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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帛与钱贯:唐代赃估规则之嬗变与运行

陈玺(西北政法大学教授)
2019-06-03 10:00
来源:《学术月刊》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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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开元通宝”信用确立与长期行用,钱绢并用体制逐步确立,铜钱在经济活动中的地位日益提升,大量以钱贯数额记录赃值的案例屡见史乘,遂在“赃罪”领域形成“以钱计赃”与“以绢计赃”并驾齐驱的二重书写模式。现钱逐渐取得与绢帛分庭抗礼的经济地位,甚至在大和、会昌年间,一跃成为计赃的直接依据。但是,由于唐代始终坚持“布帛为本,钱刀是末”的既定策略,钱贯始终无法彻底突破既有窠臼,成为取代绢帛的基本计赃依据。“计钱定赃,准律折绢”量刑原则的适用,恰为唐代钱绢二元货币格局在司法领域的现实投射。本文转载自《学术月刊》2019年第4期。

乾元重宝

计赃是唐代法司定罪量刑的重要问题之一。《唐律疏议》规立“计赃为罪”和“以绢计赃”两项基本原则,涉及平赃、征赃、累赃和物价等重要命题。前辈学者已在上述领域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唐代实行钱帛兼行的货币政策,司法实践中大量存在“以钱计赃”事例,对此学界尚未进行深入探究。本文试图通过查明唐代计赃的书写模式、法理依据和适用场域,以及“以钱计赃”与“以绢计赃”的相互关系等问题,全面认知唐代赃估规则的厘革嬗变与实际运行。

一、唐代计赃的双重模式

“以绢平赃”是唐代计量赃物与确定赃值的基本原则。《唐律疏议》规定:“诸平赃者,皆据犯处当时物价及上绢估。”《疏议》曰:“赃谓罪人所取之赃,皆平其价直,准犯处当时上绢之价”。可见,《唐律》对于受财枉法、窃盗等所谓“赃罪”的处罚,都是根据赃物多少来定,而赃物又都统一以尺、匹等布帛单位作为衡量标准。与之相适应,行为时间、行为地点及绢帛等次是法司评估赃值的三项具体标准。其一,平赃时间。《唐令》规定:每月分上、中、下三旬记录物价,法司依犯旬上绢平赃:“旬估定罪,取所犯旬上绢之价。”据开元《关市令》:“每月旬别三等估”。大中六年(852)七月,宣宗敕“犯赃人平赃,据律以当时物价上旬估。请取所犯之处,其月内上旬时估平之”。可见,晚唐“以绢计赃”原则仍为法司所恪守,但此时“上旬估”的提法,已与《唐律》“当时物价”的规定有所差异。其二,平赃地点。平赃一般以犯罪行为发生地绢价为准,如行为地与案发地不一致,则须依律“悬平”。唐代有“三贾均市”之制,商品精为上贾,次为中贾,麄为下贾。“凡与官交易及悬平赃物,并用中贾”。其三,平赃等次。《唐律疏议》规定了上绢估价的基本原则,即按照犯处当旬上绢估价。然而,《唐六典》记载却与《唐律疏议》有所不同:“凡计赃者,以绢平之。(原注)准律,以当处中绢估平之”。由此,晚至开元末年,《唐律疏议》“上绢平赃”的规定已被修订。至大中六年(852)十月中书门下奏请外州府平赃定估等,如所取得绢已费使及不记得州土色目,或者不出绢处,以当处“中估绢价平之”。

《永徽律疏》规定的“以绢计赃”原则是汉末魏晋以来流通领域官钱不行,谷帛复出现象在司法实践中的客观反映。伴随“开元通宝”信用确立与长期流通,钱绢兼行格局逐步确立,铜钱在经济活动中的地位日益提升。因此,大量以钱贯数额记录赃值的案例屡见史乘,遂在“赃罪”领域形成“以钱计赃”与“以绢计赃”并驾齐驱的二重书写模式。由于唐代实行“钱帛兼行”二元货币流通制度,各地绢价相差悬殊,遂使量刑轻重失衡。开元十六年(728)五月三日,御史中丞李林甫奏定天下赃估,各地皆以匹绢折钱五百五十文计赃,此举在统一天下赃估的同时,首次对以钱计赃问题予以关注:

