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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停留15个小时,在莫斯科寻找乌克兰

2019-06-17 20: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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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4898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本报记者

苏祺超 生命科学学院2017级本科生

“我给过很多航空公司机会,不过有些航空公司——Aeroflot,乌克兰国际航空,一次机会就够了。”玛塔看着纹丝不动的长队,皱起了眉头。

经历谢列梅捷沃机场灾难性的空难与更加灾难性的延误后,Aeroflot还赠给我们一份大礼——丢失的行李。

清晨4点,首都机场T2航站楼的灯光开始变得微弱,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完全堵住了俄航行李丢失办公室白色的灯光。忽然,前方的人群突然散出了一条通道,伴着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几个情绪有些激动的欧洲长相的男子,挥舞着双臂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这群人经过我们的时候,排在前面的阿姨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音。“他们是乘坐乌克兰国际航空的,也是行李丢失了。本来应该去隔壁办公室,不需要排队就能登记完,结果和我们一同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玛塔耸了耸肩,“在俄罗斯寻找乌克兰,听起来是那么的荒谬。”

“很怪异很荒谬,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如果只有15个小时,你推荐在莫斯科看些什么?”

当我向俄语系的好友打听一些莫斯科攻略的时候,她想了一小会儿,抛出了这样一句话。“十五个小时呀,还是不要耽误回国的航班比较好吧?在红场和克里姆林宫转一转,剩下的时间,好像也不太多了。”

的确,15个小时的时间,对于莫斯科这样一座宏伟的,可以供养起三个占地面积不小的国际机场的城市而言,实在是太短暂,短暂到连过境签证的价格都有些过于昂贵。出发之前,我的旅伴算了一笔账,过境签证340元,这笔钱甚至比我们主要目的地的签证还要贵上一些。

“不过,前苏联有很多加盟国,都在莫斯科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迹,去寻找一番的话,也还蛮有趣的呢。不过,你俄语水平可以嘛?小心开口就说出乌语来,我担心你会被打。”

“这个......听还是可以听懂一部分的,假装自己是在南俄学的俄语吧。”

“好吧!Молодец!(加油!)"

不算很年轻的空叔将我从航班上叫醒,递给我一盒东正教的斋饭。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这碗喷香的蘑菇米饭,却没什么食欲。向窗外看去,拉纳卡的黑夜正加速走向莫斯科的清晨。当云层散开的时候,莫斯科河便扭动着她婀娜的身姿,出现在广袤的土地上。

而我,将用手中的每一个卢布,去寻找镌刻在莫斯科的乌克兰。

相隔875千米的两个VDNKh

电梯从极深的地下向上爬升着,一个个球形的台灯,像是深海中的鮟鱇,吸引着我和旅伴的目光。在第三次试图斜过身子去拍摄这漫长的上地之路的时候,背后终于传来了一声叹息。

从电梯履带走下来的时候,我的膝关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牛顿力学定律的效果。带着电梯急快的速度踏上地面,反作用力让我的膝盖隐隐作痛。打开手机一看,电梯足足运行了两分钟。

“怪不得需要一位电梯操作员呢。”

迫不及待的旅伴快走几步,面对地图,开始了思索。他深蓝色的牛仔裤和脚边一片黄色的“禁止停车”的板子,组成了金色的麦穗与蓝天的图样。

母亲十年前来过莫斯科,那时人民币对卢布的汇率还是1:5。谈到对莫斯科的印象,就只剩下深邃的地下站台,与那醒目的地上入口。不过,再精致的地铁站,也远比不过VDNKh的主建筑。

VDNKh,是俄语Выставка достижений народного хозяйства(国民经济成就展)的缩写。如果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北京或上海展览馆,便会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他们与这里的主展馆就像是出自同一设计师之手。快要撕破天空的尖塔、稍显浮华的装饰、巨大的喷泉和耸立的塑像,一切都在提醒你,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巨人在这里,创造过别样的建筑风格。巨人走过后,这里曾一度更名为全俄展览中心,不过无论名字如何变化,莫斯科人都叫它VDNKh。

如果说东欧各处的后现代式建筑是斯大林的礼物,那么建在VDNKh公园中的各个展馆,就是这些加盟国的回礼——自然,也包括乌克兰。VDNKh的运营者,将这些展馆称为Pavillion——宫。

我和旅伴绕到主馆的背面,向主馆前的列宁像挥了挥手。庄严高耸的白色主馆与另一个蓝色精致的展馆串成了一道轴线,轴线上串起了两个巨大的喷泉,在莫斯科微风的清晨,弄湿了一大段步道。轴线两侧,是18个形态各异却有种共同韵味的建筑物,那是一种庞大的压抑感和奢华引发的目眩感。

那么哪一座是属于乌克兰的呢?排除掉左边一排的中亚伊斯兰风格建筑物,以及招牌还在的亚美尼亚宫与芬兰—卡累利阿宫,我和旅伴诧异地看着面前剩下的这座中轴线上的巨大建筑物。

