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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纪泽还是李鸿章:《西洋镜》配图之误

张晓川(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教授)
2019-05-24 16: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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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百年前,还是近来兴起的“新史学”,大抵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基调,就是史料的不断扩充,新史料带来新视野、新问题,另一方面,新的视野和问题很可能会让以前为人忽视者,变成新史料,呈现在人们面前。当然,新史料的出现,不仅仅简单是量的增加,更包括史料形态的多样和史料来源的拓展,即史料形态不再局限于文字材料,而来源则上穷碧落下黄泉,从国内收罗到了海外。近来反映中国近现代风貌的一套丛书《西洋镜》,便是其中之一。编辑者立意于收集散落海外,或是由西方人珍藏的,关于晚清民国的图像资料,分为不同主题,编辑成册,现今已出版十余种。

《西洋镜》系列的第十五辑:《海外史料看李鸿章》

前不久收到《西洋镜》系列的第十五辑:《海外史料看李鸿章》,共分上下两册。能在海外报刊资料中,收罗出两册资料,实属不易。当然,1896年李鸿章环球旅行的相关内容,占据了主要篇幅。当日出访欧美的李鸿章真可谓是全世界聚焦的人物,所到之处皆造成轰动效应,报刊记者更是如影随形。李鸿章在给其老幕僚吴汝纶的信中称:

各国接待情形及沿途行止,西报逐日记载,至为详尽,译布中夏者,不过十之二三。西人好名,所至之处,辄有报馆人执笔相随,朝夕不离,有如监史,即一言一笑之细,亦纤悉无遗。投老远行,供人描画,一何可笑。

这段话除了表明西方记者跑得快,跟得紧,环绕瞩目之外,还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西方报纸的记载,翻译到中国的不过二三成而已。此处所谓“译布”者,大抵指日后集结出版的《节相壮游日录》《李傅相历聘欧美记》之类。如今,《海外史料看李鸿章》的出版,正好与这些当年即译成中文者,相互印证、参考、补充,洵为善事。

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李鸿章身边手下的材料,虽然一笔带过,但却颇值得重视。比如1889年美国记者等待李鸿章时,与罗丰禄的谈话,让人不禁怀疑年份有误,直到反复确认了“66岁”、哈里森总统和嫁女等时间信息后,方才肯定。因为罗丰禄与记者大谈赫胥黎、达尔文、斯宾塞,并说“相信适者生存说,而不是物种起源说”。此时为严复翻译的《天演论》问世之前十年,而罗丰禄与严复是同乡加同在英国留学,关系非常密切。两人关于“天演”之说是否有交流和影响,严译背后有没有罗丰禄的因素,这些都是值得进一步考究的问题。

不过,本书也有一些问题和瑕疵。关于中法战争的部分,有两个地方,配图有误。第一处是在第31页,有两幅人物肖像,一中一西,页下的文字解释说:“左图是茹费理,右图是李鸿章”。当然,都错了。此页左图其实是法国远东联合舰队司令孤拔(Courbet)。众所周知,在战争的第二阶段,即观音桥冲突,中法重新开战之后,大概可以分为两个战场,一个是中越边境的陆路,另一个则是孤拔所率领的法国海军,在中国闽、台、浙洋面侵扰的海路战场。孤拔带领的舰队,当时占尽优势,把控着制海权,在马尾海战中大胜,福建水师全军覆没。

被误认为茹费理的孤拔

不过法军也没有按计划能够占领台湾,孤拔也在战争期间死去。(关于孤拔的死亡,有受伤而死和病死两说,具体可以参见“法国远东联合舰队司令因何而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40647)

曾纪泽,而非李鸿章

右图也不是李鸿章,而是当时的中国驻英法大臣曾纪泽。曾纪泽的名字,想必并不陌生,他是曾国藩之子,晚清著名的外交官员,光绪四年(1878)接替郭嵩焘出任驻英法公使。

该图的说明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与之相类似的另一处错误出现在第35页,同样是两幅肖像,页下的文字说明是:“左宗棠与李鸿章,刊于(英国)《伦敦新闻画报》,1884年1月5日”。右侧的肖像是李鸿章无误,但左侧并不是左宗棠,也是曾纪泽。此处明言来自于英国的画报,通过检索可知,英报明确说这是曾侯爷(Marquis Tseng),故乃翻译错误。

这是网上找到的报纸图片,其说明是“曾侯爷”

其实不论是谈中法战争,还是谈中法战争时期的李鸿章,曾纪泽倒的确是绕不开的人物。中法自越南问题开始冲突周旋起,作为公使的曾纪泽便全程参与其间。曾纪泽的认识是,彼时的法国经历了普法战争的大败,已经衰弱了,故而中国应该在外交上更加强硬才是。然而,越南的局势却每况愈下,曾纪泽认为是因为清廷“示弱太甚”,所误者皆在三字“曰柔、曰忍、曰让”,如若“早示刚严”的话,法国肯定“不敢轻于举发”。故而曾纪泽在法京巴黎,与法方交涉时,针锋相对,毫不示弱,与法国人多有结怨,自述甚“不见礼于敌廷”。