“天下定赃估,互有高下,如山南绢贱,河南绢贵。贱处计赃不至三百即入死刑,贵处至七百已上方至死刑。即轻重不侔,刑典安寄?请天下定赃估,绢每匹计五百五十价为限。”敕:“依。其应征赃入公私,依常式。”

开元十六年(728)的计赃制度已与《唐律》存在根本差异,此次改革删繁就简、统一赃估的努力,也是盛唐之际商品流通加速,区域经济差异逐步缩小的外在表现。在“征赃”领域,敕令则强调继续执行《唐律疏议》“以赃入罪”制度。李林甫统一赃估的努力对唐代计赃规则产生重要影响,此于上元二年(761)正月二十八日《赃数约绢估敕》中仍可获得证明:

先准格例,毎例五百五十价,估当绢一匹。自今已后,应定赃数宜约当时绢估,并准实钱,庶叶从宽,俾在不易。(刑部尚书卢正己奏)

肃宗上元元年(760),乾元重轮与乾元重宝分别按照1:30和1:10的比值行用,“碾硙鬻受,得为实钱,虚钱交易皆用十当钱,由是钱有虚实之名”,故敕中专门强调赃估应以实钱计算。两税改革以后,杂物结赃估断更为繁杂。大和九年(835)十月,大理丞周太玄以监利物与两税物好恶有殊,一例科决,虑忧有屈为由,请依据涉案绢帛性质,分别确定计赃标准,获得朝廷认同:

今请盗换两税绸绫绢等物,请依元盗换匹数结罪科断,更不估定。如盗换监利物,杂麻布焦葛匹段丝绵纸,及诸色进贡物,不是两税匹段等,请准法式,估定数依上绢结赃科断。敕旨依奏。

由于诸州府绢价逐旬移改,贵贱不恒;刑狱推按,临时估定;或因校吏舞弊,估值失当。大中六年(852)十月,应中书门下奏请,将计赃标准调整为匹绢折钱九百文:

兼以诸州府绢价,除果、阆州绢外,别无贵于宋、亳州上估绢者,则外州府不计有土绢及无土绢处,并请一例取宋、亳州土绢估,每匹九百文结计。

可见,唐代平估之法多有变化,赃估比价始终处于不断调整之中,《 唐律》“以绢计赃”原则的适用与钱绢比价直接相关,由此,钱贯数额必然成为法司赃估必须考量的重要因素。

那么,唐代以钱计赃原则主要适用于哪些场域?司法实践中钱贯与刑等如何对应?钱贯是否对绢帛计赃本位制度构成实质颠覆?为解除上述困惑,有必要对唐代众多以钱计赃案例进行系统分析,以期查明铸币在唐代赃估领域的地位与功能。

二、以钱计赃的适用场域

开元、天宝之际是唐代“以钱计赃”原则发展变化的关键时期,此当与开元十六年(728)统一赃估改革直接关联。此次改革在维护绢帛本位的同时,一定程度促进了钱贯计赃原则的确立与适用。就目力所及,唐代80%以上的“以钱计赃”案件发生于开元至开成年间,其中又以玄宗、德宗、宪宗、穆宗诸朝为夥。唐代赃罪量刑之实际状况,与《唐律疏议》确立的以绢计赃、据匹量刑原则存在一定差异。就适用场域而言,“以钱计赃”原则适用于贿赂、差役、营造、军费、钱粮、坐赃等公务事务领域,主要包括利用职务便利索取他人财物,或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的受贿犯罪,和侵吞、窃取、骗取或者以其他手段非法占有公共财物的贪污犯罪;就涉案罪名言之,“以钱计赃”原则遍及受所监临、坐赃、监临主守自盗、私役所监临、差课赋役违法、有事以财行求、事后受财、受人财为请求等罪,应以《唐律》“自外诸条,皆约此六赃为罪”,即依律比照“六赃”论断。受议请、官当等特权因素限制,赃官实际多以罚俸、贬黜、配流等处置;就赃钱案例遴选标准而言,本文关于“以钱计赃”原则适用的讨论,尽量拣择明确记载赃钱数额者,以便厘清计赃、定罪、量刑以及钱帛比值等重要问题。

