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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

2019-05-21 18: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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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大赛50强入围稿件

作者|朱国红

1

自从龙龙和妞妞搁在家里后,除了父亲母亲,我的心头又多了一份牵挂,时不时地想着回。又半年不见,龙龙和妞妞已经不认识我。他们特别怯生。黄昏,我走到家门口的那一刻,见了我,一个害怕得赶紧躲向我母亲的身后,一个“哇”的一声哭着朝我母亲的怀里钻。

哭的是妞妞。我母亲说:“是你姑,怕啥呀?去看姑姑回来买好吃的没。”妞妞好像来了兴致,马上转脸,怯怯地瞄瞄我,把头重新扎下去。龙龙在我母亲的身后听了,也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我。

我进屋后,放下包,去翻行李袋。两个行李袋,分别装了给孩子和老人买的衣服及吃的东西。父亲在沟口的车路上,一直帮我提回来的。两个小家伙跟在我母亲的身后进来,远远地站着。我找出两个蛋糕,哄他们到我的身边来。龙龙看看蛋糕,兴奋地朝前跑几步,伸伸手,又后退回去,木着脸,一动不动。妞妞则一边伸着小舌头,一边眨巴着眼睛,两只小手在胸前搓来搓去,始终没有上前。我主动靠近他们。他们一直躲,弄得我追了两圈,他们才接到手中,立刻去找他们的奶奶。

龙龙和妞妞同样穿着紫褂。衣服又粗又长,有点脏,我母亲说这是护衣,小娃子穿衣裳脏得快,套一件这种护衣,里面的衣服就耐脏一些。但是,我觉得这护衣也太土气了,他们穿在身上太臃肿,包到了屁股,像个小老人。我还发现,龙龙和妞妞说话都比半年前清楚了很多,都会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们都偏瘦,妞妞比龙龙的个头高一点。他们全围在我母亲面前嚷着要吃,要奶奶剥了包装皮。我看在眼里,感觉家里的日子确实不容易。

我站在堂屋门前,又朝对面的山峰望去。山就像一头巨象,高高地堵在那里。山中的一大片树林,在这秋日的晚霞中,像醉鬼,青着眼,红着脸,包围星星点点的几块庄稼地。蜿蜒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我想,我的父亲母亲和侄子龙龙、侄女妞妞,生活在这个地方是完全孤独的。

龙龙和妞妞是在深圳出生。一岁零两个月时带回来,转眼在家已经一年多了。把他们放在家里,纯粹是无奈之举。

我哥哥上了三十岁,还没成家,这可把我父亲母亲急坏了,总是在电话里催。直到2012年,他三十六岁这年的春天,一日他突然告诉我们一个消息,他要结婚了。女朋友是云南人,跟他同在深圳龙华的富士康厂上班。她怀了双胞胎。结婚很简单。没有请客,只让我父亲把家里的户口薄邮去,他跟他女朋友去云南他女朋友老家的民政局做了登记,他们又到深圳租了一间房子搬在一起住,就算了事。年底小孩出生,我哥哥把房子稍稍租大了点,我与父亲母亲分别从武汉和十堰赶去。我嫂子的肚子,此时就像一口大锅扣在上面,被两个胎儿撑成这样,她走到哪里都很抢眼。做的是剖腹产。在做手术这天,午后,我们全家人鼓动我嫂子一起到医院。办好住院手续,她躺进了妇产科的手术室。大约两个小时左右,两位女医生分别抱着两个包着大毛巾的小婴儿,从手术室出来站在门口,叫我们家属,说大BB是男孩,3.7公斤;二BB是女孩,3.2公斤。龙凤胎呀,刚才还在肚子里,现在就出来了,我对他们充满好奇。我母亲接过了老大,我接过了老二。我和母亲边上楼梯去病房,我边盯着怀里婴儿的脸蛋看。她那么粉嫩,像桃汁做的,脸皮又鲜又红。两只眼睛睁开着,好像对这个人间感到新鲜,看得出神,不愿眨一下。多干净的娃娃!放进病房的床上,老大闭着眼睛憨憨地睡,老二仍然精神劲十足地到处看。过了几天,我哥哥给他们办理出生证时,为他们取了大名:朱子龙、朱子凤。渐渐地,随着我父亲母亲接触孩子的时间增长,又取了乳名:龙龙、妞妞。

龙龙和妞妞刚出生后就感冒,感染上了肺炎分别住院,再加上生他们的费用,一共花了好几万,家里没钱了。孩子没奶水吃,一概要喝奶粉,我哥哥一个月的工资不够养家。因此,我嫂子的产假过后只能立即上班。我父亲母亲跟他们同挤在一室一厅里,照看孩子。半年后,我嫂子的爸爸又从云南来,接替了我父亲母亲的工作。我嫂子的爸爸呆了半年要回云南,孩子没人带。生活开销还是大,我哥哥算算账,他和我嫂子的工资共七千多元每月花光,根本存不了一分钱。而他们还没房子呢。即使在深圳买不起房,在我们家乡十堰的县城买也行。有房子,心才有归属感。我哥哥的计划是,把龙龙和妞妞弄回湖北十堰的山区我们家里。这里是老门老户,有自己家的地可以耕种和几间瓦房。把孩子放在家里,让我父亲母亲照看,无疑是减轻了经济压力。另一个问题是:孩子还小,就要和刚当父母的他和我嫂子分隔两地?以带孩子回家为由,我父亲母亲再次来。我嫂子死活不同意我哥哥的方案。过了两个月,家乡的天气回暖了,我去了一趟深圳,在我嫂子上班后,按照我哥哥说的,我帮父亲母亲一起带走了孩子。

