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影节丨《EVA》这样不顾观众的动画，现在很难看到了

编者按：6月8日上海国际电影节正式开票，最快售罄的10部影片中就包含了日本经典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剧场版：Air/真心为你》、《新世纪福音战士：Death true（2）》。

作为跨越昭和、平成、令和三个时代的“世纪老（si）人（zhai）”，如果要给过去的平成御宅众做个区分的话，标准也很简单——看过《新世纪福音战士》（以下简称“《EVA》”）的，和没有看过的。“Yahoo!日本”评选出来的平成时代最具影响力、最爆炸性的动漫历史新闻第一名，就是平成7年（1995）这部神作的横空出世。

对于看过它的人来说，它不言而喻地好，但又好得精彩纷呈，因此有了各大论坛数不清的讨论帖；对于没看过的人，倒是可以多说几句，它究竟好在哪。以我的标准来看，《EVA》的神，最基础的一层意思在于它在动画的固有形式中塞进了形式所能承载的最大限度的信息。

动画对制作者来说，都是那么多帧，那么长。有人在这样的形式中只能勉强塞进一个故事，有人塞进故事的时候还兼顾了氛围、人物塑造、讲述方式，有些人除此之外，还能灌注以强烈的个人风格……还有人不仅兼顾了这些，还将信息密度提高到无以复加，在大量象征和意象的相互作用中，造就了复杂的多义性，因此具有几乎无限的阐释空间，这类作品就包括《EVA》。

随便选取一段剧情，试着在尽量不剧透的情况下加以阐发，来说明这种多义性。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映的《EVA》剧场版《Air/真心为你》是TV版故事的真大结局（EOE, The End Of Evangelion）。在这一部中有一个细节，碇源渡要求绫波丽开放心之防壁（A.T. Field），并把手伸进了凌波丽的腹腔，并说要她带他到碇唯（他死去的妻子）那里去。此时凌波丽感受到了碇真嗣，于是重新展开了心之防壁，拒绝了碇源渡，并对他说：“我不是你的玩偶。”

来看看这段莫名其妙、只有几十秒的剧情有多复杂。碇源渡此举的目的是想将手上寄宿的亚当胚胎重新放置在凌波丽体内。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手上的亚当胚胎，和寄宿在凌波丽体内的莉莉丝灵魂得以汇合。至于为什么这样可以让碇源渡回到他死去的妻子那里，则有一套完整的解释，这套解释所依据的设定，动画都没有直接给出，只能靠观众依照零散的信息来自行推断，以下内容中若有陌生名词，不要在意，去动画中寻找答案吧。

凌波丽是人造人，是作为莉莉丝灵魂的容器制造出来的。据说莉莉丝的灵魂和亚当的胚胎相互结合，会产生巨大冲击，并直接破坏执着于人类融合为一来赎罪的SEELE组织的计划。在这里，参与制造这次巨大冲击的包括碇源渡本人的肉体和灵魂，莉莉丝的灵魂，莉莉丝的肉体（就在凌波丽身后）和亚当的肉体（在第二次冲击中失去光之巨人形体的胚胎），作为行动的发起者，碇源渡此举等于是代表上帝默许了莉莉丝和亚当的再次结合（在犹太拉比文学的相关记载里，莉莉丝是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因为对亚当不满而辱骂他，并且说出了上帝隐秘的名字而离开了伊甸园，上帝派遣天使把她带回来，并说，“如果她愿意回来最好，否则，以后每天就会有她的100个子孙死掉。”），从而把自己放置在了创始神的位置上。这也符合他的本来设定，他的名字（ゲンドウ，言動，可解释为道word）按照《新约圣经·约翰福音》中首句的解释“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他就是上帝本身。

但作为莉莉丝灵魂容器——其中当然也有碇唯的灵魂碎片，她是用碇唯的LCL液体和莉莉丝的细胞制造出来的——凌波丽拒绝了神（碇源渡）的要求，并且说出了这句话：“我不是你的玩偶。”

这句话是谁对谁说的？最表层的显现当然是凌波丽对碇源渡说。碇源渡为了自己重新见到妻子、成为神、破坏SEELE组织计划的目的，利用了凌波丽这个最初毫无感情、毫无自我、只知服从的人造人，并让后者对自己产生了信任。但随着与碇真嗣的交往，凌波丽的心理天平逐渐倾向了自己的同类——同样自我崩塌的碇真嗣，这是出于莉莉丝对自己子女（人类是诞生于莉莉丝的LCL之海中的恶魔之子、第十八号使徒李林），还是碇唯对自己孩子的爱，就看各自的理解了。在TV版动画中，关于两人的感情推进有多次铺陈，所以在此时，依靠对同类的爱而觉醒了自我的凌波丽拒绝了利用自己的碇源渡。

