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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基层医院,守护那些需要关心的留守老人

2019-05-08 21: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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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医生》剧照

- 职 业 故 事 -

这“破壁残墙的世界”,也需要被人守护。而我,就曾是尽力守护这世界的一员。

1

我还在基层医院当护士的时候,出过很多次120。那时,对于走出医学院不久的我来说,每一次出诊都是“见世面”的机会,能亲身感受急救时的分秒必争,能在紧迫的时间里为患者减轻一些痛苦,体会到几分成就感。

记忆中,我遇到病情最严重的患者,是一个被大货车压烂双腿的中年男人。

那次是我刚进镇医院工作,第二次出120。我和值班医生坐救护车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现场已是人山人海,场面非常混乱。我和医生在警察的帮助下,挤进人群。

那个中年男人血淋淋的双腿,令人触目惊心。骨头裸露在了外面,小腿部分只剩肉皮粘连着大腿。满地都是鲜血。

毋庸置疑,这种情况是要截肢的。

我和医生上前给他包扎伤口。看着满地的鲜血,中年男人又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对医生说:“咱们动作快点,要不然等会儿休克了。”

尽管有警察维持着秩序,但在我和医生包扎伤口的时候,不停地有人对着我们拍照,还有人戳我后背,问我中年男人是不是要死了。

看着满地猩红的血液,我也害怕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这么严重的情况,只能送到大医院去。

路上,中年男人的伤口一直在淌血,血压也忽高忽低,但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催促120司机快一点。

中年男人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我心里越发感到恐惧,我害怕他就这样死在车上。

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在抵达三甲医院急诊科的时候,才松弛下来。

后来,我打听了中年男人的情况:因失血过多,无法立即手术,他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第三天,才行了截肢手术。

我所在医院的骨科医生告诉我:“截肢手术,其实比骨折手术简单。可惜我们医院没有库存血,如果有的话,我们就可以做。”

血制品的管理很严格,一般基层医院用血,必须提前12小时报告给血站中心,血站中心才能调过来。但大医院不一样,因其用血量大,也有库存血的能力,所以什么类型的血制品都有。

但患者进入大医院后,直到第三天才能进行手术,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失血过多,立即手术担心他会发生意外;二是大医院的手术安排上得排队。

假如我们医院有库存血,就能就近为患者完成手术,但显然,这是不现实的。这是基层医院的遗憾:明明医生有这样的技术,但条件却并不允许。

很多人患病后,不选择去基层医院,想必也是出于这些原因。

见过了几次令人感到无奈的类似事情后,我心理上有了些负担,为无法尽快实现救死扶伤而难过,为医护明明掌握了必要的知识却难以缓解病患的痛苦而不安,也生出身在基层医院的无力之感。

2

抱着这样那样不安的想法,我重复着护士的日常工作,直到一个立冬的日子。

晚上八点半,我正在宿舍休息,突然接到护士站的电话:“要出120,情况紧急,赶紧过来吧。”

在基层医院,没有专门开设急诊科,住院部医生和住院部护士只能轮流值班。遇到需要出120的情况,就由当班的医生和护士去。而且出120的次数是不可预估的,或许某个月一次都没有,或许一周就有好几次。

我在接到电话后,快速跑到护士站,了解患者的情况。患者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躺在家里人事不省很久了。

在我们镇,需要我们出120救护车去接的患者,大多数都是老年人。根据公共卫生科的数据了解,我工作的这个镇,常驻人口约两万。这2万人里,75%都是老年人。很多家庭都有着相同的分工模式: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留守家中。

农村的交通条件和城市不一样,尤其在重庆这样的山城,好多路车都开不进去。我们坐着救护车到达某个路口后,就需要下车步行一段,走到患者家中。

在那个立冬的夜晚,司机把车开到一个路口后,就看见路边有两三个人对着我们招手。我和医生下车后,那几人就跑过来给我们指路,告诉我们,还需要步行一段路。

当时天色很黑,和那天寒冷的天气很匹配,乡下的路极不平整,到处都坑坑洼洼的。我手里提着并不轻巧的抢救箱,走起路来感觉非常别扭。

一个阿姨看出我的窘态,过来牵着我的手,说她拉着我走。后来我得知,阿姨是患者的邻居。我从邻居阿姨口中得知,患者是个留守老人,儿子儿媳都在外省打工,老人平时独自在家生活。

老人平时乐观开朗,吃完晚饭都要去这家逛逛,那家聊聊。但那天晚上,她吃完饭后就没出门,而且此后的一天,也都没人见到她的身影。

邻居阿姨赶紧给老人儿子打了电话。老人儿子回复说,往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这时,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后,邻居阿姨在得到老人儿子的许可下,砸开锁,进了屋子。

进去后发现,老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睁着,嘴角斜流的哈喇子把枕头都打湿了,同时,老人大小便失禁,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邻居拨打了村里卫生室的电话,村卫生室的医生过去一看,老人的情况很不理想,急忙给镇医院打了电话。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老人发病时间接近24小时,却没人知道,如果没有邻居阿姨的破门而入,后果是什么,可以想象。

我和医生初步检查后发现,老人中风了,也就是患了脑梗。但具体情况,还必须做了各项检查后才知道。

此时,我们又面临一个问题:家属不在身边,作为医护人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只能通过电话联系,解释患者的身体状况。