我们坐的是长途卧铺车。我无法忘记一路上,龙龙和妞妞嗷嗷哭的声音。他们不要我和父亲,一抱就哭。刮了一阵儿风似的,全赖着我母亲一个人。并且无可商量,每个小家伙,都想独占我母亲的怀抱。客车穿过黑夜,他们的哭声也穿过黑夜。除非哭累了,才一人依着她的半个怀抱,进入睡眠。

起初回到家里,他们也哭闹不止,不是争抢着要我母亲一人抱,就是要找爸爸妈妈。我母亲没有办法,着急了,就用手拍一下他们的屁股,拍哭,继续哄。

我顾及不到太多家里的事,匆忙返回武汉。一晃,又是几个月,等我再一次回家,龙龙已经学会走路,妞妞比她哥哥更大胆——能够独自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跑。他们会口齿不清地叫几个简单的称呼。吃饭的时候,他们爱吃什么,会自己用勺子去戳。吃饱不饿了,他们还喜欢站在门前“唱歌”。龙龙唱罢,妞妞唱。有时是两人一起唱。唱了什么,别人不晓得,也就“嗷嗷”、“啊啊”两个音,拖个长调。他们笑着唱,显得很快乐。这是在练嗓。他们的皮肤黑了些,已经完全适应家乡的生活。他们会叫爸爸、妈妈,但谁若问想不想爸爸妈妈,问了跟没问一样,他们只顾玩自己的。可我知道,他们肯定需要爸爸妈妈的爱。

龙龙和妞妞的眼睛都大,在这方面继承我哥哥和嫂子。倒是又听我的长辈们说,龙龙长得太像我哥哥小时候,妞妞长得太像我小时候。妞妞的脸蛋小小巧巧的,嘴巴翘翘的。她哥哥胖一点点,眉稍浓。我并且观察到,龙龙对于一个事物的耐心多一些,而妞妞很敏感。

我这次回来,在家里多呆了几天,和他们玩熟后,教他们认字,带他们绕着村子转一转,又发现他们俩特别爱说话。他们还爱看虫子、蚂蚁、猪、狗、月亮、云彩、南瓜。

若谁再问,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会回答,在深圳。想不想他们?想,一个说。不想,另一个说。想与不想,他们回答的很随意。虽然时常通电话,爸爸妈妈,在他们的眼里恐怕很模糊,具体是什么意思有可能也弄不清。一年多不见,他们已经忘记他们了。

2

在家里,我父亲和母亲是分工的。我母亲负责照看龙龙和妞妞,我父亲负责地里的活路。

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除了下雨上不成坡,其他日子天麻麻亮便下地干活。有时候,我母亲给龙龙和妞妞穿了衣服刚起来,正在吃早饭,他干了半晌活恰好回来。他进屋抱住酒瓶咂两口,扒一碗饭,吃一根烟,又要上坡。他不是去黄连垭敲芝麻,就是去对门凉挖黄姜地、沟滩挖花生、土包打草药……村里的山上,被我父亲踏个遍。他顶着一头白发,在山上弯腰弓脊地干,顾不上纠缠他多年的高血压和气管炎。有孙子孙女,就不敢倒下。

有时,我父亲要上坡,背着挖镢刚走出屋门,妞妞就从后面追来,叽咕着要跟爷爷一块儿去。山路又滑又陡,领着她不方便,我父亲急着走,不能领。妞妞一直把他追到院头,他笑着劝,劝不动,就转过来抱一下她,再交给我母亲。逢他从地里回来,妞妞和龙龙又争着叫爷爷,像小狗一样朝他的跟前围。一声爷爷叫的,我父亲好像再累也不累了,连忙答应。他喘着气坐下来,用一双木柴般粗糙的大手拤住妞妞的腰,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妞妞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我父亲也笑起来,逗着她:“看我家的妞妞好乖!”这样的时刻,竟然有出乎意料的温馨。骨肉分离的烦恼、守着大山的孤寂,似乎暂时全被隐藏。

妞妞下怀后,我父亲开始喝酒。他坐在门外的水泥台上,倒一杯苞谷酒端在手中,边抿,边看看天、看看山,神情放松。“在家干活累一点,可自由呀,哪像在深圳……”他想起往事,发出一声这样的感叹。

在深圳,我哥哥租来的一室一厅是超小户型,厨房和阳台加在一块儿,只有二十平方米左右。我父亲母亲的床铺摆在客厅。客厅再摆一张餐桌、一台电视、几个小凳子,就没了一点空间。他们在屋里着急,白天就把孩子推下楼,去附近的一家百货广场玩。逢我哥哥和嫂子休息,只他们两人到街上转一转。走在街上,我父亲总是走前面,他去哪儿,我母亲去哪儿。街道复杂,一出楼梯,十字路口多。我父亲边走路边用心记,他担心把他自己和我母亲走丢。有一回,他们很晚才回去,怕我哥哥说他们,就不愿提起原因。过了很久,我才听他说那次是迷路了。

自从他们去深圳,一切由我哥哥做主,孩子的奶粉喂的不科学、尿布没及时换、睡觉的时间没掌握好,我哥哥都要一一指出来。我父亲想把他一个老农民的一贯生活方式,在这里能够保持下来。我哥哥的某些做法,他不理解。逐渐,他埋下了一桩心事,他和我母亲已经尽了最大的力,还不讨儿子儿媳的欢心。他的火爆脾气、大男子主义,一直被压抑着。 直到一天晚上,终于爆发。