(一)贿赂

此处贿赂是对《唐律》中行贿(有事以财行求)与受贿(受财枉法、不枉法、受所监临、坐赃、事后受财、受人财为请求、出使受财等)犯罪的统称。铜钱一直是唐代请托、交通、贿赂的重要媒介,早在高宗朝“以钱计赃”已在司法实践中得到应用。龙朔三年(663),李义府鬻官并遣子李津向长孙延“索谢钱七十万”。《唐律疏议·职制》规定:“诸有事先不许财,事过之后而受财者,事若枉,准枉法论;事不枉者,以受所监临财物论”。本案赃额巨大,高宗诏司刑太常伯刘祥道与侍御史、详刑对推其事,时人或作“河间道行军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露布,榜之通衢”。李义府因赃贿等数罪并罚,长流嶲州。安史乱中,御史大夫张倚没于贼廷,伪授侍中。克复之后,子赞善大夫张奭纳贿于驸马都尉张清以求免罪。乾元元年(758)二月,“奭状首清受钱二千贯,许奏免父倚罪”。《唐律疏议·职制》规定:“诸受人财而为请求者,坐赃论加二等;监临势要,准枉法论。与财者,坐赃论减三等”。张清并非本案主审,收受贿赂,当依“受人财为请求”条,坐赃加二等论罪,张奭欲利用张清驸马都尉这一特定身份影响裁判结果,开脱其父罪责,其行为构成行贿,当据“有事以财行求”论。最终,张清开脱罪责,肃宗敕“清母决四十,放赃钱”。

中晚唐以后,现钱贿赂的案例大量见诸史籍,且涉案金额呈暴增趋势。受中枢权力格局变动影响,宦官收受贿赂进而干预政事的现象值得特别关注。《旧唐书·宦官传》曰:“自贞元之后,威权日炽,兰锜将臣,率皆子蓄,藩方戎帅,必以贿成”。元和五年(810)十一月庚子,金吾卫大将军伊慎以钱三千万赂右神策军中尉第五从直,求为河中节度。“从直恐事泄,奏之。上怒,入其赃一千五百万,仍黜为右卫将军,通密近坐死者三人”。元和六年(811)十月,“内官刘希光受将军孙璹赂二十万贯以求方镇”,后事败,刘希光赐死。元和十五年(820)三月,御史台按验太子宾客留司东都孟简赂左军中尉吐突承璀“钱帛等共计七千余贯匹”,贬吉州员外司马。当然,诸司官吏因贿赂卷入官司者也不乏其例,影响较大者如大和二年(828)十二月发生的南曹伪官案中,“南曹令史李賨等六人及卖凿空伪官人许棱等,共取受钱都一万六千七百四十贯文。又据李賨等款称,去年三月已后,商量敛钱三千贯文”,李賨等受贿、行贿赃值皆以钱贯计算。该案敕下御史台推问,李賨、马羽卿、杨虞卿等决罚有差。

(二)差役

唐代私役增赋是地方长吏、节镇部将、场院官员剥割聚敛的重要方式,也是“以钱计赃”原则适用的常见领域。贞观十六年(642)十一月,广州都督党仁弘“没降獠为奴婢,又擅赋夷人”。法司定谳之后,本案罪名、赃值与量刑记作“枉法取财及受所监临赃百余万,当死”。党仁弘所涉罪状之中,“擅赋夷人”一项当据《唐律疏议·职制》“役使所监临”条规定,以“受所监临财物”论:“诸监临之官,私役使所监临,及借奴婢、牛马驼骡驴、车船、碾硙 、邸店之类,各计庸、赁,以受所监临财物论。”《唐律》规定,“受所监临财物”行为,罪止流二千里;而“监主受财枉法”行为赃满十五匹断绞。党仁弘因涉贪污、受贿等数罪,适用“二罪从重”原则,“以赃致罪,频犯者并累科……若罪法不等者,即以重赃并满轻赃,各倍论”,以“受财枉法”论死。太宗感念其功,“黜仁弘为庶人,徙钦州”。

