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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虚拟主播,或“月之美兔”的忧郁

北京大学国际批评理论研究中心 王钦
2019-05-01 10:4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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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VTuber?

“VTuber”一词是“Virtual YouTuber”的缩写,按照当下通行的说法,大致可以翻译为“虚拟主播”。顾名思义,与各大网络平台的真人主播不同,虚拟主播指的是:进行直播者不以本人面目呈现在公众前,而是通过佩戴能够即时捕捉面部表情、动作、神态等等的电子仪器,将捕捉数据经由特定软件加工处理后,在屏幕上投射为2D或3D虚拟人物,以此来呈现主播形象。至于虚拟人物的声音,则既可以由直播者本人直接“配音”(注意在本文中,VTuber指的是仿佛具有自身人格、独立存在的虚拟直播者,对于在屏幕后面佩戴电子仪器的人,后文将采取日文“中之人”(「中の人」)的说法),也可以通过声音合成处理软件,将自己的声音转码为某种特定的音色。说到VTuber作为如今颇为受人关注的现象的起源,就得追溯到2016年出现的日本VTuber“绊爱”(キズナアイ)。尽管在绊爱之前就出现过类似“虚拟偶像”之类的产物,但都在没有得到大规模关注的情况下便淡出了历史舞台。绊爱的登场和活跃一举奠定了“虚拟主播”迅速发展的重要基石,使之成为又一个在当下互联网时代值得关注和分析的重要亚文化现象。

A.I. Channel

2016年11月底,绊爱在YouTube网站开设了一个名为“A.I. Channel”的主播栏目,投稿内容以十分钟以内的短视频为主;不久后的2017年3月,绊爱又在YouTube上开设了游戏实况栏目“A.I. Games”。除了YouTube上的栏目之外,绊爱还在Twitter、Instagram等网站上开设账号并与粉丝互动,甚至还发行了自己的“写真集”、出演了电视台广告。虽然这一形象采取的视频捕捉和动画合成技术与其后出现的VTuber们并无不同,但绊爱却坚称自己就是完完全全的人工智能;因此,迄今为止,人们也不知道相关视频的创作者、配音者、游戏视频的操作者等究竟是谁。尽管如此,根据一个虚拟主播人气排名的网站统计,直到2019年4月,绊爱在YouTube上开设的两个视频栏目的订阅者数量已经分别达到了两百四十九万九千两百七十人和一百三十二万三千两百六十二人,视频播放总量分别为两亿五十五万六千两百零六次和一亿四十四万三千两百零六次(参见“バーチャルYouTuber人気ランキング”,https://virtual-youtuber.userlocal.jp/,2019年4月4日统计数据)。在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里,绊爱的影响力已超越日本本土,在英语世界和汉语世界里收获了不少关注者。趁着这股流行浪潮,绊爱也在2018年成为推广日本旅游的“Come to Japan”的宣传形象大使。

A.I. Games

“Come to Japan”宣传形象大使绊爱

继绊爱在YouTube上登场并大红大紫之后,过去的两三年时间内出现了一大批通过类似技术手段进行直播的VTuber。其中,2017年下半年出现的“电脑少女Siro”“Mirai Akari”“辉夜月”“Nekomasu”与绊爱一起,被称为“VTuber四天王”(“四天王有五个人不是常识吗?”是流行于ACG文化圈的一个“梗”[ネタ])。截止至2019年2月21日,网络上VTuber的总数已经突破七千人(自2018年3月以来,VTuber每一两个月便会增加一千人,数据参见“バーチャルYouTuber、本日七千人を突破”,https://panora.tokyo/87739/),除了YouTube、niconico等平台,这些主播也在其他大大小小的网络平台上进行视频投稿、游戏实况、聊天直播等等,并通过线上线下的多种渠道与受众进行互动。应该如何理解VTuber这一亚文化现象?它和如今已为人熟知的直播形式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在VTuber和受众之间形成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VTuber的三个“身体”

关于这一直播形态,有研究者从中区分出VTuber的三个“身体”——这可以成为我们考察VTuber现象的一个颇为有效的出发点。首先,屏幕背后的“中之人”构成了VTuber的第一个身体,或称“person”:受众无法直接接触这个身体,甚至在整个直播过程中,这个身体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为仪器设备提供动作和表情数据,并为虚拟形象进行配音。其次,呈现在屏幕上的虚拟人物构成了VTuber的第二个身体,或称“chara”,它是受众直接接触的主播形象。经由直播等媒介形式而为受众接受的形象,则构成了VTuber的第三个身体,或称“persona”,这一维度关涉VTuber如何被理解为一个自足的、带有自身性格和风格的完整形象。

