜头在一路后退。二人在交友网站上初识时，观众的脸几乎紧贴屏幕偷窥他们的对话。突然镜头给到尼克的全身，窄肩、脖子僵硬，具有低智人群的一些特征。他丢掉了极为满意的后厨工作，只能扮成广告人对着来往车辆大喊广告语。几个镜头的衔接短而锋利，勾勒出“白马王子”真实的处境，指出剧情的悲剧走向。

在这个社会里，尼克自身尚且难保，他用什么“拯救吉普西公主”？

后来尼克攒够钱去看吉普西，二人还怀抱同一个幻想：在人头攒动的盛大灰姑娘电影首映礼上，尼克为轮椅上的吉普西拉开电影院的门，“像一个真正的绅士”。

但现实是，电影院冷冷清清，没有人看灰姑娘的电影；尼克险些迟到，蒂蒂对他的印象极坏。如果他们是少年，发现自己幻想的世界和现实落差巨大，应该很快能释怀。但他们是尼克和吉普西，杀了人之后，他们还有没有机会继续认识这个世界？

《恶行》已播至过半，随着蒂蒂的死亡，最残酷的部分似已过去。编剧用一集的篇幅回溯蒂蒂与其母的关系，解释她病态心理的来源，还将花一集来讲述吉普西与尼克的童话如何跌得粉碎，一集收集社群发现真相后的反应。

剩下的思考需要观众自己来完成，有个疑问可能你和我一样都有：吉普西只是单纯的受害者吗？她知道多少真相，她爱过尼克还是过河拆桥？毕竟蒂蒂已经死了，尼克被判终身监禁，一切都只是她的一面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