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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开启“藏地新浪潮”

2019-05-22 09: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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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国际电影节

 

第九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万玛才旦大师班实录

沙丹:欢迎万玛才旦和录音师德格才让老师。今天我们的主题叫“开启藏地新浪潮”,我们觉得把“开启”这个词放到万玛导演的身上,是很合适的。也想借这样一个机会,和导演以及各位老师做一些交流,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

首先请万玛导演就西藏电影和西藏电影人是怎么“崛起”的这个问题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万玛才旦:谢谢大家来参加这样一个分享交流会,坐在我旁边的是德格才让,他在我目前为止的全部电影中担当了录音师的角色,他自己也从去年开始拍摄个人作品,现在正在后期制作。

“藏地新浪潮”这个名字我第一次见到大概在2009年、2010年的时候,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做了一个我的作品展映,当时他们就用了一个“藏地新浪潮”的说法。大概2010年之后,因为松太加和拉华加的电影,国内也逐渐有了这样一个说法。我觉它是对藏地电影区别于以往的藏族电影总体的概括或称呼,这是关于创作方法上的概括,是对这样一个现象的概括。

能有这样一个现象,我觉得一方面它逐渐形成了一个对比。我2000年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学习电影史,尤其是学完世界电影后,你能够真正接触到、与世界电影史有关系的影片是很少的。可能学习中国电影史的时候比较熟悉,因为我自己的经历跟新中国成立以后电影的出现、发展其实有很大关联。小学之前,大家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电影,除了电影之外没有电视,所以小时候看了很多国产片,那时候片子的种类也不多,会看很多遍。

沙丹:现在经常看到把内地拍的电影配成藏文版本,我不知道您小时候看的电影当中是汉语的还是藏语的?

万玛才旦:一开始是汉语,比如说革命题材的居多,大概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在我们那个村庄,有个水利队,有一个职工礼堂,会放一些所谓的内部片吧。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不一样的电影,比如说《卓别林的学生时代》,看到之后就完全跟自己以往的观影经验有很大的区别。

沙丹:跟过去看的红色时代的电影不一样。

万玛才旦:对,之后就是上初中的时候,县城一直在放电影。到了高中、再到大学,其实一直有电影的放映,所以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大银幕观影有一定联系,也影响到了自己和我的电影创作。您说的配音大概是电视出现之后,藏区就成立了一些译制厂,跟电影有关的机构,比如有西藏译制厂、青海译制厂,这样的机构就开始系统的制作译制片,可能也有以主旋律这样的电影为主,他们会翻译一些电影,把这些电影通过电视推广到民间,像《西游记》,就是那时候的产物。

《旺扎的雨靴》
沙丹:去年看一个电影《旺扎的雨靴》,这里面也有一个在拍放《西游记》的过程,看的是藏语,很有意思。

万玛才旦:我觉得跟剧情设置有关系,另外跟年代设置也有关系,它讲的是一个90年代的故事,所以跟《静静的嘛呢石》时代背景其实是一致的,那时候可能在藏区最为流行的就是《西游记》,几乎是家喻户晓,在安多地区配成安多藏语,在拉萨配成方言。

我觉得跟它的内容也有关系,因为《西游记》首先是个神话,神话的故事在藏区非常流行,大家都喜欢听神话的故事,包括《格萨尔王》也是通过神话的形式来讲述格萨尔王的故事;另一方面《西游记》所涉及的背景、文化跟宗教有关,它讲的是一个佛教的故事,大家看起来就会觉得很亲切,所以我的片子《静静的嘛呢石》里,他们称呼唐僧的时候就会加上一个喇嘛,说唐僧喇嘛。藏族人会把这个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样一个故事当做神圣的事情来对待,所以有这样一个土壤。

一方面跟藏区个人觉醒也有关系。(以前大家)也会接触到有关藏族题材的电影,比如《农奴》。一提到藏族,大家脑中第一个出现的画面就是《农奴》,就会有一些误解。所以大家会有这样的自我分析,希望通过自己的目光去呈现自己民族的文化或传统。