与“私役所监临”类似的行为是“差科赋役违法”。基于监临关系和职务权限,此罪时常呈现数罪并发形态。《唐律疏议·户婚》“差课赋役违法”条规定:“若非法而擅赋敛,及以法赋敛而擅加益,赃重入官者,计所擅坐赃论;入私者,以枉法论,至死者加役流”。开元以后,滥征税赋且以钱贯计赃者逐渐增多。开元二十九年(741),魏州刺史卢晖通过增加赋敛、减截官钱等方式,“入己之赃,六百余贯”,又役使人工殆三十万,减死,长流富州。元和四年(809),监察御史元稹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擅籍没涂山甫等八十八户,田宅一百一十一所,奴婢二十七人,税外征草四十一万五千束,钱七千贯,米五千石”。宪宗敕田宅、奴婢归还本主,其已货卖,亦赎令还,税外所征配并予禁断。太和年间,御史台奏湖州刺史庾威自立条制,“应田地奴婢,下及竹树鹅鸭等,并估计出税,差军人一千一百五十人散入乡村捡责,剩征税钱四千九百余贯”,贬吉州长史。长庆四年(824),刺史杨归厚告论前寿州刺史唐庆违赦敕“科配百姓税钱及破用官库钱物等事,庆犯正入己赃钱四千七百余贯”,唐庆除名,长流崖州。

(三)营造

营造宅邸、佛寺、桥梁、衙署等大型工程耗资巨大,利润丰厚,往往成为唐代贪赃案件的高发区域,也是“以钱计赃”原则适用的重要案件类型。景龙元年(707)九月,银青光禄大夫、西明寺主惠范乘督造东都圣善佛寺及造长乐坡大像,涉案“奸赃四十万”,遭到侍御史魏传弓劾奏。中宗削黜慧范官爵,放归于家。宝历二年(826)四月,前京兆府尹崔元略为桥道使,“造东渭桥时,被本典郑位、判官郑复虚长物价,抬估给用,不还人工价直,率敛工匠破用,计赃二万一千七百九贯”。敬宗因崔元略不能检下,有涉慢官,罚一月俸料。

在各类工程营造的赃污案件中,两宗侵吞皇陵经费的案例值得特别关注。据记载:

其年六月,山陵毕,会有告楚亲吏赃污事发,出为宣歙观察使。楚充奉山陵时,亲吏韦正牧、奉天令于翚、翰林阴阳官等同隐官钱,不给工徒价钱,移为羡余十五万贯上献。怨诉盈路,正牧等下狱伏罪,皆诛,楚再贬衡州刺史。

此案山陵乃宪宗景陵,位于京兆府奉先县界。据《旧唐书·穆宗纪》:元和十五年(820)七月丁卯,山陵使令狐楚因“纵吏于翚刻下,不给工徒价钱,积留钱十五万贯,为羡余以献”,贬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充宣歙池观察使,再贬衡州刺史。同年八月,御史台推勘景陵土石工作专知官、京兆府户曹参军韦正牧“减刻工匠价钱,厨料充私用,计赃八千七百余贯,又于陵所私造石器等”,诏付京兆府决痛杖一顿处死。景陵皇堂石作专知官、奉先县令于翚“虚竖物价及破米面共计赃钱一万三千六百四十六贯石,数内八千余贯石入已,余充赂遗并官典破用”,诏付京兆府决重杖处死。

另一宗贪污山陵经费的案件涉及光陵营造事宜。《旧唐书·敬宗纪》:宝历元年(825)六月丙戌,“将作监张武均出为洋州刺史,坐赃犯也”。《册府元龟》卷六百二十五《卿监部·贪冒》对此作详细记载:

张武均,穆宗时为将作监。长庆四年十二月,百姓董太和于有(右)银台截耳,称供光陵材木,武均不给价直。出为洋州刺史,称疾不谢,为宪司所纠,再黜循州司马。明年闰七月,御史书奏武均前任将作监,日鬻优劳,赃近九千贯,合当司收管。从之。

光陵乃穆宗山陵,位于同州奉先县北十五里尧山。将作监张武均拒不支付光陵材木价款,导致董太和自刑称冤,为宪司弹劾,涉赃近九千贯。长庆年间围绕景陵、光陵营造发生的侵吞经费事件,涉案金额虽非累钜,因事涉皇室葬事用度,故而从重量刑。

