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职员诞生记：好人》：韩国律师群体如何成为新兴特权阶层

结合观察类综艺和情景体验类综艺两大形式的韩国电视综艺节目《新职员诞生记：好人》以恋爱观察的姿态看职场，在韩国本土收视率高开低走，从黄金档被调至深夜档，但在中国仍然收获了高口碑、高人气。一直紧跟韩国综艺模式潮流的本土电视台也已经行动起来，着手制作中国版本。除了形式别出心裁，这档以八名实习生到大型律师事务所竞争正式入职名额为内容的韩国综艺，也向中国观众展示了“律师”这个长期作为社会精英形象出现在各种类型影视剧集中的职业群体的工作场景。

如果将影视作品作为社会的一面镜子，那么在韩国，法律职业群体的社会关注度一直都很高，且一贯以精英面貌出现。受韩国国家司法权力配置结构影响，2017年以前，手握重权的韩国检察官与明星、总裁并称韩剧三大男性精英身份常规配置。2018年起，韩国影视娱乐行业对法律职业群体关注不减，但注意力从检察官转向了律师、法官，尤其是律师。2019年上半年，已经有五部以律师作为主角身份设定的电视剧播出或在播，身份设定为检察官的却只有一部。大多数韩国大众娱乐作品中的律师形象都呈现出精明睿智、生活方式讲究等常见“精英”特质，综艺《新职员诞生记：好人》中就有大量特写镜头展示律师办公室的油画、海钓和高尔夫照片。

如果影视呈现出的精英形象为“表”，那么韩国法律职业群体精英化的“里”则是通过执照授予和教育制度的改变共同完成的。通过这两项举措，“法学精英”正在逐渐成为一个只允许特定群体进入的小圈子，一个新的“特权阶层”。

“好人”难为

1963年，时任代理总统的朴正熙宣布韩国结束“军政时期”，作为韩国民主化的成果之一，司法考试被引入韩国社会。司法考试一度被视为“公平竞争”的象征，只要考生肯用功学习，便有机会取得执业资格。在2013年上映的韩国电影《辩护人》中，宋康昊饰演的男主角宋佑硕只有高中学历，头悬梁锥刺骨通过考试取得执业资格。而电影人物原型韩国第十六任总统卢武铉，也只有高中学历，靠寒窗苦读通过考试取得执业资格，并凭借法律职业积累的政治资本成为总统，走进青瓦台。

1978年以前，韩国法律职业从业者总数不足百人，1995年时这个数字增长了十倍。为了控制法律职业从业者的规模，司法考试开始了改革。1996年，韩国颁布相关法律，以“法”的形式确定了司法考试的若干阶段。法律规定司法考试笔试部分分为三个阶段，只有依次通过每个阶段才能进入到面试和司法研修院学习环节，获得成为法官、检察官、律师的资格。同时，法律还规定如果不能一次性通过考试者，只能隔四年再考，这一时间限制直到2001年才被废止。

2006年，韩国司法考试报考条件增加，规定只有在法学院修满三十五学分或具备同等学历者方能参加考试。2007年，韩国法学界展开关于考试形式和教育制度改革的争论，争议的核心在于当时的司法考试只考察学生死记硬背的能力，无法检验考生是否具备在案件的实际操作中灵活处理问题和运用法律技术的能力，因而寄希望于引入美国法学教育模式，推动通过并实行《法学研究生院设立与运营法》，将法学教育升级为研究生教育。受法案推动进度的影响，韩国司法考试改革的进度相应被延迟。2017年6月，韩国司法考试结束了面向不持有法学学历者开放的历史，只有五十五人通过了这次司法考试。司法考试不再是最初成为鼓励用功苦读者进入法律领域的“公平竞赛”。彼时刚刚上任的韩国第十九任韩国总统文在寅公开反对司法考试的这一变革，但结果已经无法逆转——讽刺的是，直接推动司法考试改革的《法学研究生院设立于运营法》正是在卢武铉总统在任期间通过的，卢武铉生前是文在寅的挚友，同时也是司法考试报考零门槛政策的受益者，通过这项法案，意味着卢武铉的道路在韩国已经无法被复制。

参加综艺《新职员诞生记：好人》的八名实习生都具备研究生学历，无论他们是否能够在节目中胜出获得留用资格，都已然成为在韩国社会人生起跑线上胜出的“赢家”。三年约合人民币四十万元的学费将绝大多数韩国年轻人阻拦在了升格后的法学研究生院门外，能就读法学研究生院已然成为一种“特权”。对于普通家庭出身的韩国学生而言，即便攒足了接受法学研究生院教育的钱，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差异也导致他们无法完全融入到这个群体中去，即便最终通过了司法考试、获取了从业资格，也无法真正成为职业群体中的一员。通过教育制度的改革，法律职业圈不仅筛选出天资不俗者，也滤掉了来自某些阶层出身的人，从业群体也就变成了封闭式的、新兴的特权阶级。

特权阶层的形成是美国式法学教育的必然结果——毕竟，教学模式设定最初就是为了形成精英统治。十九世纪上半叶，美国法学教育是非正式的、以经验习得式的学徒制为主。进入十九世纪下半叶，随着美国大型企业获得全美经济统治性地位，为大型企业服务的大型律师事务所开始出现。与此同时，法学院教育制度开始发生变化，从传统的阅读文本和讲座方法转向案例教学，律师协会建立并开始控制职业准入门槛，这一举措起初是为了应对工人阶级成员的“腐败”，打击包括但不限于赌博、嫖娼、酗酒等的非法或不道德行径，建立清教徒对职业文化的绝对控制权，其后逐渐延伸到政治领域中去。