一开始我自己也是这样,先是喜欢热爱电影,另外希望有这样一个平台能够真正以自己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所以一直就没有间断这样一个希望,后来到北京电影院学习,慢慢有了这样创作的机会,可能跟当时电影的氛围、电影的环境,包括体制的变化也有很大的关系,之前肯定是没有机会学习电影的,比如说在高中阶段去电影学院学习,对我来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农奴》
沙丹:您是先做的藏文学方面的事情。

万玛才旦:对,我读的是藏语文学,后来就慢慢有了这样的机会,到电影学院学习,然后自己做第一部长片的时候,电影的体制发生了一些变化。那时候拍片子必须得通过国营厂申请一个标,但是当2004年我们准备拍《静静的嘛呢石》的时候,这种体制就取消了,一些民营机构也可以申请电影拍摄的许可。当时为了拍这部电影,我们几个朋友的一个公司、一些老师介绍的公司和资源合并在一起,就有了拍电影的机会,是天时地利人和。没有那样的时机,肯定也不会有今天的藏地新浪潮现象。

沙丹:您当时自己没想这件事,比如您北京学电影的时候,有没有藏族同胞也是做这一行的,可以讲讲这个?

万玛才旦:比如说电影它有很多的专业,摄影,包括表演,然后之前我听说过其他专业有学习电影的藏族人。比如说西藏自治区他们会有一些民族进修班,会提供学习机会,我知道西藏那边有一个摄影师,他之前就是学习电影摄影,但是回去之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到现在也是,西藏没有一个真正的电影制片厂,只有一个译制厂。像新疆、内蒙还有国营的电影制片厂,小时候我们看到很多电影涉及新疆题材,很多是天山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内蒙的很多电影也是内蒙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所以当时挺羡慕的。但是西藏就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和土壤,哪怕你学这样的专业,其实也没有这个专业的用武之地,所以很多学了电影摄影的摄影师,他到西藏之后就转为图片摄影了,后来图片拍的很好,甚至出了很多摄影的书,就这样荒废了。

《静静的嘛呢石》
沙丹:请万玛老师谈谈,从短片到长片,电影人第一次的起步非常重要,(这个过程中)您受到了谁的帮助?怎么在这个时候拍成了这样重要的作品?

万玛才旦:如果我不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肯定就没有机会走电影这条路,回想起来还是很魔幻的。当时我参加了一个编导班,老师在教编剧和导演基础知识的同时,也不断强调希望学生能够做一些实践。第一学期之后让我们拍片,每个学生都写了一个剧本,我希望写一个自己熟悉的故事,就写了一个比较简单的故事,讲了一个小喇嘛,他在新年期间回到家,然后再回到寺院这三天发生的故事,这样相对比较集中,拍起来比较容易,场景的跨度也不是很大。

我带了几个同学回到我的家乡拍了30分钟的短片。拍了这个短片之后就参加了一些大学的展映,我们班会组织一些展演的活动,另外参加了国内外的电影节,这个短片在韩国釜山国际短片电影展拿了一个奖,也获得了一些奖金,当时有老师开玩笑说,当时的成本大概是五千块钱,你这个片子目前是投入和利润反差最大的一个,利润特别大。

沙丹:关于藏戏这部分,我们经常需要提供一些民族(文化风情)的片段,但很多时候我们从另外的角度看,会觉得那是一个奇观,您自己又说不希望把这个东西完全看作是一个特别奇观化的东西。在您看来,如何做到不把本民族的东西奇观化,同时又能把它融入到电影叙事当中来?