(四)钱粮

“以钱计赃”原则大量适用于唐代贪污、侵吞、截留、盗用官府物资的经济案件之中,大致包含以下三种类型:其一,隐盗官钱。贞元十二年(796),信州刺史姚骥检举员外司马卢南史“取厅吏纸笔钱计赃六十余贯”,德宗据刑部员外郎裴澥所奏,遣使按问。元和七年(812),前江西观察使李少和擅取公钱,转移私费,“除已填纳赃数外,尚欠三千七百余贯”,因身死放免。长庆元年(821),山剑三川榷盐使张宗本“坐盗用东川院及诸监院耗剩钱共一万五百余贯”,减死,决杖八十,配流雷州。其二,侵吞差价。元和十二年(817),郑州刺史崔祝于当州“顾召行营车,除充作给付,又擅出州仓粟麦贵货之,以利入己”,坐赃计三万余贯,为御史台所奏,锢身配流康州。宝历二年(826),盐铁河阴院官罗立言“坐和籴米价不实,计入己赃一万九千三百余贯”,制削兼侍御史。其三,妄支钱帛。宝历二年(826)三月,御史台推勘蓝田令刘伉“在任日将诸色钱隐没破用,凡九十余万”,以宰相刘晏孙,减死,除名配流雷州。大和八年(834)十二月癸巳,三司使就御史台推户部钱物事,查得“宇文鼎妄支和籴官秦季元钱八万余贯,姚康、卢允中与巡官李孚、杨洵美并典吏等,分取秦季元绢凡六千九百四十匹”。华州刺史宇文鼎贬循州刺史,左司员外郎判户部姚康贬韶州始兴县尉,户部员外郎卢允中贬高州良德县尉,杨洵美、李孚各杖一百,流于岭外。与其他类型比较,隐没钱粮案件涉案标的更为宽泛,涉及赋税收纳、日常用度、羡余赃罚等各类经费,案例类型较为复杂,实为官典犯赃诸形态之总汇。

(五)军费

唐代官府军资颁赐,由绢钱、粮草、杂费等项构成。唐代内外兴兵,军费耗用累钜,加之虚名、挂籍、冒功等现象的存在,使得唐代中后期的军费问题更趋复杂,“以钱计赃”在官吏盗用、隐没军费领域的适用日益频繁。其中,宪宗至文宗时期发生的五宗侵吞军费事件,为查明这一时期以钱计赃原则的适用提供了重要证据。第一,于皋謩、董溪案。元和六年(811)五月,行营运粮使于皋謩、董溪盗用官钱,皋謩“坐犯诸色赃计钱四千二百贯,并前粮料使董溪犯诸色赃计四千三百贯。又于正额供军市籴钱物数内抽充羡余,公廨诸色给用计钱四万一千三百贯”。于皋謩、董溪等犯赃内容难以查明,而据《册府元龟》所记“于正额供军市籴钱物数内,抽充羡余公廨诸色给用”一节可知,涉案赃钱显然源自侵吞军需钱粮与办公经费所得。皋謩、董溪除名配流,赐死于道,判官崔元受、韦岵、薛巽、王湘等“从坐,皆逐岭表”。第二,元翛案。元和六年(811)六月丁丑,御史台奏推问前行营粮料使判官元翛及典吏等,“计赃一千万,宜并付京兆府,各决重杖一顿处死”。依据元翛行营粮料使判官身份判断,一千万贯赃款当系干没军费所得。第三,田缙案。元和十二年(817)夏州节度田缙、判官邢翥、卢仲通、部将赵荣隐没军费事,为查明军资项目与赃钱数额之关系,提供了重要线索。据《册府元龟》记载:

田缙为夏州节度,性贪虐,多隐没军赐。羌浑种落苦其渔扰,遂引西蕃为寇。御史中丞崔植奏:“摄诣台按劾,得缙前在夏州,遣将于度支,请将士军粮及脚价共计三万四千三百余贯文。不支给将士,留于上都私第,及杂事馈送本道。”赃状明白,坐贬房州司马,并本判官邢翥、卢仲通皆坐贬,部将赵荣流涪州。