第二层显现是碇唯对碇源渡说。碇唯不是不知道碇源渡靠近自己的目的，她知道后者对到达人类权力顶点（进入SEELE组织）的执着。她的理念与SEELE并不相同，后者执着于人类的赎罪，但方式是通过寻找生命之树，并用朗基努斯之枪再次将亚当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来完成的。作为使徒的人代行上帝的职责，这一点碇唯并不认可，她只承认SEELE组织避免第三次冲击（可能导致人类最终灭绝的最后一次冲击）的行动的合理性。所以她瞒着碇源渡执行了自己的计划，碇源渡始终不知道她是自愿融入初号机的。所以在碇源渡试图代行上帝的职责使莉莉丝与亚当再次结合的时候，碇唯对碇源渡说出这句话，表明自己的立场。

第三层显现是莉莉丝对上帝说的。在相关文本中，莉莉丝拒绝了上帝要她重回伊甸园，和亚当修好的要求，于是上帝转而用亚当的肋骨制造了夏娃。莉莉丝在红海以每日一百个的速度产下恶魔之子，并且不断杀死亚当的后代。而三个天使遵照上帝的指示，每天杀死她的一百个子女，莉莉丝不得不和天使立约，只要天使不再伤害她的后代，她就不再伤害亚当的后代。最终，莉莉丝在天使的威逼下，跳入红海自尽。这里的红海常常被视作地球的另一名称。

这第三层显现就象征着凌波丽体内的莉莉丝的灵魂彻底觉醒。她也确实觉醒了，不仅拒绝的碇源渡的计划，还夺走了他手上的亚当胚胎。亚当的复制品们攻击她（莉莉丝、碇唯、凌波丽）的后代（碇真嗣），她就让亚当的复制品和后代们（使徒）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父亲的肉身（亚当的胚胎）。并且最终消灭人类，并让他们作为统一的整体获得永生。红海象征着地球，而在动画的设定中，40亿年前，莉莉丝之卵——黑之月落在了地球上，这是第一次冲击。动画中的第二次冲击，可以视作莉莉丝的后代对亚当发起的攻击。因为人类在研究亚当的过程中，擅自将人类基因和朗基努斯之枪插入亚当的光之巨人形体的体内，导致了第二次冲击，不仅半数人类被毁，作为亚当后代的使徒也开始了对人类的攻击。动画的设定与文本的记载若合符节。

第四层显现是凌波丽（莉莉丝）代表的母权对碇源渡代表的父权的抗争。庵野秀明在创作《EVA》时，受到了村上龙的小说《爱与幻想的法西斯主义》的影响。庵野秀明借用了书中反抗父权的意识和部分设定，在接受采访时，他说：“我用EVANGELION这种形式进行了替换。真嗣真正的母亲是初号机，绫波丽就是和他同龄的‘母亲’。他原本的父亲也在，另一个父亲就是掌控全局的亚当。EVA讲的就是在这种多重构造中的恋母情结。这就是我想做的东西。”

因为大量运用既有文本、补充设定、象征手法，加上庵野秀明自己的恶趣味和大脑洞，使得几乎任何一段剧情都可以有若干种解释，且这些解释都能从之前的动画文本中找到证据，又因为快速推进、几乎毫无废话且大量留白的意识流叙事，观众不得不无时无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调动全部知识储备去碰撞，才能从中解读出属于自己的《EVA》文本，这种多义性在上述这段几十秒的剧情中有充分体现，而类似这样的段落在整部动画中俯拾即是。

庵野秀明

这样的汪洋恣肆，几乎不顾观众感受的动画，现在很难看到了。它是属于平成时代和“平成废豚”的一曲挽歌。在它诞生的1995年，经济泡沫已经破灭，旧有秩序遭到破坏，传统价值遭到质疑，年轻人看不到希望，而其中最看不到希望的，是因为宫崎勤事件饱受歧视的御宅众。而御宅众中，个性太强，与主流观念不合（庵野秀明不认可把动画做得像电影的做法，和宫崎骏闹翻了），还离经叛道到信过奥姆真理教的庵野秀明，没工作、没想法、没方向，在迷茫中痛苦了四年，然后把全部情绪借助复杂的表达和极其作者电影的制作方式，在诸多压力（《EVA》TV版长期经费不足，最后两集播出时又恰逢电视台下达了死命令，任何动画只要接到观众投诉就腰斩，所以庵野秀明干脆做了两集意识流）的作用下，灌注在《EVA》中，造就了这部神作，观众一边表示看不懂，一边默默鼓掌，一边乖乖掏出钱包为庵野秀明的人类骗钱计划添砖加瓦。

“废柴代表”碇真嗣

碇真嗣在动画中，人格反复崩坏，几经崩溃，这样的少年，简直像极了世俗认知中完全无法社会化，百无一用的御宅形象，差点被朗基努斯之枪钉死在生命之树上，幸亏有永恒的女性指引他前进，并按照他的意愿消灭了其实比他更残缺的其他所有人，想必想到这个结尾的庵野秀明，在那一刻得到了释放吧。就是这样一部顶着世俗目光为御宅族翻盘的动画，最终成功推动了社会认知的进步，不仅开启了若干风潮和动画史第一，还用极不商业的方式取得了商业成功，这种事恐怕很难再有了。毕竟，令和时代的问题意识已经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