万玛才旦:从短片扩展到长片的时候会遇到一些问题和挑战,就跟这次《撞死了一只羊》一样。一开始我看次仁罗布的小说《杀手》,心里就希望它改编成电影,但是它比较短,只有几千字,所以就需要加进去很多其他的东西。然后就想到了自己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他们之间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有那种可能性,所以把这两个小说结合在了一起。另外也做了一些取舍,因为《杀手》本身是一个文学性的描述,里面肯定有很多不适合影像化的东西。要么去掉,做一些其他发展,要么就把它小说里面的内容做影像化处理。

像《静静的嘛呢石》也是,它是一个只有30分钟的短片,要变成一个长电影就要加很多的东西进去,这个里面的主题(需要)跟传统和现代相互融合的状态,就想到了藏戏,体现的核心精神就是佛教慈悲的精神,它代表传统的、最典型的东西,这样来做一个对比。

藏戏对藏族人来说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它所体现的精神、所讲述的故事,包括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是家喻户晓的,但是离开这样的文化氛围之后,又是一个没有文化、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就得想办法把它融到故事当中,让它成为你故事的一部分。

在处理的过程中,就要把演藏戏的演员设置成小喇嘛的哥哥和姐姐的角色,这样就跟小喇嘛的家庭产生了很大的关系,包括跟村庄也会有一个很大的关联,所以做了一些取舍。

《撞死了一只羊》

沙丹:好,我们再问问德格老师,您刚开始怎么融入到这个团队的?当时万玛老师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德格才让:大家下午好,首先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分享会,今天这个标题“藏地新浪潮”有点大,藏族电影从无到有,整个的过程转变非常大。我自己一开始也是非常喜欢电影,但小时候的条件基本上没有什么电影可以看,一般就是看露天电影。

我和万玛才旦老师是一个学校的,因为有这个机缘,所以跟万玛老师就比较熟。那个时候我读本科,他是研究生,研究生之后他去了北京,正好是他拍《静静的嘛呢石》短片之后要拍长片了,松太加就找到我。我毕业之后在兰州开了一个音乐工作室,专做录音,也做音乐。他们需要一个团队,(声音)创作者必须要懂电影语言,这样才能捕捉到细节,包括对文化背景的了解。

我对影片的帮助,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声音的记录者,而是更多参与到创作中。所以第二年他们把我叫过来跟导演拍《静静的嘛呢石》,那时候我是录音助理,也为电影作曲。《静静的嘛呢石》对我来说很重要,这部电影不仅仅是万玛才旦老师的处女作,对开启我的电影职业生涯来讲也非常重要。

沙丹:您是录音师,请您介绍一下录音在电影创作过程总中各种方案选择?

德格才让:您刚刚说的这个问题,可能是有好多种方案,比如全景的时候,有两种方式(收音)。但我还是继续用同期声的话筒去收,它是收整个空间。因为我们是用空间来表达电影语言。然后你说(在电影中)能听到一些远景的声音,是因为本身有无线麦。如果空间非常大的话,我们也单独重新去补这个声音,因为你基本是看不到口形的,这对演员的要求非常高。我们也会收同期声无线麦,根据参考让他再演一遍。

沙丹:听说现在的技术可以完全做到现场配音,真的是这样吗?以前拍完之后声音不太好,要到棚里去录,现在现场可以做及时的声音处理,真有这样的情况吗?

德格才让:设备上可以有移动设备,很快就能搭起来,但万导的作品90%以上都是同期录音,他电影的质感就在于同期,而且很多演员都是非职业,包括《静静的嘛呢石》里边的老头,你再来一遍,状态肯定不一样,词也不会说的很一样,所以一般都是同期声。

《老狗》
沙丹:很多时候不光电影中的对白有价值,噪音和各种各样的音响对电影中的情绪也有帮助,您觉得同期声对电影叙事需要营造的情绪,或者气氛都有帮助吗,能不能举一些例子具体谈一谈?