除了在巴黎与法国外交人员据理力争之外,深谙西方国家政治运作的曾纪泽,还频频借助媒体平台发声。光绪九年末(1884),曾纪泽给德国报纸寄去一函,德报全文刊载。其中提到法国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已经越过了底线,中国必将以战争准备应对之。文末还提醒各国莫坐壁上观,因为一旦开战,中国必定“加征洋货之税”,而且要在国内多收厘金,造成各国经济损失,责任却全在法国。这是用经济手段要求各国向法国施压,尚能得近代外交之精髓。不过信中曾纪泽专门提到了十多年前普法战争色当一役,进一步激怒了法国人,据说法国议会宣称“欲倾全国之力以与为难”。甚至德国外交部也出来撇清干系,称不应将色当战役拿来说事,实为比拟不当。

色当战役之后拿破仑三世被俘,法人视为奇耻大辱

曾纪泽如此激烈强硬,实是看到了法国国内形势不稳,财力兵力有限,不愿朝廷一再向法妥协,当然更需远虑的是:

我若为彼所慑,遽如其愿,岂非亘古一大恨事?且非一让即了也,各国之垂涎于他处者,势将接踵而起,何以御之?内乱如法,孤立如法,且不能制,况英、俄诸强国乎?此次不振,则吾华永无自强之日,思之愤叹。

另外,曾纪泽还对国内负责与法谈判的李鸿章颇有微词,一方面是埋怨李鸿章和总理衙门大臣对于自己的告诫并不在意,导致事态继续恶化,一方面觉得“李相又为法使宝海所骗”,轻信法方的和谈诚意。

此时国内的李鸿章,作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负责与法国的和谈,他对于曾纪泽的作法也很恼火。中国驻德公使李凤苞和在海关工作的德国人德璀琳,都向李鸿章汇报了曾纪泽在德国报纸上的文章。德璀琳还带来了法国海军军官福禄诺的书信(后来福禄诺作为法国代表与李鸿章在天津谈判签署了简约,又称李福协定),书信中更是对曾纪泽咬牙切齿,数次提到曾纪泽的不是,并希望“中国宜迅将驻法公使曾侯调开”,同时号称“曾侯一日不行调开,即法国一日不与中国商议此事”。

李鸿章为了避免战事扩大,非常希望能与法议和,所以将信转咨总理衙门,并说明情况称曾纪泽的确“怨毒之于人深矣”。当然李鸿章还是比较矛盾的,因为曾李两家究属世交,但“事关大局,亦不敢为之深讳也”。两日之后,李鸿章再次致信总署,颇为曾纪泽找补了几句,他说:

鸿章窃思劼刚先后办法原系用尽心机,第口舌尖利有太过火处,适为法外部所持,借以激动议院众怒,亦不料边军溃败至此,此由办事素少历练之故。今法未就款,我自不便先撤使臣,拟俟福禄诺果愿来津就商,再请核办。

同日,在一封私人信件中,李鸿章也表达了曾纪泽不熟悉中外军事状况,所以“往往言过其实,以致贻羞各邦”的意思,并因曾李两家的情谊感到为难。不过由于是私信,故而李鸿章还猜测曾纪泽的强硬是顺着当日主战的清流之意。随着与福禄诺的进一步接触,与对和谈成功的期望,李鸿章不久后再次向总署建议更换驻法公使,他提出的方案是由在法多年的陈季同暂时代理公使之职。对此,总署给出的办法是由驻德公使李凤苞就近暂时兼任法使。最后下达的朝旨,确定更换驻法大臣,以许景澄出使法国,未到任前由李凤苞暂时署理。就此,曾纪泽与法国人的恩怨告一段落。不过事后他虽明知自己被撤换缘自李鸿章的建议,却“不惟不怨李相,且深感之”。因为把自己调开,好歹不再僵持,保全了体面,算是李鸿章的“见爱处”了。

在史料日渐丰富的今天,《西洋镜》系列给我们带来了海外看中国的新体验,西方的报刊、图像材料有助于对近代史的研读和认识。但是正因为如此,似乎应该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既然以图像见长,那么即当精益求精,更加小心地使用、说明,尤其是图片的来源、时间,最好能够给予标识,否则很可能有好心反而造成误导的情况。除了上述两处外,此二册中尚有一些其他小问题,比如第269页插图明显是中国画报(可能是点石斋)风格,文字说明却是“德国人绘”;第134页照片中人显然也不是说明中的“李经方”等等,不一一赘列。总之,爱之深,责之切,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审慎、学术的“西洋镜”。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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