那是2014年的1月22日,我哥哥和嫂子晚上下班回到出租屋,时钟已经划向19:30左右。他们一进门看到我父亲在喝酒、我母亲在洗衣服,而两个娃娃躺在床上哭,脸色大变。我哥哥飞一般来到床前拍拍这个娃娃,又抱起那个娃娃,脸上的乌云继续在奔腾。他瞪大了眼,大吼大叫。其实,娃娃刚才放到床上哭,我父亲喝了一口酒,就被撞见。他想着,儿子小的时候是他教育他,现在儿子大了来训斥他,他不认这个帐,积压在心头多天的火气一齐喷发出来,“小娃子哪有不哭的!”他的声音洪亮,可以盖过我哥哥。接着,他甩门而去。

我父亲在街上飞跑了一阵,就躲到一个黑暗的角落。我哥哥抱着一个娃娃追下楼,到处找,找不到他就到处问,又大声喊。他从一个墙角走过,我父亲听到他的叫声,却没有答应。他后来告诉我时,我觉得那一刻的他就像一个爱赌气、耍性子的少年。我哥哥找了几个小时,终于把他找出来,递娃娃给他哄劝,他把身子一扭,没去接,并且撂下一句狠话:“你再这样,就别认我这个老子了!”

我哥哥即刻也恢复他少年时的模样,善于接受我父亲的教训。他向他赔罪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那一次,我父亲赢了。

日子还得一样过着。磨完两个月,带孩子离开深圳后,我嫂子闹得不行。她和我哥哥追回来,还要我父亲跟母亲带孩子去,意思是哪怕花再高的代价,也不让一家人分离。我父亲拿定主意不肯,母亲也不去,行不通,两个娃娃才从此撂在老家。

我父亲怕孙子孙女摔跤,就在院边栽上树桩,又砍了竹子围起来。龙龙和妞妞,乐意在院子里赛跑。每每,我父亲见了,好像是见了他侍弄的庄稼苗在长高,脸上流露出某种舒坦。在他的眼里,他得首先把庄稼弄好,闲暇时,可以陪陪龙龙和妞妞。

庄稼,是他肩上的担子。种了大半辈子地,他怕不种没吃的。不种,地越来越荒。我们家的地已经荒了几块,还有几块给别人了,剩下的几块地不能丢失。他要种,用自己最大的能力种。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气管炎一时一时犯,有时,吃一口烟或喝一口酒也咳嗽起来。头时常昏昏沉沉的,担东西得慢悠悠地走。手,倒开水、盛饭也发抖。即便这样,他必须支撑自己。

为了趁早干活,我父亲大多早上不吃饭上坡。他穿着土布旧衣,戴着草帽,夹把镰刀、挖镢或一只布袋,穿过树林,到山上干一会儿活,太阳才爬出来。他种黄姜、芝麻、花生、苞谷、绿豆、黄豆、油菜,不让地闲着。苞谷穗长得大,他便万分喜悦;黄姜的价格偏低,他有点惆怅。

在我体会到我父亲如此辛苦时,我感到惭愧。

3

我母亲只比我父亲小一岁。她的头发,比我父亲还白得多。皱纹也多,像犁沟,从黄土似的干燥、松弛的皮肤上犁出一条条。给我的感觉是,我母亲真的老了,比实际年龄老。

看孩子,这个活,并不比种庄稼地轻松。我母亲老了老了还要看孩子。我看出,她很累。

我母亲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去厨房。等她做好饭,龙龙和妞妞醒来。她听到哭声,从厨房大步跑到床前。通常妞妞先醒。她已经蹬开被子坐起来,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两疙瘩泪水挂在脸上。一看到奶奶,妞妞转脸为笑。龙龙也被妹妹聒醒,睡在被窝里,像吹喇叭似的哭叫不止。奶奶来了,龙龙嚷着要起,我母亲担心妞妞着凉,得先给她穿。龙龙在一边还在哭。在他的哭声里,我母亲给妞妞穿衣的动作得麻利点。实际上,她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一双皱巴巴的手免不了笨拙。越是急着穿,越是穿得慢。穿了马夹,穿外套,穿护衣,掂她尿一脬,再穿裤子、袜子、鞋,按顺序来。总算穿好一个,我母亲给龙龙穿,妞妞在一旁嚷着要吃东西。我母亲哄着等哥哥起来,洗了脸一块儿吃,妞妞不同意。不给她拿点吃的东西在手中,她就哭给你看。

若是碰到龙龙醒来不哭,或妞妞穿好了衣裳不闹,我母亲好像轻松了半截。两个娃娃全部穿好,去洗脸、洗手,然后盛饭。他们每人端着一小碗坐在桌前,自己吃几嘴,还得我母亲一一喂。喂好龙龙和妞妞,饭也半凉子了,我母亲匆匆吃碗把。然后,在我母亲洗碗时,龙龙和妞妞一个趴她的屁股上,一个抱着她的腿,纠缠着去大路上玩。

大路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路边是庄稼,路上是野草和石头,一次次地走,都是这些,但龙龙和妞妞天天想来。我母亲关上门,抱一个,拉一个上了路。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常常妞妞走一会儿,发了懒,让抱。我母亲瘦瘦小小的个子,一次抱不动两个娃,只好哄着龙龙从怀里下来,抱妹妹。龙龙同意了,他下怀走一会儿,又让奶奶抱。我母亲只好再哄妞妞自己走,抱哥哥。这样轮换着抱,晃一圈回家,我母亲往往累得腿酸胳膊疼。