万玛才旦:电影是一个视听的艺术。以往电影只是无声的电影,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是发展的过程。到现在,视听表达已经到了很高的层次,在电影当中的作用很重要,所以我觉得声音的呈现也非常重要。

可能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老狗》。影片中的声音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如果除掉那些声音,现实是不真实的。当时我们在拍的时候,要录现实空间里面的声音外,还要录到其他的声音,来还原空间。所以杀青之后,一般会多待一周或者两周的时间,捕捉声音,做声音的储备,把声音的层次加进去,那样就会显得非常丰富。

像《老狗》,大家会觉得那个(声音)环境非常嘈杂,但是对我来说那个声音就是环境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些声音,那个环境是不真实的,人物处在那样的环节之中肯定也是不对的。作为一个当代的电影,每一个创作者都要关注声音的重要性。

沙丹:这次大家看了《撞死了一只羊》,它的结构其实非常简洁。去情人家之前整整30分钟,这段基本上没有什么对话,都是用汽车轰鸣去体现这个人的内心以及情绪的一种释放。刚才放电影的时候我们还说,外国观众看到的这个版本不带字幕,他们能看明白吗?他说头30分钟都是画面和声响,画面之外的声音对这个电影的情境和人物塑造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我们在《撞死了一只羊》当中也看到了非常多的狗,狗对于西藏人民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拍一个老狗?老狗所折射出来社会很多当中的问题,请您给我们做个简单的介绍。

《寻找智美更登》
万玛才旦:这个电影是拍了《寻找智美更登》之后就突然想到了这样的故事,想到了这样的结局,这肯定跟当时藏区的一些现象有关系,记得我大学时候去过拉萨,那时候拉萨的街头一群一群的狗就在那儿流浪。但是后来2000年之后去就没有了,干净了。

在其他藏区,在我们家乡,其实狗和牧人就像一个家庭一样,所以那里面有一句台词说狗是牧人的宝,但是大概到90年代之后,狗的状况就发生了变化,藏獒的价值上去了。所以有很多狗的故事、藏獒的故事。有些地方偷狗,他的主人或者后代卖掉狗,前辈和后辈之间就有了这样一些冲突。(所以我)想到这样一个故事,想到了这个结尾,想根据这个结尾拍一个跟藏獒有关的故事。

我们选景时没有剧本,主要的场景在德格老家那块——特别符合自己想象中的处在一系列变化之中的藏地,以那个场景为基础慢慢建构了这个故事,然后找到了演员,从结尾开始往后写,就有了这个故事。

我觉得它可能有一些预言性吧,你也可以看作是一个预言的电影和故事。主要就是狗、藏獒,它可能代表了一些藏文化传统。它里面也有很多的设计,两代人之间的冲突和和解。虽然影片它整体是一个苍凉的故事,但还是有希望。

沙丹:对于这样所谓的现实主义电影,或者说很新浪潮式的作品,刚开始没有剧本,有即兴的发挥,声音没有设计好,都需要您去做应变的处理。我想请德格老师普及一下,既然都是已经同期声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个声音,还要混这个声音,混出来对影片所呈现的现实主义的质感有影响吗?

德格才让:我觉得混音是非常重要的,您所说的这个做法在我们行业里面叫声音设计。我每次拿到剧本之后,先去想这个影片的气质适合做成什么样,需要去准备哪些工作。

比如《老狗》之前是没有剧本的,是反过来的。拍完之后我们留下15天,去补一些细节,然后再拿回来做。其实同期只是一个最基本的信息,就是叙事的部分,更多的东西我们要收集很多素材。包括你要去推敲,怎么去还原这个空间?怎么做一个气氛?去推动这个故事,或者渲染主人公的内心,从而也渲染到观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点。

我记得《寻找智美更登》也是这样,因为电影贯穿了藏区,那个信息量是非常丰满的,我也留了15天,每场都去补声音,回来之后觉得才够用,才能达到我想要的影片气质。

很多同胞觉得好像没什么,电影展现的就是自己很熟悉的环境,其实往往正是熟悉的环境才是需要去添加、去设计,把它还原出来,这种过程是非常值得去做的。而混音完全是在后期,我想去放大某个信息的时候,予以技术处理的方式。今天我们看的《撞死了一只羊》,杀手金巴和司机金巴同坐在一起,那个狗的声音是混过的,特意强化出来的,包括电子音乐也是,这些地方是我们去混的。