尽管我了解乌克兰、白俄罗斯与俄罗斯是前苏联最重要的三个加盟国,但乌克兰宫的庞大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几乎是一旁的白俄罗斯宫的三倍大小。精致的木刻麦穗雕饰,密铺了一层又一层。而前苏联时代的乌克兰国旗——带着蓝色条带的红旗,随着时间凝固,化作了前国徽的垫衬,在乌克兰宫的顶部,俯视着面前的两个喷泉。

我曾在电视中见过875千米外,几乎建在基辅州最偏僻的角落中的另一座国家经济成就展馆。基辅的主馆似乎和这里如出一辙,却远没有这座乌克兰宫华丽炫目。

我很想进去一探究竟,然而闭锁的大门和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晨跑的小姐姐,都在告诉我。对这座城市来说,现在一切都还太早。

我悻悻地转身,去看那巨大的喷泉。名为“友谊”的喷泉,在2005年增添了由艺术家A·布尔加诺夫制作的16个女孩的金像,她们身穿着民族服饰,手中拿着一种种经济作物——苹果,麦子,棉花,葡萄……

我在两座金像之间犯了难,左边的女孩手中拿着麦子,脚边似乎围绕着葡萄藤与向日葵;右边的女孩抱着另一捆麦子。无论是发型还是裙子,都十分相似。或许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之间,本不应该有着如此大的隔阂。

和认识的乌克兰朋友确认再三,我拍下了右边的女孩。几日后,当我从相机中导出照片的时候,忍不住搜索了这张图片,在滤过了人工智能数十张无关的图片,我找到了金色女孩的特写,与右上角的几个大字。

Россия,俄罗斯。

在莫斯科的基辅火车站

如果想体现莫斯科的庞大,也许9个火车总站是比3个国际机场更具有说服力的数据。有趣的是,在莫斯科,火车站的名字与铁路的终点相同,里加,喀山,白俄罗斯,这些遥远的名字,无不让人想起这个庞大的国家,与这个庞大的政权。

在列宁图书馆前钻进莫斯科的地下,略显老旧的三号线地铁带着极大的噪音将我们送到莫斯科河对岸的基辅站。有无数的人夸赞过莫斯科的地铁,称它是地下的宫殿、负50米深的博物馆。曾经有旅游博主将莫斯科的地铁站分为五个星级,被评为五星的站点,便是必去不可的。五星级站点,包括华丽的共青团站、奇思妙想的新庄站、金碧辉煌的发电厂站,以及基辅站。

以今天的视角来看这座60年前建成的地铁站的历史,似乎过于传奇了。无论是蓝线还是棕线,原先都没有将其命名为基辅站的打算。坊间传闻是由于赫鲁晓夫的支持,站点才最终被改成这个名字。

如今,蓝线上的基辅站穹顶上放置着18幅马赛克拼图,展现的是乌克兰人民的生活场景,从身着民族服饰耕作、纺织,到换上工装,在轧钢厂劳作;而站台的最东侧,是一幅巨幅的壁画——俄罗斯族与乌克兰族共同欢庆俄罗斯与乌克兰合并300周年的纪念日。

“Это наша дружба с украиной !” (“这是我们和乌克兰人的友谊!”)身旁一位女子突然对身边的年轻人戏谑地嘟囔了一句,爽朗的笑声中夹杂着一丝尴尬。我和旅伴面面相觑,要知道,距离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仅仅过去了5年。新发行的200卢布纸币背后,还记念着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最新的龃龉,克里米亚。一种荒谬感此刻似乎从莫斯科的地底升起,深入到我们的灵魂之中。

基辅火车站建在地铁站之上,浅棕色的火车站,看起来格外阴暗,和色彩斑斓的莫斯科街道稍显格格不入,却又显露出苏式建筑特有的色彩——庄重与陈旧的二重奏。

火车站的电子显示屏忽然跳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个新的目的地“Киев(基辅)”。很难想像,在已经不存在基辅到莫斯科的直达航班的今天,竟然每天有4班及以上的火车,由乌克兰铁路公司运营,跨过尚还稳定的北方边界,从莫斯科河畔抵达第聂伯河。票价并不便宜,足足要3469格里夫纳(人民币850元)。

我有些心动,想要购买这样一张火车票,在看尽了莫斯科的日与夜之后,再跨上乌克兰铁路蓝黄相间的列车,摇摇晃晃一个晚上,尝一尝乌铁赠送的长途车早餐,看一看宽广的第聂伯河,和平原上矗立的Kalyna树。

基辅站前是欧洲广场,广场上飘扬着48面国旗。奥地利的艺术家设计了这个展品,也让蓝黄色的旗帜,舒展在莫斯科的上空。

我不知道还能在莫斯科的哪个角落看到乌克兰国旗,不过5年前的一个清晨,从河对岸的劳动模范公寓经过的莫斯科市民,曾有幸见到过最奇怪的乌克兰国旗——建筑顶部的斯大林星被漆成半蓝半黄的模样。

“如果有机会,真的希望可以住进这家酒店呢!”