午后,趁龙龙和妞妞睡觉,我母亲洗衣服。洗完两盆衣服,若我父亲在附近的地里干活,她去帮忙一会儿,再回来看看孩子。她把睡醒的他们都抱起来,边扫扫地、喂喂鸡、烧烧水、洗洗菜,边盯着他们不要摔跤。又一晃,太阳落山。我父亲从地里一回来,就要做晚饭了。

晚饭也简单,炒两个家常菜,煮半锅清水面。龙龙和妞妞依然是半自己吃、半要我母亲喂。饭后,我母亲给他们洗澡,或只洗洗脸、洗洗屁股,把他们抱上床。看着他们在床上蹦蹦跳跳,又安静地坐下来看会儿电视,入睡了,我母亲的这一天工作才算结束。

我母亲另一天的工作,从半夜开始。我父亲一个人在别的屋子睡,夜里,我母亲一个人带龙龙和妞妞,她躺在他们的身边,总是睡不踏实。他们爱蹬被,她要时不时地给他们重新盖好。夜里,抱他们尿尿。他们哭了,她要起来给他们冲奶粉。

在没得孙子孙女前,我母亲做梦也想要一个。老来时,一下子得两个,并且由她来照顾,她显得很吃力。为孙子孙女,她经常脸色疲倦。在龙龙和妞妞不听话的时候,她更是心烦气躁。

我心想,我们家是让我母亲最辛苦。我在家看到她太累,便尽力做一些活。我母亲说有我在,她的担子减轻了不少。

我又想,我母亲有没有感到委屈的时候?在深圳,我母亲哪有让人不如意的地方,我哥哥对她生气时,我父亲一定要抛头露面,护着她。但在家里,我父亲说话直,一个眼神、一句话,不能顾及我母亲的感受,就伤了她。有时候,我父亲干活回来,因孩子缠人和哭闹耽搁了时间,我母亲还没有把饭做熟,我父亲便阴了脸。他说他上坡累死累活,我母亲在家太闲,却不早点做饭。我父亲明明知道带孩子不是好活路,他太饿太累,说出来只是宣泄情绪,并没有更多的意思,可我母亲听了进去。我母亲当时眼圈便红了。我母亲只想自己的劳累,能够被理解。我父亲理不理解也罢,我哥哥和嫂子不能理解,是她最难受的。一次,我哥哥和嫂子回来,看到龙龙和妞妞瘦,说她没把娃娃照顾好。

我更知道,到深圳,是我母亲第一次去的最远的地方。她一路晕车,吐得一蹋糊涂。到了,便感冒,几天吃不下饭。我母亲在我们村庄生活了几十年,村里的这坡那山,她一清二楚,而她对城市太陌生。去我哥哥的出租屋,要坐电梯上楼,我多次教她上下楼怎么按键,她学不会。她的脑子只装着山里的一草一木,这对她而言就是一道考题,太难。商场里的电扶梯,她也不敢上。有一回,我和我哥哥跟着一起,上楼时,教她双脚踩哪里,她答应得很好,哪知脚步一上去没站稳,身子朝后一仰,差点摔倒。后来,又一次出了同样的状况,她害怕,我们也害怕了,以后便不要她再坐电扶梯。

在深圳的日子,我母亲走在街上,也有一种恍惚感。她的腿朝两边叉开,腰弯着,胳膊从怀里向外围一甩一甩,就像在云里雾里,身子看上去很轻很轻,也像一片云。母亲平时不是这样,是不是她在家拿锄头、扛尖担惯了,一下子不会空手走路,才别扭?我哥哥看好比较年轻的我嫂子爸爸,看到我母亲衰弱的样子,很担心她和我父亲不能照看孩子。

第二次去深圳,我母亲跟我父亲的感受一样,住得憋气。回来时,有孙子孙女,路上两个娃娃需要她,她想晕车,也不敢晕,提前喝了晕车药。不两天,我嫂子回来,我母亲不肯再去,是怕了在那儿的种种拘束。

有我父亲和龙龙、妞妞,我母亲大概不知道什么叫空虚。她有一份责任感在身,家里的这个小世界,已把她的生活装得很满。但我问过她孤不孤独?她说孤独。在她的梦里,也是龙龙和妞妞的哭闹声。

4

生了龙龙和妞妞后,我哥哥说,他有一种预感,他这一生一定会做成一件大事,还真给应验了。

我哥哥先前并未打算要娶我嫂子。他要找一个中意的女伴,说我嫂子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在他长成大小伙子以后,感情方面并不顺利。能跟我嫂子结婚,是他们在一起不久,得知她怀了双胞胎后,马上做出的决定。这下,管不了其他,他可以给我父亲母亲一个很好的交待。

我哥哥以前写过不少诗歌,也跟我大谈梦想和信念,一结婚,我发现他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纯粹的现实主义者了。他的眼里,装的最多是我嫂子和孩子。他的生活宗旨,就是以他们为中心。他对这两个娃娃非常上心。孕期,每次我嫂子去医院检查,不但他都陪着,而且买来很多有益胎儿发育的补品。孩子出生后,在医院里,他第一次从床上抱起来,我看到他紧张得胳膊发颤,就像获得了意外的宝玉,担心摔碎。他有一个月没上班,完全成为一个奶爸,奶瓶亲自洗,尿不湿亲自换。即使上班后,每次一回来也没完没了的操劳。

听多了孩子的哭声,我哥哥说再一听到就非常害怕,他仿佛得了幻听症,走在路上,呆在车间里,耳边时常回荡着他们的嘤嘤啼哭。他们硬是把他的心哭软、哭碎。那哭声能够使他发狂,他时刻保持警惕,准备朝这声音扑去。因此,在我父亲母亲面前,有时出现言行过失,他会有所愧疚。