后李听代田缙为夏绥银节度使,“劾缙盗没军粮四万斛,强取羌人羊马,故吐蕃得乘隙。贬衡王傅”。显然,《册府元龟》所记三万四千三百余贯文赃款,当为度支拨付的军粮价款与雇脚费用之和。第四,浑鐬案。大和四年(830)九月丁酉,“前丰州刺史、天德军使浑鐬坐赃七千贯”,以勋臣浑瑊子,贬袁州司马。两《唐书》、《册府元龟》皆言浑鐬坐赃,却未知其详,究其署理所职,坐赃侵没者当为军费。第五,王晏平案。《资治通鉴》记“灵武节度使王晏平自盗赃七千余缗”,于开成三年(838)六月壬寅改永州司户。至于七千余缗赃值,当由王晏平隐没妄报的“官马四百一十五匹并旗旛器械六千一十七事”折价所得。

(六)坐赃

“坐赃”是适用“以钱计赃”原则较为常见的领域,这里首先应明确区分“律文之坐赃”与 “裁判之坐赃”。《唐律·杂律》规定:“坐赃者,谓非监临主司,因事受财,而罪由此赃,故名‘坐赃致罪’”,此即 “律文之坐赃”,刑止徒三年。理解“律文之坐赃”的核心要素,在于事主“非监临主司”身份的判定。另一方面,史籍文献所见大量以钱计赃的“坐赃”案例,实质为赃贿案件之概称,事主身份及量刑上限均与律义扞格,此即“裁判之坐赃”。此类案件遍及史乘,举不胜举,其赃值一项,往往表述为“计钱累万”“坐赃巨万”“赃累巨万”等,而明确记载“坐赃”赃值者不在少数。如景龙年间,左台侍御史姚绍之坐赃,“宪司推之,获赃五十余贯,当死”。因韦庶人妹干预,黜岭南琼山尉。永泰二年(766)九月丙子,“宜州刺史李佚坐赃二十四万贯,集众杖死,籍没其家”。贞元十七年(801),衢州刺史郑式瞻“坐赃二千贯,笞四十,流崖州,诏未至而死”。元和十四年(819)七月,“盐铁福建院官权长孺坐赃一万三百余贯,诏付京兆府杖杀之”,愍其母年老,诏杖八十,长流康州。上述案例事主均不具备《唐律》规定的“非监临主司”身份,裁判流配、死刑的客观事实也与“坐赃”的量刑上限迥然有别。究其实质,上述“坐赃”案例应当分别纳入贿赂、差役、营造、钱粮、军费等领域,唯囿于资料记载限制,无法逐一查明具体案情,权且归入“裁判之坐赃”类目。

三、钱绢计赃关系之臆测

“布帛为本,钱刀是末。”唐代立法与司法领域确立与运行的赃估制度,正是“钱帛兼行”格局之下绢帛本位财政理念的直接反映。作为《唐律疏议》确定的基本原则,“以绢平赃”在司法实践中得到长期行用。为适应司法裁判实际需要,睿宗、玄宗、宪宗和武宗等朝曾多次发布诏敕,对该原则进行适度调整。如景云三年(712)四月辛丑制:“官典主司枉法受赃一匹已上,先决杖一百”。开元二十年(732)二月敕:“其有官吏犯赃推问未了者,仍准取寔状定名讫,然后准降处分,计赃一匹及与百姓灼然有仇者,并不许令却上”。天宝元年(742)二月丙申诏:“枉法赃十五匹当绞,今加至二十匹”。元和八年(813)诏:两京、关内等地“死罪十恶、杀人、铸钱、造印,若强盗持杖劫京兆界中及它盗赃逾三匹者,论如故”。会昌元年(841)正月,据盐铁使柳公绰所奏,规定“度支、盐铁、户部等司官吏及行纲脚家等,如隐使官钱,计赃至三十匹,并处极法”。即使在“以钱计赃”案例大量涌现的中晚唐时期,刑部和中书门下奏请平赃时,仍多次援引《唐律疏议·名例》的规定,绢帛疋段作为基本计赃单位的法律地位仍无法撼动。据史料记载,“以绢计赃”原则曾明确适用于开元十年(722)武强令裴景仙坐赃案(五千匹)、天宝十四载(755)澧阳长史吉温坐赃案(七千匹)、大和八年(834)前吉州刺史杜师仁坐赃案(三万匹)、大和九年(835)濮州录事参军崔元武受赇及增私马估案(一百二十匹)等,并可在吐鲁番所获《唐初西州处分支女赃罪牒断片》《开元盗物计赃科罪牒断片》等出土文献中得到印证。