美国律师协会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上半叶都致力于构建美国律师文化中的保守主义倾向，主要手段是在法律专业内部推行改革，调高职业准入门槛，尤其是强调更高的受教育程度。大型律师事务所及其服务的大型企业，通过为法学院提供经济支持对法学教育进行间接操控。在之后的几十年里，美国法学院与美国教育的标准序列愈发紧密地绑定在一起，想要进入法学院，社会阶层背景成为重要的决定条件。上世纪中叶的美国社会学研究已经表明，潜在的法学生在社会阶层背景上高于其他学科学生的平均水平。法学院在学术上的要求越高，学生的社会阶层背景越好。学术与阶层的互动，最终导致了美国法律从业者特权阶层的形成。美国法学教育模式一经引入，韩国社会文化易形成小团体的特性便为这种外来文化的生根发芽提供了天然土壤。

特权精英

从早期的检察官到如今的法官、律师，韩国影视行业对法律职业群体的精英化展示，一方面迎合了社会对于社会精英的想象，另一方面也帮助了法律职业群体完成了“地位群体”的构建。美国社会学者兰德尔·柯林斯在论述“地位群体”（status groups)时，认为“地位群体”是建立在共同且独特的经验（例如职业经验）、利益和资源上。专业人员组成的职业群体是一种基于阶级建立起来的地位群体，这一群体的成立基础是某种专业的、易于垄断的技能和一些程序步骤，通过贩卖服务，并努力保持专业服务的质量和理想形象，专业群体有了共同的基础，群体内部成员在财富、权力和名声方面的利益，促使他们对内部实施严格的集体控制，并对外实行垄断。他们的资源（专业技能、操控外行情绪的技术和机会，以及能够转化成政治影响力的个人社交关系）帮助他们组织起具有强大控制力和防御力的职业社群。

韩国社会文化天然地为地位群体提供了生成土壤。众所周知，韩国社会是“三缘”社会，即人际关系网络由血缘、地缘、学缘三大要素决定。儒家文化圈内血缘的影响力自不用说；韩国一度长期处于军政府独裁统治下，一部分原因在于地缘作祟——朴正熙、全斗焕、卢泰愚三任总统因出身大邱（대구，罗马音首字母为T）、庆尚（경상，罗马音首字母为K），被称为“TK帮”，TK帮成员内部关系紧密、垄断政治权力；而韩国影视作品中常见的利用同期、前后辈关系拉帮结派、排挤倾轧的现象，则与学缘脱不开干系。在人口流动加剧，韩国深度都市化的当下，“学缘”在三缘中的影响力和作用进一步凸显，对就业和升职的影响力都很大，韩国五百强企业中总裁毕业于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三所高校（三所高校按罗马音首字母合称为“SKY大学”）2016年所占比例为52.5%，2017年这个数字降到48.9%，韩国媒体分析预测随着互联网经济的发展这一数字会持续下降，但仍然会占较大比重。以《新职员诞生记：好人》为例，负责指导八名实习生的六名高级律师全部来自SKY大学。在韩国法律职业群体依靠教育制度和资格授予精英化之前，学缘已经在在韩国社会中构成了地位群体，如今特权群体的团结变得更加紧密。

以2017年为时间节点，随着韩国法律职业群体准入资格收紧，大众文化对律师的反映变得更加正面化。韩国为检察官配置了巨大的司法权限，2017年以前以检察官为主要角色身份设置的作品中，律师往往被视为法律职业群体的末流，只有在研修院成绩靠后，无法成为检察官、法官的学生，才会选择律师作为职业，律师有时也是作为检察官、法官职业出现污点之后的退路，总体形象偏向负面。但在2017年以后，律师群体不仅一改往日的负面形象，且一跃取代检察官成为职业精英的典型。在韩国司法权配置不变的情况下，检察官职业形象仍然高高在上，而原本被置于末流的律师通过大众文化的再塑，形象显著提升，结果就是法律职业从业者整体社会公众形象的提升，法律职业从业者群体完成了公共文化领域群体形象的整体精英化，而精英化正是地位群体构建的重要组成部分。

无论是从美国抑或韩国的司法实践历史上看，不难发现真正拥有实践技能的不仅仅是受过专业教育的人，然而只有经过专业教育的人才能被称作真正的从业者。教育在这个过程中充当的是一种具有象征性的资源，受教育年限和受教育程度都不直接决定受教育者的职业技能水平，从这个层面上看，“专业”这个词更像是“享受最多特权的垄断性职业”的缩写。韩国通过调整职业资格准入和教育制度，塑造了一个新兴的地位社群，再通过大众文化对地位社群的公众形象再造完成了法律职业群体的精英化。精英化地位社群展示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方式，对大众是具有吸引力的，但落在实际操作层面却又面临着经济和阶层文化上的多重门槛，这让整个群体变得可望不可即，距离感让这个通过垄断而产生的新兴特权群体变得更加神秘同时也更富有魅力，因而更适合作为戏剧化故事表现的主体。

从法律文化角度看，教育与职业准入的双重筛选也使得整个职业群体文化更加趋于保守，大到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法律意见，小到韩国综艺中个别参与者显得“特立独行”的表现，都从不同侧面中反映出这种保守主义倾向的无限蔓延。《新职员的诞生：好人》展示的都是积极向上、兢兢业业的年轻人，硬币另一面则是社会现象级韩剧《天空之城》的故事，专业教育垄断职业资格成为巩固社会地位的一种手段，读书不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而成了阻碍社会流动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