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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寻“沉默的道钉”|美国华人群体生存状况调查(一)

澎湃新闻记者 孙语双 刘栋
2019-05-10 13:5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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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是一群华人开拓者美国故事。

150年前,上万名华人在美国参与建造了世界首条横贯大陆的铁路,却在很长时间里被忽视和遗忘。之后通过的《排华法案》,更成为在美华人群体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150年后,包括当年的铁路华工后裔在内的500万华人已在美国落地生根。美国社会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中美关系也从未像如今这样紧密和复杂。美国华人虽已不再是当年卑微的劳工,经济与社会地位大大提升的他们却仍处在一个敏感而脆弱的位置。

2019年5月10日,是华工参建的美国首条横贯大陆铁路竣工150周年纪念日。近日,澎湃新闻团队重走了这条意义非凡的铁路,也对美国东、西海岸及中部地区的不同华人社区进行了探访,试图了解他们在当今美国社会中的现状、挣扎、困惑和存在感。

是为“找寻‘沉默的道钉’”系列报道。

常年被雨水冲刷而泛黑的红黄色砖墙、生锈了的绿色外挂逃生梯、狭小街墙上的零星涂鸦和过期的朋克公演海报、高悬在楼外五颜六色的繁体正字“中华国货”广告牌、网格状井盖下窄陡的通往昏暗地下室的楼梯……

这是纽约曼哈顿下城百老汇大道以东、坚尼路以南的一片区域,也是纽约最早的唐人街,这座“城中之国”自顾自存在,45条街道涵盖了从吃喝玩乐到生老病死的所有行业,却独独少了些“人气”。

曼哈顿唐人街

除了慢慢撤走的店铺,这里的景象永远都不会变,这里住的华人也还活在上个世纪。虽然他们从身份上已是真正的美国人,但可能一辈子没搭过地铁,没用过刀叉,甚至没有出过“城”,一辈子守着个几尺宽的小店面过日子。有的既不懂英文,也不懂普通话,在唐人街还没变成旅游景点前,他们把不会说广东台山话的人都一律称为“外国人”。

这批侨民的祖辈大多都是150年前从台山为修建太平洋铁路而来的华工,他们不仅经历了内华达山脉的九死一生,也挺过了《排华法案》时期的封锁隔离,但他们忍辱负重打下来的“江山”似乎正在被整个华人世界遗忘。

两代华裔移民的奋斗

对之相对的是纽约皇后区的法拉盛,素有“海外华人首都”之称,由于曼哈顿唐人街老化严重、租金高昂店面狭小,外加附近双子塔因 “9·11事件”倒塌的影响,近20年间法拉盛成了纽约“非美国化”华人社区的中心。

在这里你容易忘记自己还身在美国:宽敞的马路旁店铺林立,建材装修、理财公司、牙医诊所间还能夹杂个重庆牛油火锅店,辣油味香飘四溢;路上的行人说着五湖四海的汉语方言,有人叹息自己在纽约地铁票涨价之前为什么没买月票。

“海外华人首都”法拉盛

彭先生家住在离法拉盛驱车15分钟的森林小丘,一家三口住在一户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小区内八成是华人移民,街角有一所曾经能排得上全纽约前十、但近年因资金问题衰落的公立高中。小区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空地的另一头是寸土寸金的犹太裔居民区,一幢幢造型各异的独栋英式别墅散落在茂密的树丛中。

彭先生家小区

一周上六天班的彭先生少有闲暇时间,碰上4月复活节小长假,他请了3位难得相聚的好友来家吃饭。那天,他和夫人做了一桌的菜,开了瓶红酒,大伙们聊着各自来美国这些年间的点点滴滴。在开饭前,彭先生领着大家做了礼拜,还特别嘱咐了一句,“我们江西人喜欢吃咸的,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啊。”

彭先生的家中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记录了儿子理查德的成长轨迹:从戴着博士帽一脸稚嫩的胖小子,到参加曼哈顿学区运动会时的飒爽英姿……但餐桌边的墙上挂着一幅与众不同的照片,那是一张集体毕业照,上面印着“上海第二医科大学1990届研究生”,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是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的前身。

在1998年来到纽约之前,彭先生曾在上海最负盛名的瑞金医院工作,但向往更广阔空间的他还是选择赴美深造。毕业后,本以为自己终于要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但由于语言障碍和行医执照考试,为了身份他只好选择攻读科研型医学博士,在实验室内长年埋头苦干。经过夫妇二人多年的艰苦打拼,一家三口的日子逐渐稳定下来。

“真是太苦了!”他抿了口杯中的酒说道,“就是在里面埋头苦干,工资低,还要担心项目什么时候会被砍掉。”