另一方面,以开元天宝为界,唐代以钱计赃的事例呈现明显上升趋势。中唐以后,随着商业和货币经济的发展,铜钱在官府赋役课征、公务支纳、物资交易等领域所占比重日益增加,而两税法的推行导致货币紧缩和“钱重物轻”问题日趋激化,进一步刺激铜钱升值。中唐以后,钱荒问题促使官钱信用更趋坚挺,铜钱成为财富保值的重要方式,官僚、节镇、豪富阶层竞相囤积私钱,现钱逐渐取得与绢帛分庭抗礼的优越地位,甚至在大和、会昌年间,一度成为计赃的直接依据。大和七年(833)五月二十五日敕规定以现钱百贯作为地方长吏涉赃基准,分别设定举主处分标准:“如犯赃一百贯以下者,举主量削阶秩,一百贯以上者,移守僻远小郡,观察使望委中书门下听奏进止”。此时,官典犯赃的计算赃值径以钱贯为准。

以绢计赃固然是律条规定的基本原则,却可能因估算折价标准不同,产生巨大差异,正如会昌元年(841)十二月都省所奏:“今自两河南北,建于牧守,所在为政宽猛不同。或以百钱以下毙踣,至数十千不死,轻重既违法律。”相比之下,以钱贯表达的赃值却因铜钱价值的相对恒定而更易于法司量刑参考,“以钱计赃”逐步成为司法实践中经常适用的裁判规则。会昌元年(841)十二月敕旨直接以钱贯为据,确立窃盗“赃满千钱论死”制度,彻底颠覆唐代窃盗罪止加役流的传统:“自今已后,窃盗计赃至钱一贯以上,处极法”。会昌四年(844)七月,据京兆府奏请,武宗令府县官吏犯赃直接以钱贯计赃量刑,捕贼赏格也以钱数计算。钱贯被确定为直接计赃依据,传统以绢计赃原则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京兆府奏:“擒盗贼并闲行斗殴人等,被奸恶所由,与府县人吏同情欺罔,因缘卜射,求取恣为,不顾典刑,隐藏愆犯。臣见今推鞫,须立条科。应府县所由,辄因事取钱及恐吓平人,遣重囚典引坊市人户推问得实,赃至十贯已上者,从今后伏请集众决杀。十贯以下者,即量情科断。如捕贼所由,捉搦贼赃至五十贯,请赏三十贯。如赃至一百贯以上,取本赃一半以上充赏。庶赏罚必行,奸欺止息。”从之。

宣宗即位,尽黜会昌之政,大中四年(850)四月,“请依建中三年三月十四日敕,每有盗贼赃满绢三匹已上,决杀;如赃数不充,量情科处”。至此,会昌元年(841)“千钱断死”新制宣告废止,建中年间贼盗犯罪以绢计赃原则复行于世。参考大中六年(852)每匹九百文结计的计赃标准,则宣宗朝贼盗论死的赃钱标准,约合二千七百文左右。总之,受铜钱地位上升与法司统一赃估两个基本因素影响,自开元十六年(728)李林甫奏定天下赃估始,以“钱贯计赃”即对“以绢计赃”原则构成强烈影响,司法实践之中,以绢帛匹段作为基本计赃单位的司法传统开始动摇。