相较于VTuber,在迄今为止的真人直播形式那里,仅仅存在person和persona这两个身体。而VTuber的出现,反过来揭示了“直播”这一现象的表演性所在:在直播平台这一给定的媒介下,无论直播内容是游戏实况、歌曲舞蹈、聊天或是“吃播”,直播者都总是在表演着某个特定的人格(哪怕坚持所谓“真实的自我”);并且,主播在扮演特定人格的同时,会致力于缝合person和persona这两个“身体”,仿佛(例如)以“清纯”或“阳光”等形象和性格示人的主播实上就是如此,即便主播的真实生活和这一设定截然相反——正是基于主播和受众都默契地认为person和persona之间达成同一,才可能产生“人设崩塌”“黑历史”等等导致两者发生分裂的状况。

电脑少女Siro的YouTube页面
Mirai Akari的YouTube页面
辉夜月的YouTube页面

如果说真人直播的上述状况早已为人们熟悉,那么VTuber的出现则将局面大大复杂化了:可以说,VTuber既达成了真人主播难以实现的person和persona的统一,又从根本上改变了迄今为止的两个“身体”之间的关系,由此改变了直播和受众的整个环境。之前提到,绊爱的“人设”是坚持认定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工智能,想要与所有人交朋友,而其一举一动也始终贴合这些设定——乍看之下,绊爱仍然蹈袭了真人主播那里对于两个“身体”的同一性的追求;但由于绊爱始终否认自己背后存在着“中之人”,而粉丝也乐于将这一点接受为绊爱的“人设”之一(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以当前的科技水平而论,绊爱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说话行事的机器人),因而在绊爱这里,person这一维度被完全抹去了。由此造成的结果是,第三个“身体”维度chara的引入,使得原本在person和persona之间始终存在的张力和缝隙得到了缝合,呈现在受众面前的是一个完美的、不会出错的身体,即(person)—chara—persona的完全同一。绊爱和受众之间的交流形成了一个自我封闭的空间:任何貌似与绊爱的“人设”不符的情况(例如视频中为粉丝们津津乐道的绊爱的“低智商”表现)都可以立即被回收到绊爱的person=persona之中,而不会损害绊爱的“人设”。

不过,绊爱这种抹去person维度的做法,在众数VTuber之中其实并不多见。通常情况下,VTuber并不避讳背后“中之人”的存在——虽然其“真正面目”不会出现在屏幕前,受众还是用“魂”这一名称将“中之人”的存在稳固地确立并接受下来。因此,绊爱那里形成的、VTuber与受众之间的“交流闭环”,本身就成为一个有待分析的症状:为什么受众愿意接受绊爱的自我设定,而不去追究所谓“真正的‘中之人’”?换言之,重要的不是受众真的不知道绊爱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工智能(在关注绊爱的“御宅族”里,很少有人会如此天真),而是受众假装不知道“中之人”的存在。不但揭露绊爱背后的“中之人”的做法只会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在其他VTuber的场合下,当“中之人”的真面目不小心出现在屏幕前这种“直播事故”出现的时候,粉丝也不会对此感到失望或造成“人设崩塌”。为什么会这样?

Nekomasu——“虚拟口癖萝莉狐娘YouTuber大叔”