一个听惯了孩子哭的人,做出决策,让孩子离开他,回乡,我哥哥需要很大的勇气。他不这样,无可选择。深圳的生活成本高,他和我嫂子都只是工厂的普通员工,一家人消费不起。2014年3月底,我和父亲母亲按照原计划抱走孩子后,我不能想象来汽车站送我们的我哥哥,会不会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也许他来不及滋养自己的情绪,便要开始想怎样向妻子说明。确实不好解决,我嫂子只要娃娃在自己的身边,不能考虑太多。她下班见不到娃娃娃,以为是被我父亲母亲带在外面玩,我哥哥是在开玩笑。终于明白后,似乎发了疯。她说我们这是背着她,合谋偷走了孩子,她要报警。还说如果我哥哥不把孩子追回,她要跳楼。我们到家的当天晚上,我哥哥打电话过来,说他们厮打了好久,她动刀,来砍他,他才躲到外面,不敢回去。但他怕她真的出事,又勉强回去,他们又接着打架。两人都不上班,也不吃饭,只在屋里打架,打了一天一夜,他累得筋疲力尽,想离婚,离开深圳,离开我嫂子。

两天来,我们在家提心吊胆。电话里,我哥哥像一个脆弱的小男孩,在哭诉,那种男子汉凡事自己做主的气概,荡然无存。他的情况怎样,一次电话过后,我始终在等待他再一次来电。然而,他只一连打了两次,隔了一天,才又打来。我们得到的消息时,他和我嫂子已经买好长途汽车票,准备坐车回来。

我哥哥自到深圳打工,多年没有回来过。没有回来的原因当然很多,最主要的一条:没有存几个钱,混得不好,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次受我嫂子的逼迫,必须回。第三天,我去镇上办事,下午坐车回时,碰到他们。他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依然翻脸,而是和好如初。看来,我哥哥哄我嫂子有自己的招术。半路,客车出了故障,我们下车。我哥哥站在路边,一眼望着家乡重重叠叠的翠嶂,竟然和我嫂子发出同样的感叹:我们这大山里,适合搞艺术的人来找灵感,纯粹种地,在这儿真是太苦。这么说,他已经坚定了自己的方向,龙龙和妞妞回来,也只是权宜之计。其他感叹,我哥哥没有心情再抒发,他要面临的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邻居们听说我哥哥和嫂子回来了,并且回来的目的也走漏了风声,仿佛各个为我们家捏把汗,在他们到家后,纷纷跑来劝说。邻居们说我哥哥瘦了,瘦得太狠,狼见了也嫌没肉。

一两天内,我嫂子力争龙龙和妞妞去深圳,父亲母亲也再去。我哥哥一边哄我嫂子,一边哄我父亲母亲,他说话的语气尽力柔和,是商量、讨好、劝慰和哀求。谁也不听,他苦闷得走出屋,独自蹲在漆黑的角落。黑暗的空气,吞噬着我哥哥的身影。我叫着他,许久,他才回应。然后,他搓着下巴飞快地朝堂屋跨。搓下巴的习惯,我哥哥多年前离家时就有。食指弯曲着,在下巴不停地来回拉动,我非常熟悉。看着他,我仿佛又看到曾经的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那是过去的我哥哥。他又是买又向别人找大量的书籍,放在家里阅读。他每天练习钢笔书法,以及毛笔字。在村周围,他的字写得数一数二。他想做宠中华那样的书法家、艾青那样的诗人。他抄写人生格言和古诗,引导村里的小孩子多读书。那时,我哥哥天真、单纯,充满幻想,渴望美丽的爱情。真是时光不饶人。

原来当爹这么不容易。我哥哥进了屋,只抱着女儿,不再多言。看着女儿笑,可以忘记心头的不快。

这一回,我哥哥最终成了胜局。除了邻居,还有亲戚来劝我嫂子。我嫂子无动于衷,要坚持自己的,只在要走的时候,她放弃了带走龙龙和妞妞。他们去赶车时,天还没亮,龙龙和妞妞正在睡觉,他们每人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蛋,走了。

我哥哥和嫂子一走四五个月,龙龙和妞妞摔跤没,饿不饿,是否哭闹和生病?他们天天想着这些问题,忍不住又回来。回来看看,又走。这一走,一年零一个月。龙龙和妞妞分别在电话里叫爸爸,声音大时,仿佛攒足了一股气,喊破嗓子吵人,我哥哥听了高兴得笑起来;声音小时,羞羞答答地叫,跟蚊子腔一样,我哥哥听得很吃力,就会说是不是娃子懂事了,会想爸爸妈妈丢下他们不管了,在生气?

我在家,刚好要过国庆节,就给我哥哥打了一个电话,说趁假期该再回来看看了。两天后,我哥哥和嫂子真的动了身。龙龙和妞妞一听说爸爸妈妈要回来,兴冲冲地要我和我母亲带他们大老远去接。等见了面,他们不认识,赶紧扭了脸。跟我回来时差不多,到家后,他们会朝门后面躲,朝爷爷奶奶怀里藏,偷偷地观察这两个人,不愿意多说话。

我哥哥不强迫他们,想抱抱,也躲远远的不看,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我叫不动龙龙,就叫妞妞,让她拿了一个橘子给她爸爸,目的是让他们试着接近自己最需要的人。妞妞居然同意了。她一连拿了两次,第一次缩手缩脚,第二次胆大一些,慢慢地熟悉了,我哥哥趁机会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很享受她爸爸的怀抱。他们在家两天,她跟她的爸爸最亲。在他们要走的头天晚上,她躺在她爸爸的怀中入睡,我哥哥一放下她走开,她便马上醒来哭喊着要爸爸,我哥哥就又把她抱起来。