刚夹起一块腌肉准备吃的吴先生听到这立马放下了筷子,附和道:“对呀!现在的小孩怎么能感受到我们那时有上顿没下顿的感觉。”在广西长大的吴先生早年在日本留学,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后,来到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康奈尔医学院进修。他说前不久去布鲁克林赏樱时,看到隔河相望的康奈尔医学院,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栋摩登风格(“art deco”)的大楼这么漂亮。

彭先生在大大小小的实验室里呆了十多年,“我们这么付出不都是为了小孩嘛!”随着儿子理查德一天天长大,他逐渐将自己所有的心血与期待投入在他身上,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有份令人羡艳的工作,挤身美国主流社会。

理查德很争气,从小就刻苦读书,在初中升高中时顺利通过特殊高中入学测试(SHSAT),现在在纽约市8所特殊公立高中之一的史岱文森高中就读。这些学校由纽约市教育局管理,旨在栽培有学术天分的学生,教育资源完全不输给学费昂贵的精英私立高中,毕业生进入名牌大学的比率较高,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华人移民父母心中的梦想之所。

想进入特殊高中的初中生们必须通过一场长达3小时的特别入学测试,这场考试的分数和排名是入学的唯一标准。理查德的卧室里有三叠堆着超过半人高的课本。在准备SHSAT的那一年里,他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每天往返于学校和补课中心;进入高中后,为了兼顾田径训练和繁重的课业,他有时候晚上只能睡上4-5个小时。

“虽然有些时候我很羡慕一些初中同学,他们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高中和专业,也有很多时间做他们喜欢的事情,但我爸告诉我,亚裔——尤其是亚裔男性,必须比其他族裔努力付出更多才能进入一所好大学。”理查德平静地说道。

4月,他被美国一所排名前50的大学半奖录取,并打算子承父业攻读医学预科专业。

“别的就算了,但教育是天大的事”

然而,这场考试近年来却卷入了一场有关种族的风波。

历年来,亚裔学生特殊高中录取率独占鳌头,以2018年为例,亚裔学生占录取新生的一半以上,遥遥领先于其他所有族裔(白人学生占26.5%,拉丁裔3%,非裔4.1%)。为了打破这种“压倒性优势”的局面,2018年6月,纽约市长、民主党人白思豪(Bill de Blasio)宣布了一项三年内废除SHSAT的改革计划。

首先从2019年9月起扩大“探索计划”,将特殊高中20%的名额提供给分数略低于考试标准线的低收入家庭学生;第二步,要求州参议会批准将特殊高中90%至95%的名额分配给所有公立学校成绩居前7%的学生。白思豪希望通过这样的改革,使纽约市特殊高中非洲裔、拉美裔学生比率的总和提升到45%。

而这项计划在华裔社区中炸开了锅,华人家长们第一次放下手中繁忙的工作,走上街头,为了孩子的未来奋力一搏。

“我们大老远来到美国不就是图一个公平合理的竞争环境,但民主党鼓吹‘多元化’而牺牲我们亚裔群体的利益,公平何在?”彭先生在饭桌上义愤填膺地说。

这些年只求通过自己勤勤恳恳的工作能给家人换来一份还不错的生活,彭先生从来没有参与过大选投票,对美国党派政治也一知半解,直到有一天他从一群居住在纽约的华人博士组成的微信群中得知了白思豪的改革计划后,决定站上抗议前线。

从纽约皇后区、华盛顿、休斯顿、芝加哥到加州,像彭先生这样为了孩子教育从“缄默”走向“行动”的华人和团体开始吸引立法者们的注意。

2016年5月18日,美国纽约曼哈顿,华人家长见证子女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视觉中国 资料

2014年,在美国大陆的西海岸,“平权法案”和教育问题早就成为引发新一代华裔移民政治觉醒的导火索。

加州州议会拉丁裔民主党参议员埃德•埃尔南德斯(Ed Hernandez)提出“第五号加州宪法修正案”(SCA5),认为加州大学中“少数族裔”比例太少,想要恢复“平权法案”,允许公立大学在录取时考虑种族背景加以照顾,从而提高拉丁裔、非裔等族群的录取比例。

“别的就算了,但是教育是天大的事情,是可以改变命运的,我们自己就是经历了高考而改变命运的,所以孩子的教育受到影响我们是不干的,于是我们就成立了协会维权。”硅谷华人协会的创始人之一贺全说,他们这一批华人的“政治觉醒和参与”正是由SAC5提案事件引发的。

贺全出生在湖南,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曾在中科院工作,1992年来到美国,如今和妻子以及两个出生在美国的孩子一起生活在西海岸的湾区。