在这一点上,更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将“人设崩塌”作为基本“人设”而登场的Nekomasu。作为没有公司和团队支撑的个人VTuber,其直播所用虚拟形象有两个;当使用其中之一Mikoko进行直播时,会自称是“虚拟口癖萝莉狐娘YouTuber大叔”(バーチャルキのじゃロリ狐娘YouTuberおじさん)。其直播风格从这一有意混杂了多个形象的名称上就可见一斑:虽然虚拟形象为小女孩,但声音却是本人的中年男性配音,并在直播过程中谈论一些如“在便利店打工很辛苦”之类与小女孩形象不太相符的话题。尽管如此,Nekomasu收获了相当数量的粉丝,在2018年7月进行的日本全国VTuber调查中,以二十八万人的订阅数得到了第六名的成绩。沿用VTuber的“三个身体”的说法,在Nekomasu这里,person/persona/chara之间无法整合的关系被伸张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一方面,受众透过“中之人”的男性声音感受到person每时每刻的现身在场,或者说,“中之人”不断地邀请受众从person的维度来认识VTuber的persona;另一方面,其chara本身又是一个集合了猫耳、奇怪的口头禅等“萌元素”的形象,时时刻刻与上述persona构成反差,并最终以“反差萌”的形式被回收到persona之中。但与其说persona的组成,依靠的是person的性格特征加上chara的“萌”形象,不如说经由chara的中介,person维度上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中之人”的身份、声音、性格、言谈举止——都将得到转码并收编到VTuber与受众之间的“交流闭环”之中。在真人直播的场合下,没有哪个“御宅族”会愿意在屏幕前观看一个找不到工作的中年男性谈论自己在便利店打工的辛劳;可一旦经过“虚拟口癖萝莉狐娘YouTuber大叔”这一chara中介,同样的内容就能作为“反差萌”的一个例子而变得喜闻乐见。

Nekomasu的YouTube页面

Character、Chara与“交流数据库”

虚拟形象的chara这一中介环节之所以能够促使VTuber和受众之间达成一个封闭的交流空间,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前提条件似乎是上述形象的构成方式。借用伊藤刚在“character”和“chara”之间做出的区分,VTuber的形象属于“chara”而非“character”:前者指的是通过图像和某个特定专名来确立自我同一性、“仿佛具有人格”的形象,而后者确立自我同一性,则需要依附在某个特定的叙事语境之中。不同于character,chara可以被从原本的叙事语境中独立抽取出来,放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下,仍然保存自身的同一性。的确,从对于chara的接受方式的角度而言,一旦chara能够脱离原初的语境而独立地参与到其他语境之中,那么我们距离批评家东浩纪所提出的著名的“萌要素数据库”也就仅有一步之遥了:VTuber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叙事语境,而是只有在现身于屏幕的那一刻起(无论是自我介绍性质的视频投稿,还是即时直播),才开始具有自我同一性;而这样一个没有故事背景、脱离语境的形象出现在受众面前时,之所以不会显得突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受众已经熟悉了构成该形象的各个要素(如猫耳、丝袜、发卡、制服等等)。正是这些要素在背景层面形成了一个不断自我更新和丰富的、动态的“数据库”。VTuber所呈现的具有“萌”属性的虚拟人物,正可以视作从汇集了各种chara形象特征的“数据库”中提取并组织形成新形象的产物。

伊藤刚:《手塚已死——迈向开放的漫画表现论》,星海社新书,2014年

但不可忽视的一点是,VTuber与受众之间的关系,决不是“数据库消费”所能穷尽的——受众并不仅仅在“消费”体现于虚拟人物身上的各种“萌要素”。既然Nekomasu这样以“人设崩塌”为“基本人设”的做法可以通过“反差萌”的范畴回收到“交流闭环”之中,而且绊爱对“中之人”的坚决否认也同样可以被收编其中,那么,如果我们仍然局限于“数据库消费”的视角,便只能总结说:一切特征都是“萌要素”。由此带来的“数据库”的无限扩张,非但无助于帮助理解VTuber现象,甚至会消解“数据库消费”的分析能力。或许有人会反驳说,只要给定某些语境,那么一切特征的确都可以成为“萌要素”。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这些语境是如何构成的?如果“数据库消费”的理解角度是不充分的,那么VTuber与受众之间的“交流闭环”的形成条件究竟是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在东浩纪对于“数据库消费”的分析中,很朴素也很重要的一个前提是:默认、分享“数据库”,并在其中辨认、分解、归并各种“萌要素”的“御宅族”们,共同拥有关于ACG文化的某些特定知识。由此形成的种种“粉丝圈”,不但是“二次创作”成立的条件,而且是“御宅族”们相互交流的条件。正是“粉丝”们基于某些知识的共享和交流,类似“萌要素数据库”之类的背景才能成立。人们并不根据“萌要素数据库”展开交流;毋宁说,“萌要素数据库”恰恰是人们交流分享共同知识的结果