第二天早上,又是起早赶车。我哥哥来到龙龙和妞妞的床前看了一眼,听听他们均匀的呼吸声,站有一分钟,就跟我嫂子上了路。妞妞这天也醒得早,一起床到处找爸爸。她找不见爸爸,也找不见妈妈,就向她奶奶要。我母亲说,爸爸妈妈给你们买糖去了。妞妞相信。龙龙起床后却说,爸爸妈妈下深圳了。他一定是前一天记住了我们大人的谈话。

5

让自己的娃娃在身边,本来应该。我哥哥说,尽管我嫂子闹腾,但她没有错。那么,错的是什么,不该两个人裸婚?仿佛两个一无所有的人,走在一起,只能承担这样的后果。

我嫂子长得黑胖,个子高大。如果按照云南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女人以黑为贵、以胖为美,那我嫂子就是头号大美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说,在她和我哥哥认识的几个月前,她才只身从云南到深圳。他们能够在同一个车间相遇,算是缘分。她对我哥哥比较满意,也只想我哥哥只属于她一个人。我哥哥QQ上只要是女性,她都让他删除。

当时,我嫂子可能有妊娠抑郁症,每次去超市,她要买些她喜欢的零食,回来不住嘴地吃。要么,嘴巴就要说个不停。她特别心疼自己的孩子,在怀着时,每晚让我哥哥用温水帮她擦肚皮,说这样娃娃在肚里才会舒服点;生下来后,她看到孩子哭,自己身体不便,抓狂得叫哑嗓子。产假过了一上班,她每次下班,抱起孩子亲了又亲。孩子是她的命。孩子一笑,她跟着笑;孩子哭,她便要和我哥哥吵闹。

其实,我嫂子很会做人,有事只跟我哥哥吵。我父亲母亲到深圳,一见面,她就亲热地叫爸叫妈,给他们留了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之后,她只会用嘴拨动他们,并不直接发生冲突。可我父亲母亲希望儿子和儿媳家庭和睦,听他们争吵听得烦,这也是他们再次坚决离开的原因之一。

在我和我父亲母亲抱走龙龙和妞妞后,我嫂子那天回出租屋,看到娃娃失踪的歇斯底里,我哥哥提早就有预想。只是他没想到会是怎样的局面,也没想到一个更好的应对方式,事情就像一辆快车,迅速地飞驰而来。我嫂子拿起刀,指向我哥哥,她完全是作为一个母亲,不能保孩子周全的绝望。见不到孩子,她的心已经被千刀万剐。

儿女到底需要爸爸,这一刀,我哥哥不能吃,他必须找出办法与妻子和解。

第一次回我们家,实际上,我嫂子很被动。

我嫂子没有太入眼的衣服。我在深圳时,有时我跟她一起去商场逛完一个下午,她也没有想中一件,便不买,只好天天穿着厂服。她回来时,大概再也找不出一件其他穿得出手的服装,更没有时间、没有心情、舍不得花钱跟我哥哥马上去买,所以还是穿着厂服。她的厂服是紫色的加大号,跟紫薯一样普通,穿上只显肉多。

我嫂子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家里气氛紧张得让人捉摸不透。第二天,该发生的事,及时发生。

这天,首先来到我们家的是我的小姨和小姨父,接着是二姨夫和舅舅,再接着是大爹、二大、二妈、堂哥。邻居余表叔、余二婶、余表哥、董表叔、董表婶、董表爷也陆陆续续地来了。中午,一席人在我家吃饭。下午,一群人聚在院子。他们都是好心,对我嫂子就像一次围攻,意见一致,把龙龙和妞妞留在家中,她和我哥哥外出打工挣钱。

我嫂子坚定自己的立场,谁也劝不服她。她只要孩子不与自己分开。

“娃娃跟自己的爸妈在一起,才放心!”

“娃娃不能在身边,挣钱干什么?”

“这里太偏僻、交通不便,看病不方便。若娃娃在家,哪天生病了,怎么办?”

“家里的院子太高,不安全呀!”

“这里离街远,不能买新鲜菜给娃娃做着吃呢。”

我嫂子的理由充足,不肯让步,局面一直僵持着,连跌落在院子的阳光,也似乎发出叹息。

她最终选择放弃,与生活妥协是一个意外。也许她已经认清了现状,即使自己的立场正确,也不符合实际情况。

我嫂子第二次回来,龙龙和妞妞已经不认识她。玩了两天,熟了,等到再一次回来,他们更生疏。毕竟相隔一年多,他们只在长大,不满三岁的孩子,哪里有记忆?