在与家属通话的过程中,围观的人不停地催促着:你们120快拉走嘛,人都不行了,你们这些医生护士就是怕担责任……种种脱口而出的话语,令人心烦意乱。

当天值班医生还算稳得住,没和围观者说些什么,只是耐心地和患者家属解释:患者情况紧急,只能送到大医院急诊科去,中途可能发生哪些意外,等等。好在患者家属是个很好沟通的人,在短时间内沟通后,他们决定送患者去大医院继续治疗。

在患者几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我们把患者抬上了救护车。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医院。

我在一旁说:“来个年轻人跟我们一起去吧,患者路上有个照应,等患者送到医院了,我们送你回来。”

寒冷的天气里,众人都屏着呼吸,空气好像一度凝结,如同当时的天色,一片死寂。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站出来。

最后,邻居阿姨站了出来,她说:“我去!”

3

从那个偏僻的小村庄开到有急诊科的大医院,需要五十分钟。当天,救护车司机开得比平时快了很多。

在路上的时候,患者情况很不好,血压忽高忽低,整个人也毫无意识。

坐在我身边的邻居阿姨,泪水像串子一样,一滴滴,从眼角滑向嘴角。

出于关心和疑惑,我递给了她一张纸巾。或许是我不解的眼神,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对我说:“护士,你不用管我,你就把患者照顾好。我这个人就是这样,遇到一点点小事就担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看着泪流满面的她,我也感到难过。我对她说:“你有什么,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就舒服了。”

在疾驰的救护车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心电监护仪“嘟嘟”的声音中,她说:“人好脆弱啊,人的感情也好脆弱啊。这个老太太,平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怎么都没想到,好人会有这样的下场,想想都觉得可怜,一个人躺在家里昏迷,没人知道,那是多么无助啊!”

那一刻,我为邻居阿姨的善良而动容。

后来,那位老人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身体半边瘫痪,但好在命保住了。她的儿子也从外地回来照顾她。

这件事之后,我虽然仍在不安,但心里竟感到一丝释然。病患无助,在那些众人无奈的时刻,只有我们能守护患者。

4

在我们这样的小镇,有很多留守老人,他们不仅仅需要生活上的帮助,更需要情感上的关心。

老年人病多,高血压、糖尿病最常见,突发脑出血或晕倒的,也不少见。倘若没人及时送到医院,不就只有一个结果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基层医院的存在,相对来说,或许更加合理,更加必要。在基层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后,我通过下乡出诊、了解病患背景,逐渐明白国家大力建设基层医院的原因。

在这样一个小镇上,有近一万多人口的老人,信赖并依托于这样一个基层医院。他们无需进城,在自家家门口就可以看病。

很多紧急关头,基层医院的医生护士可以第一时间到老人家里去,给患者带去一些安全感。而看一次病,只需几十块钱甚至十几块钱,这对老人来说,也很重要。

同时,基层医院的医生都是全科型人才,不管儿科、内科、外科,他们都悉其病理,知其疗法。他们懂得如何在最经济实惠的情况下,给患者进行治疗。他们每年都会进入大医院进修学习,并且参加相关考核。可以说,基层医院的医疗队伍,是很严谨的。

以上种种综合起来,我可以说,对没有经济条件、不想出远门的老年人来说,镇医院是最优也是唯一的选择。

不过,在实现基层医疗理想的路上,还是会存在许多现实障碍。

我记得某次与镇政府的一个公务员聊天,她对我说,镇上的老人和村里的老人,生病了都是去镇医院看,而且他们不会跟儿女说去医院的事,一怕儿女担心,二怕儿女厌烦。

尽管在镇医院看病的费用低,医保报销也高,但比起那些突然发病后能被送到医院进行治疗的情况,更多的老人,还是会由于各种情况放弃治疗,在家死亡后才被发现。

她记得,有一个留守老人在家死亡近两天才被发现。如果不是那天村干部上门,不知还得耽搁多少天。

她感慨说,人的生老病死,既极其普通,又让人抓心挠肝、感到难过。如果自己没有参与、见证过这些基层老百姓的生老病死,也许体会不到基层工作的困难与进步。尽管存在很多现实障碍,但不能因此丧气,因为还有人需要我们,我们也为这些人在体会,在提炼,在改变。

她引用一句话说:“年轻要在基层锻炼,走近最朴素的生活,在缓缓流动的时间里,去体味真实的喜怒哀乐,才有更广阔的视野。这个世界绝不仅仅只有城市的高楼大厦,还有乡间的破墙残壁。”

这句话彻底打开了我的心结。我在基层医院的工作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总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忽略事物的另外一面。我只看到基层坑坑洼洼的山路和有限的条件,而忽略了这份平凡的工作,也是这个地区最有需求的人群的“定心丸”。

这“破壁残墙的世界”,也需要被人守护。而我,就曾是尽力守护这世界的一员。

-END-

-作者介绍-

查宇欣,青年作者,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目前为实习护士。曾在《南风》《知识窗》等杂志上发表散文,已出版《穿行世纪的优雅:董竹君传记》。

(本篇题图 来自电视剧《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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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鹿|本期编辑:闲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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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微信ID:wmsygsdr)|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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