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讲谈社新书,2001年

东浩纪:《游戏性现实主义的诞生》,讲谈社新书,2007年

因此,或许可以认为,VTuber由两部分构成,分别为“内容”层面上的“萌要素数据库”和“形式”层面上的“交流数据库”,前者对应于VTuber的chara,后者对应于persona。VTuber与受众之间的“交流闭环”,并不是在上述两个层面上各自独立完成的结果;相反,正如“粉丝圈”内流通的习语和固定说法往往很难为“外人”所理解一样,这个“交流闭环”正是两个“数据库”之间相互扭结、彼此规定和强化的结果。一方面,不经过chara这一内容层面的“数据库”的中介,受众无法将原本属于“中之人”的person层面的特征投射到VTuber的persona身上;另一方面,缺少了persona的形式层面的“交流数据库”,受众之间就不存在一种能够让彼此参与到消费“萌要素数据库”之中的“共同文化”。

根据批评家谷岛贯太的论述,在VTuber的直播互动过程中,“构成VTuber的不是生成特定‘chara’等内容的数据库,而是能够对各种事件做出反应或吐槽的‘交流’的数据库”。谷岛认为,“交流数据库”得以成立,相当程度上依赖于VTuber出现之前niconico视频等网络平台培养的受众的消费和沟通方式:通过即时的“弹幕”等形式,受众能够在视频内容的同时看到其他人的评论或吐槽;结果,“附加在视频上的评论本身的固定模式便作为数据库而积蓄下来”,“这个数据库不生成内容,而生成交流”。而这些五花八门的网络平台得以流行,本身也可以视为当下公共生活支离破碎的结果。“弹幕”和“评论”的积蓄,在一个特定群体内用于确认彼此的交流可能性,确认群体的“内/外”边界(能否领会一个“梗”并做出反应,就像是用来识别“自己人/外人”的对暗号行为)。内容层面的“萌要素数据库”和形式层面的“交流数据库”,为受众顺利接受和认知VTuber营造了不可或缺的背景性平台。因此,尽管绊爱之前早已出现过“虚拟偶像”,但均以失败告终——这里的关键不是技术的进步或落后,而是“想象力”的不同。

『ユリイカ』2018年7月号 特集=バーチャルYouTuber。载有本文参考、引用的小林信行「VTuberは、世界に向かってAIを叫ぶ」、難波優輝「バーチャルYouTuberの三つの身体」、谷島貫太「バーチャルYouTuberと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データベース」、新八角「月ノ美兎は水を飲む」等文。

“月之美兔”的意义

然而,如果VTuber和受众之间的“交流闭环”,只是不断地对相互扭结的、内容和形式层面上的两个“数据库”加以确认和再生产,那么VTuber的出现就无法为既有的ACG市场的文化生态、语法、模式带来任何新的东西。它或者只不过将“御宅族”们迄今为止寄托在动漫虚拟人物身上的感情(即被人讥讽为“和纸片人谈恋爱”的现象),依靠先进的即时互动技术转移到了一个更为“活灵活现”的形象那里;或者只是完善了“直播”自诞生之日起便始终追求的person和persona的统一,从而为运营商的盈利模式(如要求受众在直播间为主播购买虚拟商品)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基础。从结果上看,VTuber似乎将一切对于“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的想象,全都提前封闭在“交流闭环”的自我增殖、自我消化的过程中。这一短路式的输出和输入过程,最终与东浩纪所说的“动物化”(即私人性的、对于“欲求”的直接满足)毫无二致。

在各类VTuber层出不穷的当下,一个名为“月之美兔”(月ノ美兔)的VTuber,或许能够为突破上述困境提供一个可能的出口。2018年2月8日,月之美兔的制作公司“彩虹社”(にじさんじ)一举推出了八位VTuber。虽然数量众多,但由于缺乏足够的资金和技术支持,这些VTuber无法做到像绊爱那样呈现丰富的表情和动作,而对于“中之人”如何经营、扮演VTuber,公司也缺乏足够的规划。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个堪称“粗制滥造”的VTuber,竟然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在YouTube上收获了二十万的订阅量,俨然有着与“四大天王”分庭抗礼的趋势。