作为影片的声音设计你一定要想到的不仅仅是录音,更重要的是要还原,把信息准确的传递给观众,从而推动你往下看片。包括《撞死了一只羊》几乎都是这样,开场三分钟,在这么大的风沙条件的情况下,到杀手出现的时候,风的层次更大了,包括车里面细微的声音也会处理,包括现实当中羊放过去之后,它的滴血的声音(其实)你是听不到的,我们做了一种夸张的手法,渲染扩大。

《老狗》里面也是,主人公老人走路的脚步声放大、喘息声,当时是一个运动长镜头,有很多小的声音,包括你的衣服的摩擦声。我当时要求他把裤子脱了,鞋也脱了,导演全部是脱了裤子、脱了鞋子拍的。那草很扎,但是没有办法,就想要一个很好的声音效果。我不想做拟音,那个质量还是缺一点。

沙丹:导演自己也会有一个想法,你和他的意愿有没有冲突的地方?

德格才让:也有冲突的地方,有时候我可能想要再强化,导演可能觉得可以了,这种情况也有。但多数情况下导演会以大的方向为准。每次有碰撞的时候,就会推敲一些背景音响音乐,导演很多片子是没有音乐的,音响音乐是很重要的,如果看过《寻找智美更登》,里面车载音乐是非常考究的,包括歌词内容和音乐的选择,是非常值得推敲的,《老狗》也是。《撞死了一只羊》中的杀手在茶馆里面的一些背景音乐的运用也需要去推敲,包括他找到玛扎杂货铺的时候,里面的声音,一是跟剧情有关,二是营造氛围。

沙丹:今天为什么讲藏地新浪潮,一方面以万玛老师整个电影的创作为轴,最后会要放射到更加宏大的藏地电影创作当中来。我想借这个电影问您,您内心会对电影作为一个商业类型产品而产生一些创作欲望吗?

万玛才旦:每一个时期自己的创作或者经历对后面还是很重要吧,比如说《五彩神箭》,它可能是一个内心的冲动,比如说《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它是自己有这样的创作冲动,才写了这样一个剧本并把它拍下来。

《五彩神箭》是他们县有一个国际邀请赛,那是一个有射箭传统的城市,他们希望能把传统的东西拍成电影,做成有影响力的活动,所以就希望我做这样的电影。当时我在美国,回来之后就开始写了这个剧本,但是也不是完全跟自己没有关系,哪怕是在这样的创作之中,我也会希望电影中有一些自己的表达。所以从主题上来讲,这部电影跟以往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相比,还是有一些内在的、一脉相承的东西在里面,但影片在形式上就会更类型化一点,能够面对大众,所以我在对电影的拍摄手法、人物安排上就会做更加类型化的处理。

在我的电影创作序列当中,有关藏区的电影,像《静静的嘛呢石》、《老狗》。《五彩神箭》是最受欢迎的一部,这是面对观众做的一部电影。像《老狗》这些电影可能是面对自己创作的,包括一些小说创作,可能就不会想到太多读者层面的东西,完全是自己内心的表达。

在表述方法、镜头上都会有一些方法,那次摄影师请的是罗攀,我们在电影学院期间是同学。我在电影学院毕业的作业叫《草原》,是胶片电影,也是跟他合作的。这样的经历很重要。如果没有这样《静静的嘛呢石》短片拍摄经验,肯定不会有之后拍摄《静静的嘛呢石》长片的机会。一方面我是在做一个创作层面的积累,另一方面我也在做一些实践经验的积累,所以我觉得这两个方面都是非常重要的。

《五彩神箭》拍摄现场
沙丹:《塔洛》这个作品,真的是非常惊艳,有万玛电影当中最现代性的那一面,有非常多的技巧和设计。这个影片找到了吕松野(做摄影),您跟他在后边有一系列的合作。我觉得万玛才旦老师非常厉害,这个电影投资额度不是很大,(但)吕松野一拍,格调就上去了,拍得跟一千万似的。这个电影有非常多摄影化的方法,把导演的方法外化到银幕当中,产生迷离、梦境般、诗意的东西。请您跟我们介绍一下吕松野的电影摄影美学体现在什么地方?