我和朋友站在新阿尔巴特桥,望着不远处的乌克兰酒店。莫斯科的电线总是不放过每一个镜头,恰到坏处地割裂每一张照片。

世界上有两家最著名的乌克兰酒店。莫斯科的丽笙皇家酒店,五星级,在被收购之前被称为Hotel Ukriane;基辅的莫斯科酒店,四星级,2001年为了庆祝乌克兰独立10周年,被更名为乌克兰酒店。

不过,在莫斯科的这座要豪华得多,作为斯大林七姐妹中的二姐,就连不远处莫斯科CBD高楼的夸张的玻璃幕墙,和它相比起来,都显得平庸了许多。

“你说,当时将星星涂成蓝色的人,为什么没有选择乌克兰酒店,而是对岸的劳动模范公寓呢?”

“也许,是因为这家酒店安保比较严格吧。90年代的时候,不少连锁酒店集团收购了很大一批高档酒店。列宁格勒酒店也被希尔顿集团收购了,一个时代在剧变中结束。”

时代在变化,名字在改变。列宁格勒改回了圣彼德堡,但同名的高楼,还保留着这位政治家的名字。它们将随着莫斯科一同老去,也许某一天,被拆除、被重建、被冠上新的名字,也许并不会。它们已经被时间镌刻在了莫斯科,除了时间,谁也不能将它们带走。

Одесса Мама

距离上次吃到一份极度美味的варeники(乌克兰饺子)已经过去了10个月。那是在一家克拉科夫老城中的咖啡馆,樱桃饺子略带一点甜腻的酸,如同是西饼店中的柠檬挞,完美的补偿了波兰饺子对我的伤害。

从老阿尔巴特街返回欧洲广场,正值中午,莫斯科的气温倏地升了上来,街上开始泛起热浪。打开地图一看,一家名为Одесса Мама(敖德萨妈妈)的店铺就在不远处。凭着对一份варeники的执念,我和朋友穿过安静的街心花园,寻找着这家餐厅。

相比于隔壁餐厅的爆满,这家餐厅人少得可怜。几个服务生在门口稀稀拉拉地聊着天,迎接我们的,是他们略显诧异的目光。

朋友想尝试一瓶乌克兰啤酒,点单的小姐姐摇了摇头,“We serve Russian Beers”。酸樱桃饺子也售罄了,换成了土豆蘑菇口味的。一份基辅鸡肉卷,一道以基辅命名的俄罗斯菜。一块基辅蛋糕,那是如胜公司的前身——卡尔马克思糖厂的发明。

15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一半,而我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一趟红场,也没有吃到古姆百货的网红冰淇淋,也没有时间去新圣女公墓走一走,来一场跨时间的对话。奇怪的是,我明知道15个小时不过一场走马观花,但莫斯科已经给了我我想要的全部——镌刻在莫斯科的乌克兰。这种荒谬感与戏剧性的冲突,也许只是我精心设计的臆想,让我莫名地沉醉。

餐厅放着几首乌克兰的民歌,听起来像是《Ой у лузі червона калина》(草地上矗立着红色的卡丽娜)。我想到了YUKO,一个乌克兰的电子乐队,将这首深邃低沉的爱国歌曲,谱写成一首一个名为Galina的女孩的爱情故事。有趣的是,主唱尤利娅是个俄罗斯人,一个热爱乌克兰文化并在基辅学习了5年乌克兰民俗技艺的俄罗斯人。她是否也曾穿过欧洲广场,踏入基辅火车站,在第二日的清晨,与草甸上的Kalyna树相遇?

想着想着,我在从女服务生手中接过一盘乌克兰饺子的时候,脱口而出了一句“Дякую”(谢谢你)。

女服务生尴尬地笑了一下,像是地铁站里的笑声,吐出了一大串俄语,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围,却带着俄语特有的那种极高辨识度的急促与尖利。她飞快地走开了,直到我们离开这里,也没有再出现。

出门的时候,莫斯科上空的阴云再度合拢。草地上的鸽子纷纷落到一旁莱西娅·乌克兰茵卡的雕塑上。谁也不知道,这位乌克兰爱国女诗人的雕像,为何会出现在莫斯科城的这个安静角落。

和旅伴跳上机场快线的同时,雨水也落在莫斯科城中,落到建筑物、旗帜、餐馆的招牌和雕像之上,它希望洗掉这些时间的痕迹,却又在叹息之中,将一切更深地镌刻在莫斯科之中。无论是否顺遂心愿,他们都将随着莫斯科一同走下去,等待着下一个在莫斯科寻找乌克兰的游人。

图片来自于作者

编辑|贺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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