月之美兔的YouTube页面

其中的奥秘在于月之美兔背后的“中之人”。按照官方的人物设定,月之美兔年龄为十六岁,是高中二年级的“班长”,性格“虽然傲娇,但骨子里很认真”。但是,“中之人”在直播过程中却完完全全打破了这些设定——其中为人熟知的例子包括:直言自己看过恐怖片《人形蜈蚣》(The Human Centipede)并介绍其内容、宣称吃过多种杂草、谈及高中时代的时候用过去时,等等。不过,和Nekomasu这样有意将“人设崩坏”作为标志性特征的例子不同,月之美兔的“中之人”并不希望破坏VTuber的“人设”。换句话说,这个“中之人”并没有向受众提供理解月之美兔的方法。于是,“月之美兔的存在方式的奇妙之处是,她一方面坚持自己是虚拟人物这一立场,另一方面又几乎对‘内在’不加隐藏”。本该隐藏起来的、与“中之人”的person相关而与月之美兔的persona相悖的特征,却“没有能够完全隐藏起来”(新八角「月ノ美兎は水を飲む」)

但是,受众对于体现在月之美兔之中的person与persona的矛盾的接受,即便最终仍然遵循着“通过‘二次创作’将差异回收到persona之中”的逻辑,在此之前却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为了说明这一点,让我们借用评论者新八角举出的例子:当月之美兔的“中之人”在直播中说“我去喝水了”,人们对于这句话的理解,与人们对于Nekomasu所谓“便利店打工很辛苦”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在后者那里,受众以“崩坏人设”“反差萌”等范畴将“中之人”的特征顺利收编进既有的“交流数据库”中,并在此基础上确认和扩大这一数据库的话,那么在前者那里,“中之人”的言谈举止之所以有趣,是因为透过诸如“喝水”等行为,月之美兔透露了一种“活生生的、尽管不真实,但却能感受得到的存在感”。

当我们看到真人主播说“我去喝水”时,并不会感到有什么异样,因为人需要喝水;但在月之美兔这里,我们知道作为chara存在的这个虚拟人物不需要喝水,只是其背后的“中之人”要喝水;但是,这个属于person维度的特征,却没有办法经由两个“数据库”的中介,顺利变成VTuber的persona。我们能够理解“月之美兔喝水”的行为并感到异样而有趣,不是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月之美兔的chara的特征(仿佛“喝水”对应着一个“萌要素”),也不是因为我们透过月之美兔看到了“中之人”的特征(仿佛受众真的会对屏幕背后的人正在“喝水”这件事多么感兴趣),而是我们借此看到了“中之人”正在扮演月之美兔的行为本身。但吊诡的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扮演”行为,同时是一个不经意的、根本而言并不属于“扮演”的行为。这个“脱线”的瞬间,将受众暂时带离VTuber的persona,但又不直接将他们抛回到“中之人”的person那里。换言之,这个令受众感到奇异的瞬间,直接指向的不是VTuber的三个身体,而是受众自身:这样的瞬间使受众突然意识到自己与VTuber之间的“陌生感”,从而将自己暂时从“交流闭环”中抽离出来,哪怕这些引起“陌生感”的时刻仍然可能在之后被收编入这个闭环(比如有人就以“吃杂草”为主题,为月之美兔设计了一个小游戏)。透过月之美兔的喝水,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中之人”作为一个特定的个体,在一个特定的场合扮演着一个特定的角色;于是,原本显得顺利成章、被“交流闭环”所合理化的行为,在这些瞬间成为偶然的、“本可以不必如此”的行为。

月之美兔的直播截屏

在这个意义上,月之美兔所完成的,并不是让受众“参与到另一个现实之中”;不如说,这些瞬间将受众带回他们本来身处的一个现实。不过,这个“本来的现实”并不是受众在“不看直播”时接触的网络环境或日常环境。恰恰相反,倘若我们所处的“现实”已经是一个被各种“萌要素数据库”和“交流数据库”包围、形塑的环境,以至于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地、天真或玩世不恭地根据现有的语法和游戏规则参与其中;倘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交流已经被日趋固化的群体边界所规定,以至于任何一种带有公共性的话语都成为对于既有的某个“交流闭环”的再确认和再生产,那么,“喝水的月之美兔”这样引起奇异和陌生感的瞬间向我们提示的“现实”或“实在性”便是:VTuber得以成立的根本前提,不是技术的进步和平价化,也不是内容和形式层面的“数据库”积蓄,而是本身无法自我显现,却被各种社会机制不断攫取(capitalize)、分化(articulate)、差异化的“现实生活”。这个非常“不专业”、一点都不“高科技”的瞬间提醒我们:在自身没有目的、不指向任何特定的“实现”方式的、因而必须被称作“virtual”的“现实生活”之中,我们总是能够重新构想未来,重新安排我们的生活。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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