万玛才旦:首先,在拍摄《塔洛》之前,吕松野刚刚从俄罗斯学习电影回来,我们通过一个朋友认识。我的朋友带着他的样片——一个胶片的样片——基本上以长镜头为主。看了之后我印象特别深刻,他所捕捉的那种情绪非常到位。之后跟他有一些联系,有机会就去拍电影,后来《塔洛》这个剧本立项了,就有了合作的契机,大家就走到了一起。

我觉得他确实有非常敏锐的艺术气质,这可能跟他自身对于摄影的把握,他自己的天资、潜力有关,可能也跟他在俄罗斯学习电影的经历有关。在《塔洛》的拍摄过程中,大家合作得非常默契,《塔洛》20天左右就拍完了。当时预算也紧,我们也是在一个院子里搭了主要的场景,像派出所、理发馆,全部在一个院子里搭出来的。后来一直跟他有合作,吕松野的摄影为《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带来了很多意外的东西。

《塔洛》
沙丹:公安局派出所不会让你们拍的,那里边完全就不符合你们调度。

万玛才旦:主要是为了符合调度。另一方面我们也找了真正的派出所,但是他们要上班,剧组得抢时间拍,我们就参考当时的派出所“为人民服务”的一些设置,也参考了剧本里面的需求,重新搭场景。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置的。

沙丹:这个电影当中充满了特别强烈的形式主义美感,电影当中的构图,有非常多镜子反射的使用。镜子就是一个折射,一旦用到镜子,就说明这种生活是虚幻的生活,镜子里的东西一定是镜花水月的。而真正两性关系是真实的,镜子当中做出来的东西是虚幻的,真假难辨就是这个电影对于两性关系的影像化阐述。

《塔洛》跟《撞死了一只羊》这个作品,每一个场景和画面都有虚实,都是可以去讨论的。在那个电影当中使用的是镜子的方法,看到真实和虚幻当中的对立和混淆的魅力。《撞死了一只羊》中冲撞议题设置的比较少,它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电影,表达了自己的状态。下一部作品《气球》,也是根据您的短篇小说进行改编的,这个电影又回到了质朴写实的风格,大家可以在网上找找小说看。最后请您跟我们介绍一下即将与观众见面的电影《气球》的创作情况。

万玛才旦:从我自己纯粹的创作经历来说,小说创作跟电影创作有什么区别?小说创作完全是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可以看到创作的轨迹变化,可以看到你走过来的道路。但是电影确实有太多外在因素干扰,所以很难有一个规律性的、轨迹性的东西去总结。所以我的电影创作其实充满了偶然性,从《静静的嘛呢石》到今天的《撞死了一只羊》,一直是在偶然性之间做一些选择。

《静静的嘛呢石》之后,我自己想做的是关于《静静的嘛呢石》三部曲。因为《静静的嘛呢石》的结尾是老喇嘛准备了好多年,要去朝圣,那一年正好他可以实现这样的心愿,也正好要带着小喇嘛一起去,小喇嘛正好处在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年龄,所以我希望通过朝圣的经历,把小喇嘛朝圣的心路历程展现出来。当时也写了剧本,第二部是在去拉萨的路上讲述他们发生的事情,第三部想到的是他在拉萨朝圣转经的一些故事,当时名字都想到了——《漫漫转经路》,希望有这样的三部曲表现小喇嘛身体和内心的变化,后来因为很多原因没有做成。

沙丹:以后还会拍是吗?