针对SCA5提案,一群原本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华人移民开始有组织地展开抗议活动,他们大多在过去20年里从大陆移民到美国,受过良好教育,不习惯用英文进行沟通交流。

在这场抗议活动中,甚至连平时只返于学校和家中的华人家庭主妇们,也出现在了市政会议中,操着不太流利的英语质问议员对SCA5的态度,并力陈己见。

“如果不参与政治,我们就会被遗忘”,彭先生是越来越多曾对政治无动于衷,但却因基于种族的学校招生问题引发的斗争而受到激发的一代华人移民之一。他们在沉寂多年后逐渐意识到,在美国,政治不再是男人饭桌上的谈资,而是握在自己手上能改变生活的筹码。

而这批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的政治觉醒正在给更大的华裔美国人社区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内部的断层已深入骨髓”

傍晚6点的华盛顿,薛海培坐在一家藏匿于街边地下室的秘鲁餐厅内,喝着桑格利亚汽酒(Sangria)。他说自己经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喝喝小酒吃吃小菜,周围认识的人都比较喜欢去旁边的四川菜馆。

1987年到美国求学的薛海培,在云谲波诡的华盛顿一呆就是二十多个年头,也挣下了一份金光闪闪的履历:美中事务委员会主任、美国华人全国委员会主席、奥巴马竞选团队亚裔事务顾问、美国向《排华法案》道歉的幕后英雄……

但现任美国华人联合会(UCA)主席的薛海培觉得自己的运气很背,“我碰上了个正在分裂的华人群体和一位喜欢搞分裂的美国总统。”

2017年,薛海培认为是时候成立一个能代表在美中国大陆移民政治利益的非政府组织了,“之前的华裔组织是以台湾、香港移民为主,而大陆组织多为同乡会校友会形式,所以我们创立了UCA,却在一开始就被定性了。”

美国华人联合会4月理事会扩大会上的薛海培

曾为奥巴马工作的薛海培被打上了“左派”标志,这对UCA吸引逐渐“右倾”的新一批中国大陆移民社区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以党派为界的站队已经远远超过了公民参与政治的范围,上升到了无底线的谩骂和人身攻击,支持不同党派的人现在连朋友都没法做。”他无奈地说道。

事实上,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华人的政治光谱长期以来一直都较偏向于更亲移民、亲弱势群体的民主党。而随着比早期移民更加富有的新一批中国大陆移民的到来,更多的美国华人似乎更加认同更为保守的共和党。

薛海培认为这一切都要始于前述的加州SCA5提案。SCA5后,华裔草根运动迅速扩张。从指控哈佛大学在招生中通过“种族配额”歧视亚裔到纽约的废除特殊高中争议,关于种族和政治身份的辩论不再仅局限于教育平权的框架内,扩大到非法移民、同性恋权利、亚裔细分、无性别厕所等一系列议题。

35岁的王湉是“华裔北美特朗普助选团”的创立者。1984年出生于北京、10岁就前往美国读书并在之后定居洛杉矶的他,属于近20年来从中国大陆前往美国的新移民中的典型代表。从2013年起,他的名字就一直和华裔维权运动相联系。而他的微信头像也是一张醒目的与特朗普握手的合影。

2016年的梁彼得案,是美国华人参与政治的又一项里程碑。2月,数万名华人在全美超过35个城市展开同步抗议游行,声援巡逻时因手枪走火误杀而被判二级误杀等五项罪、最高可判15年监禁的纽约华裔警员梁彼得。声援者认为,整个美国都存在警察对非裔暴力执法问题,在一系列警官导致手无寸铁的黑人男子死亡的事件中,很多警官从来都没有受到指控。梁彼得之所以成为起诉对象,是因为他的种族。最终,法院裁定对梁彼得处以五年缓刑及社区服务。

美国华人抗议梁彼得事件

自由派亚裔美国人对新华人移民政治声音的崛起感到吃惊和担忧。这些大多在美国长大或至少接受美国本科教育的1.5或2代华裔群体认为新移民的辩论过于自私和情绪化,容易被他人利用来散播仇恨和谎言,造成少数族裔之间的隔阂。

24岁的米歇尔是土生土长的“纽约客”,父母在1990年从山东来到美国。她对新一代华人移民所提倡的思想感到困惑,“他们虽然嘴上喊着平等,反对种族主义,却不理解美国的政治、社会乃至宪法都是建立在不平等和歧视之上。”

在大学主攻种族政治的米歇尔认为,平权法案的一大论点是纠正这些系统性不平等给少数裔带来的伤害,而亚裔也是受害者之一。

薛海培说,他能理解新华人移民的初衷,但认为他们“非黑即白”的偏激思维方式反而会适得其反。

“美国华裔群体内部的断层已深入骨髓。”薛说道。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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