大量案例表明,以钱贯计算的涉案赃值似乎与相应刑罚直接对应。那么,唐代司法实践中长期存在的“钱贯计赃”是否对“绢帛计赃”原则构成替代抑或颠覆?答案却是否定的。长期以来,按照绢帛匹段估赃的法律事实,与唐代“钱帛兼行”及“钱重物轻”两个经济现象直接照应。汉魏晋以降,钱帛兼行的历史传统与唐代经济水平的客观现实相互交织,促使绢帛、谷物、杂货等长期滞留于流通领域,“钱帛兼行”甚至取得基本流通政策的法定地位。更为重要的是,受均田制与租庸调制影响,唐代赋税长期实行实物征纳制度,谷物、布帛、杂货等由此直接进入流通与支付领域,在资产核算、支付等方面长期存在钱货并用、贯匹连称的现象,并逐步形成“平行本位制”的二元货币制度。与此同时,唐代“钱帛兼行”又是催生“钱重物轻”现象的动因之一。傅筑夫指出:“客观经济规律决定了两种货币不可能处于同等地位,不可能作同等使用,于是钱重物轻的问题便跟着发生”。自开元二十年(732)开始,官府曾采取提高钱绢比价、强调钱绢并用、限制铜钱外流、限制私贮铜钱、增加铸币投放、严禁销钱铸器、改革纳税方式等措施积极应对“钱重物轻”问题。中唐以后,为解决“钱重物轻”这一沉疴痼疾,官府在稳定绢帛本币地位领域持续发力,遂使“钱帛兼行”原则得以长期存续。唐代法司机关制定和实施的赃估规则,必然受到当时货币制度的直接影响。“钱帛兼行”与“钱重物轻”二者相互作用,绢帛作为流通手段和价值尺度的基本职能反而愈加稳固,并在法司赃估程序中担纲重要角色。

唐五代之际,钱贯始终无法彻底突破既有窠臼,成为取代绢帛的基本计赃依据。此于不同时期的钱绢之间的折算计赃事例即可证明。张《龙筋凤髓判》中已有绢、钱并行的特殊计赃方式:“令史王隆每受路州文书,皆纳贿钱。被御史弹,付法。计赃十五匹,断绞。不伏”。判文明言王隆收纳贿钱,仍须折算为绢帛匹段量刑。可见,当时司法实践即使收纳、贪没现钱、金银、杂物等,均应依律折算为相应匹段。如前所述,唐代“以钱计赃”案例的重心主要集中于事主身份、涉案标的、赃钱数额和量刑结论,极少涉及钱贯与绢帛的换算问题,以致造成法司可以直接依据钱贯数额定罪量刑之幻象。

五代承继唐代律法之余绪,《五代会要·定赃估》记载后唐长兴四年(933)六月十四日至后周广顺三年(953)二月诏敕六则,涉及“枉法赃”“不枉法赃”“窃盗赃”“强盗赃”等,完全遵循“以绢计赃”这一基本原则,唐五代之际绢帛在计赃领域的支配地位,亦可由此证明。不仅如此,《册府元龟》卷七百七《令长部·贪黩》著录的两宗“以钱计赃,估绢量刑”实例,为查明赃估领域绢帛与钱贯的相互关系提供了重要参考。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九月,县人韦知进讼许州临颍令张延辉取赃赂,“法司估计钱三十三贯,以绢平之,得绢二十二匹,准法决重杖一顿处死,主簿高延诲罚两月俸”。长兴四年(933)七月,镇州奏鼓城令杨镣与主簿徐延同情,“出卖官曲一十二硕,计钱三十八千,估绢三十四匹二丈,其钱入己破使”。刑部郎中康澄断县令杨镣据罪并绞,关连典吏,笞杖徒流有差。张延辉、杨镣二案均明确记载了涉案赃钱与绢帛之间的比价关系,并首先考虑以钱贯计算涉案赃值。张延辉案计钱三十三贯,平赃得绢二十二匹,参酌开元十六年(728)与大中六年(852)统一天下诸州赃估标准之旧例,则长兴元年(930)绢帛平赃的估价约为每匹折一千五百文。与之同理,杨镣案计钱三十八千,估绢三十四匹二丈,则长兴四年(933)绢帛平赃的估价当为每匹折一千一百一十一文。两案相隔三年,钱绢比值竟有四百文差价,而北宋哲宗元符年间“以绢计赃者,千三百为一匹”的记载,则与长兴年间钱绢比值最为接近。张延辉、杨镣两案均采取“计钱定赃,准律折绢”的量刑原则,法司计赃仍然延续了绢帛本位的传统,此与晚唐、五代之际律典秉承以绢计赃标准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与此同时,钱贯逐步取得与绢帛类似的法律地位,成为法司量刑的重要参考,此恰为唐代钱绢二元货币格局在司法领域的现实投射。

【本文为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代诉讼惯例研究”(2016XFX002)的阶段性成果,转载自《学术月刊》2019年第4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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