万玛才旦:不会拍,因为小喇嘛不可能(找到人)。这个人物得接上,我想用同一个人,所以肯定第二年就得拍。如果你过了两三年拍,那就接不上了,整个人物的形象和气质都接不上了,到最后小喇嘛还要还俗,这个项目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就做了其他的项目。

像《撞死了一只羊》也是,在《塔洛》之前就完成了剧本。在创作层面,我自己对这个题材的兴趣大于《塔洛》,但是机缘巧合,《塔洛》通过了,也有了投资,就先做了《塔洛》,所以充满了这样的不确定性。

就像您说的《气球》也是,小说早就写出来了,也是想把它拍成电影,但是很难,只能等机缘,等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未来的创作,其实也没有一个方向,不知道能拍出什么样的作品。你未来的方向是什么样的,就只能一边走一边看,边走边唱。

沙丹:《气球》这个作品非常值得大家关注。最后,请问德格导演,您的项目发展到到什么程度了?从一个录音师出发,到现在走上导演之路,您内心做好准备了吗?万玛导演是怎么帮助您的,请您把自己对于电影创作的思路和大家分享一下。

德格才让:我的项目叫《他与罗耶戴尔》,罗耶戴尔是藏语里“妙音天女”的意思,它是一个音乐公路片。这个项目的剧本是自己的初衷,我了解人物原形,所以第一个作品就想做自己熟悉的。电影里面有很多音乐元素,它毕竟是一个公路片,讲述的是一个特别酷爱音乐的牧民碰到一个女孩,女孩激励了他去出一张专辑,在出专辑的过程中理解了很多真正他所追求的东西。大概是这样,电影已经拍完,在后期定剪当中。我这个片子除了万玛老师之外,还有贾樟柯导演做监制,故事是比较简单的,希望大家到时候能够喜欢。

沙丹:我想问一个问题,您会喜欢维姆·文德斯的一些电影吗?你自己在拍类似这种电影的时候,会设置跟那种情境不一样的感觉吗?

德格才让:首先我非常喜欢文德斯,但只是参考吧,之前会看一些类型片,更符合我的片子,但是还是会回归到故事本身上面去,适合的我可以去做一个参考。有一个片子叫《风的旅程》,那部影片跟我这部片子有点像,虽然故事不一样,但是形式和调性比较相似。

西罗·格拉《风的旅程》
沙丹:最后一个问题还是落在藏地新浪潮上,请万玛老师给我们总结一下,从开始到现在,您有了更多的伙伴,团队也在逐步成长,未来(藏族)导演们会以集体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才叫所谓的“潮流”的出现。请您跟我们展望一下理想当中的,新浪潮也好、未来的发展也好,他们需要什么?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持?您对他们的发展有什么寄语?

万玛才旦:一方面,所谓“藏地新浪潮”呈现出的作品,有一些多元的东西,这种多元的东西在逐渐的呈现。像《撞死了一只羊》、其他关注家庭、伦理方面的电影、像德格才让的作品,都会呈现出不一样的内容,这样多元的东西会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就是希望藏地新浪潮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因为电影还是基于现实条件基础之上拍摄的东西,所以我希望藏族电影可以被更多观众接受认识,被更多的藏地人民关注。

藏地电影还是一个非常新型的东西,它没有电影文化的积淀。一种文化的兴起肯定跟那个地区普遍的认知有关系,所以藏地电影要发展,肯定也会跟当地人对电影文化的普及认知有关系。希望一些年轻作者进入创作行列当中,能够真正学习电影,对电影认识和思考。对于年轻的藏族电影创作者来说,他们需要解决的是电影问题的表达,他们要在这个基础上有一些自己的表达和理解。

沙丹:谢谢万玛导演。拍电影需要自我表达、也是做减法的过程,想得再好,跟呈现出来的结果还是不一样。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天意,灵光一闪,电影就是这么有魅力,不是完全靠设计来完成的。我们也祝福藏地新浪潮的规模越来越大,像德格才让这样的导演越来越多,更多的导演可以进入电影学院或其他的机构学习,通过自己自由的表达,将更多藏地故事带给观众。