“龙,妞,来,来妈妈这里!”我嫂子跟我哥哥不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想亲近自己的一双儿女。她那张开的怀抱,就像一个暖意的屋棚,向两个孩子同时发出温情的召唤。只等他们来。她会像大鸟呵护小鸟一样,把他们暖在自己的翅膀下。

龙龙和妞妞不懂妈妈的渴望,惊恐地睁大眼睛,朝一旁躲藏。我嫂子的情绪高涨,只好追赶他们。她就像猫捉老鼠,一下扑东一下扑西,准备把他们逮住。龙龙和妞妞来不及再躲闪,我嫂子很快抓住了每人一只胳膊,他们快被吓坏了,顿时哭叫。好像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妈妈,而是一头狼。

我嫂子只能松手。龙龙和妞妞转身盯着她,一双大眼睛好像在说:她真的是我妈妈?我嫂子笑着说:“我是妈妈,妈妈好想你们的,你们想不想妈妈,来让妈妈抱抱!”龙龙和妞妞同时把头低下来。我嫂子说:“来呀,妈妈不吃你们,喜欢你们呢!”龙龙把脸蒙起来,偷偷地笑;妞妞则不停地眨眼睛,好像在分析这个人的意思。

我哥哥劝我嫂子别逼他们,给他们时间来适应。我嫂子噘噘嘴,又朝龙龙和妞妞叫了一句,便无可奈何地住了声。龙龙和妞妞看看自己的爸爸,又看看妈妈,看来看去,不出声。我嫂子把脸扭开一阵,又扭过来,看他们一眼,嘿嘿地笑。

这下,我父亲来到跟前说:“妞妞,你平时在电话里叫爸爸妈妈,叫得怪好。这可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咋不叫了?快叫妈妈、爸爸!”

我母亲也说:“快叫!龙龙也叫!”

我父亲母亲希望一对孙娃子听话。这是他们在家的成绩。妞妞贴着我父亲的腿,仰头看看他的胡子。他微笑的眼神,给她了一种鼓励,她舔了舔小舌头,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嗡声嗡气的一声“妈妈”,才从她的嘴里挤出来。龙龙却跑到我母亲的怀里,叫了一句妈妈。我母亲把他的头拨了一下,让他对准我嫂子叫。龙龙就又叫了一声。虽然声音小,我嫂子听了,忙不迭地答应。

“妈妈!”

“妈妈!”

龙龙和妞妞接着分别又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大,叫上瘾了似的。我嫂子一直答应。她想抱抱一对儿女的愿望,还没有实现,龙龙和妞妞依然不到她的身边,使她充满期盼。

直到晚饭后,我嫂子才有机会抱龙龙和妞妞。这时,他们已经脱了鞋,上了床,在棉被上滚来滚去,笑着翻跟头。我嫂子站在床前,生怕他们摔下来。她看到妞妞滚到了床边,就慌忙抱住她。妞妞正玩得开心,没有躲避。我嫂子把她掂起来,摇了摇晃了晃。妞妞又到床上玩耍去了,龙龙被她抱在怀里。她一下子笑得很甜美,做妈妈的幸福感全从表情中流露出来。

夜里,龙龙和妞妞并不和她睡在一起。另一个白天,彼此的距离感还没拉近,龙龙和妞妞还是不要她。可我嫂子只想和孩子多相处一会儿,仿佛害怕时间溜得太快,她和我哥哥又要走,见不着了他们,所以在第二天下午,勉强与我哥哥把龙龙和妞妞抱到大路上,走了很远,很远。

夕阳落下去了,他们还没有回家,我去寻找,在路上,我嫂子累得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却飞翔着红霞。

6

我能够考虑的只是龙龙和妞妞需要什么,却不能代替他们的感受。我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他们对我算是很熟悉了,并且有了感情。一天,我听到妞妞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妈妈,我感到吃惊。这孩子大概以为对她好一点的女性,都是妈妈。

生与熟,就是不同。当他们对我感到陌生时,我就是个外人,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排斥。一旦他们体会到我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样,可以依赖,也就开始亲近。他们很黏我,我进屋,他们进屋;我上厕所,他们也跟着,成了两只跟屁虫。我常常看着他们,心情复杂。

有时,他们的一个动作,会激发我对自己小时候的回忆。我会想着我和哥哥、甚至更多的山区孩子,长大后走出大山的种种艰辛,而他们不过是我们小时候的重现。惟一不同的是,我小时候可以留在父母身边,而他们却不能够。我在网上看了很多关于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的报道,现在我们家就是。留守,意味着什么?我父亲母亲和龙龙、妞妞正在体验。

龙龙和妞妞长啥样了,长多高了,变没变?我哥哥和嫂子国庆节才回来,在他们没回来前,想看看他们,我便充当着摄影师,用手机拍照。逢照相,我要选择一个好天气。早上起床,我母亲就给他们每人穿上干净的新衣,然后给他们洗洗脸。等吃了饭,梳梳头,太阳升高了,我便开始行动。我选的背景里,是几间瓦房,或者山峰、一棵树、一片菜园。能够方便选择的,只有这些。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就让他们蹲下来,要么手拉手站着一起,面朝我。往往这样,他们缺乏耐心,我需要抓紧时间,瞄准他们,点击拍摄。其实,他们喜欢前镜头。从前面,他们可以看到自己。他们喜欢看娃娃。里面的娃娃,让他们感到兴奋、新鲜。他们的小手爱朝屏幕伸来,嚷着要娃娃从里面出来。我一时半会儿拍不成,只能再次调整好位置,点屏幕。若逢下午拍,他们的衣服已经穿脏,入了镜头,就不太美观。这样子,我得多拍些个镜头,挑选几张效果比较好的,发给我哥哥和嫂子。

带龙龙和妞妞到路上的时候,我的镜头里最多的却是草。龙龙和妞妞把到大路上逛逛,已经当作一种习惯。哪天不来,就好像少吃一顿饭、少睡一个午觉,少点啥。我没有恰当的理由阻挠,就该满足他们的这点小小的要求。上路时,一个娃娃趴在我的背上,一个娃娃自己走在前面,我们慢吞吞地摇晃,一分一秒的时间,仿佛被我们牢牢稳稳地踩在脚下。记录一株草,就像记录一个人,碰到某株看着顺眼的草,我便停下来,为它拍照。龙龙和妞妞站在跟前看。我拍好了,换一个娃娃背在肩上接着走,不一会儿,放下来再拍另一种草。走一路,拍一路,草就成了我跟龙龙、妞妞扯话的对象。在青乎乎的草路上,他们也像两朵盛开的小喇叭花。

我确实怀有目的,除了自己对植物感兴趣,也充当老师,教他们认识。我们绕着自家下面的路走一大圈,又走回去,似乎有所收获。但路上的东西,好像跟龙龙和妞妞的关系还不大,他们记不住。他们能记住的,是我们家院子、屋里和他们自己身上的一切。

“龙龙,你的鼻子呢?”