中国电影资料馆宣传策展团队

整理|御好烧

展映排期

5.18 19:00

《塔洛》剧情片/2015/123min

5.19 19:00

《寻找智美更登》 剧情片/2007/112min

5.20 19:30

《静静的嘛呢石》 剧情片/2005/102min

影片介绍

塔洛

Tharlo

ཐར་ལོ།

中国|2015|剧情片|黑白|藏语|123min

中英字幕|2K

第7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

第52届台北金马影展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

第9届亚太电影大奖最佳摄影特别奖

第9届亚太电影大奖亚洲最受欢迎男演员

第5届昆卡兰花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最佳影片奖

第十六届东京FILMeX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第十六届东京FILMeX电影节学生评审团奖

第十二届中国独立影像展最佳影片奖

第二十二届法国维苏尔亚洲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三轮车奖”

第二十二届法国维苏尔亚洲国际电影节“巴黎东方语言奖”

第二十四届上海影评人奖最佳新人男演员奖

第二十二届意大利Lessinia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首届意大利中国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

塔洛是个孤儿,替人牧羊,留着小辫子,人们叫他小辫子。

塔洛四十来岁,没有女人,会背毛主席语录,记忆力惊人,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塔洛下山办身份证,偶遇短发女孩,开始寻找自我的旅程。

塔洛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最终迷失了自我。

寻找智美更登

TheSearch

འཚོལ།

中国|2007|剧情片|彩色|藏语|112min

中英字幕|HD

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大奖

泰国曼谷国际电影节金吉纳利评委会大奖

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参展英国伦敦国际电影节、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台湾金马影展等十多个电影节

一个导演和摄影师由一位老板做向导,去藏区寻找将要拍摄的一部电影中扮演王子智美更登的演员。在一个藏戏村庄,导演选中一位扮演智美更登妃子的女孩,女孩提出要跟着他们去找她以前的男朋友,为了争取到这个演员,导演答应了女孩的请求。途中,老板讲起了他的初恋故事。老板情真意切的爱情故事深深吸引了蒙面女孩、导演和摄影师.整个电影在寻找智美更登的旅途中将几个不同的爱情故事穿插进行,徐徐展开。最后,生活还在继续,寻找智美更登的旅程还在继续。

静静的嘛呢石

The Silent Holy Stones

ལྷང་འཇགས་ཀྱི་མ་ཎི་རྡོ་འབུམ།

中国|2005|剧情片|彩色| 藏语|102min

中英字幕|HD

第10届韩国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潮流特别奖”

第24届加拿大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特别提名奖”

第30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人联盟奖”

第30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天主教文化奖特别表扬奖”

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

第13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

第九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奖

第8届长春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

首届中国影视“学院奖”视觉艺术年度大奖

中国百年电影史上第一部由藏族导演执导的本土电影,第一部反映藏族当代现实生活的故事影片。

这部影片以纪实的手法讲述了一个身处偏远寺庙的小喇嘛过年回家的故事。从寺庙到村落,又从村落回到寺庙,在三天的时间里,充满好奇心的小喇嘛被电视节目深深吸引。在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之间,在现实世界和神话传说之间,本土文化和外来文明之间,小喇嘛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惑……

导演介绍

万玛才旦

པད་མ་ཚེ་བརྟན།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诱惑》、《死亡的颜色》、《塔洛》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多种专业文学奖项。

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以拍摄藏语电影为主。代表作品:《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等。因其对故乡深入而细致的描述,使人们对藏族文化及其生存状况有了新的体认。作品曾入围威尼斯电影节、洛迦诺电影节、多伦多电影节等重要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近四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

万玛才旦导演的《撞死了一只羊》于上月26日正式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相信大部分朋友们已在影院看完这只羊,5月18-20日,我选择了以上三部万玛导演的代表作,一起在他的镜头下看藏族文化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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