“在这儿。”龙龙伸出一根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尖,嘿嘿一笑。

“头在哪儿?腿在哪儿?”

龙龙摸摸自己的头,自己的腿,说:“这儿,这儿。”

“耳朵在哪儿?嘴巴在哪儿?手在哪儿?”

“这儿,这儿,这儿。”龙龙每回答一个问题,像先前一样相对应地摸摸自己。一一答下来,全部正确。

这些问题,我转而问妞妞。妞妞可以跟她哥哥一样,一一答出。两岁零八个月了,他们已经开始认识自己。这些,他们的爷爷奶奶教过,他们已经牢记。那么,我要另外问问。“哪里是天空?”我看着他们。

两个小不点听了,都咧咧嘴、眨巴眨巴眼睛,很茫然的样子。原来这个新问题,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便抱起妞妞,拉上龙龙,来到院子,让他们把头仰起来,看着上空,说:“我们头顶上,那么大的一片蓝的,都是天空。”教他们认识天空是必须的,我一时没有想出更好的句子。

“天。”龙龙和妞妞同时伸出手臂,指着头顶。

“嗯。地在哪儿?”我跺跺脚,指着地面说,“这是地。在脚下面。”

龙龙和妞妞低下头,看着地面,跟着我说:“地。”

“头顶上的是天空,脚底下的是大地。天,地。”我的手臂在空间中移动,指一指上面,指一指下面。

龙龙和妞妞学几遍后,我又教他们认识云彩和山峰。我一天教一次,一个星期后,再问他们,他们就像了解自己的鼻子和耳朵一样,可以流利地回答。

龙龙和妞妞还喜欢动物。我把买来的挂图贴在墙上,他们每天站在跟前看。半个月后,一张挂图上的二十种动物,他们全部认识。

能够看到他们的进步,我很欣慰。

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们没有好鞋子。

这是我这次回来,刚一进门坐下来,在他们跟进来后,看到的。当时,妞妞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旧了的布鞋。黑色的鞋面上,沾满了灰。她的一只鞋的鞋头,还破了桐籽仁大的一个洞。龙龙穿的是去年的凉鞋。鞋好像小了,显得挤脚。我歇了会儿后,问母亲,母亲声称他们有鞋穿,很多鞋。我把母亲给他们收拾的一个鞋篮找出来,拿到堂屋门口看了看,里面全是几双又旧又破的鞋子。这件事,我记在心里。隔了几天,我去镇上,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新鞋回来。

有时我想,如果不是龙龙和妞妞,我就已经忘记了小孩子喜欢什么。龙龙和妞妞喜欢崭新的东西。在我把鞋拿回来的当天晚上,我让兄妹俩穿上试试大小,他们却远远地看着,不到跟前。我把他们拉到身旁,脱掉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他们一个个不依不饶,必须把新鞋脱下来,再把旧鞋穿上。仿佛是,脚上的旧鞋再难看,也穿习惯了,穿上很舒服。而新鞋,就跟陌生人一样,跟他们无关,让他们有点害怕,不想招惹。他们这是不想要新鞋?实际上,是我错了。他们只是一时不适应而已。一旦适应,非常欢喜。第二天早上,我母亲给妞妞穿上了新鞋。妞妞自从走出睡房那一刻,总是盯着自己的双脚看。时而,她笑着伸出小舌头,瞄一眼别人,意思好像是给别人看她的新鞋。要是鞋面不小心沾上灰尘,她赶紧蹲下来用手抹一抹。龙龙起床后,也穿上了新鞋。他也喜欢盯着自己的脚看。看一看,他到院子里跑几圈,笑一笑。然后,他弯下腰,把鞋摸一摸。

我以为他们这样,已经把对一件东西的喜爱表现到了极致。然而,晚上却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妞妞身上。她不肯脱掉新鞋上床。我母亲给她脱一次,她嚷着再穿上。一次一次的脱,一次一次的穿,哄不下来,只好让她穿着新鞋上床。上床后,我和母亲哄她把鞋脱下来,她同意了,但要求放在她的床前。我们按她的要求做,放在床前的地上。她马上又说她看不见,要放在桌子上。我只好拿起来,放在了床边的一只小桌上。她躺着,翘翘小嘴,忽闪几下眼睛,认真地观赏一番,又提出意见了。这次,她想把新鞋拿在手中。把鞋拿在手中睡觉,还是我和我母亲第一次碰见。我母亲说天也不同意,说鞋底脏,这样会把被窝弄脏了。妞妞不行。看到她哭了,我便想出一个办法:把她的新鞋装进一只小塑料袋。妞妞马上伸出双手,笑着抱住。然后,她慢慢地进入梦乡。

留守,是一个沉重的词语。父亲母亲带着龙龙和妞妞,守着山,他们的日子很慢。我看到妞妞抱着新鞋睡觉的那一幕,感觉一颗心被狠狠地击中,无法收拾。

▍大赛组委会

主办方:澎湃新闻 

联合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今日头条

指导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

学术支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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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

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大学文学院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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