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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像一根绳子,拉着我凝视乡土的坚守与彷徨

2019-06-25 17: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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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牟梦曦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他穿着一件老式垫肩呢料灰西装,袖子卷到了离手腕大概三寸的地方,不多不少刚刚好盖住小时候烫伤的疤。衣服半敞着,里面一件大红色的半高领棉毛衫显得格外喜庆,可他蓬松的大背头和厚厚的琥珀色眼镜,却将这种如今审美文化中最能彰显一个人乡土气质的穿法,穿出了时髦的知识分子韵味。

这是照片上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和侄子围坐在还带着通气管的煤炉边,桌上的一瓶非常可乐将时间锁定在我不曾走过的年代。

父亲将相片递给我,点燃了一根“黄果树”。

“那时候你爸爸还是帅的,各家都争到起介绍对象,不过我就是喜欢喝可乐,牙齿有点搞黄了。”说着他吐了一口烟,好像手里燃烧了几十年的东西和自己的身体毫无关系。

照片里的大背头他梳了快三十年,从啫喱水、摩丝用到发胶,头发一年比一年梳得齐整油亮,高高的发际线也一直不断向后侵蚀,眼镜却还是那琥珀色。

父亲的眼镜既不是来自秉烛夜读的勤奋,也不是来自学位证书的堆叠,他甚至都不是一个近视。全因为八岁的时候上山放牛,被矮处的树杈儿划伤了一下。那时父亲生活的县基坪[1]几乎没有医疗,爷爷凭他作为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赤脚医生的判断水平,和他在部队里临时培训出的医术,断然在父亲的眼睛里滴上了几滴酒精,父亲那脆弱的角膜就在酒精灼烧出了一个雾色的块状物,也变得对光异常敏感。他只能戴上有色的眼镜,一来避光,二来遮丑。

我感受到那种强烈的疼痛,以至于眼珠子都微微颤抖。父亲在盛着隔夜茶水的杯子里抖了抖烟,没有一声叹气,和奶奶说话时一样,关于过往的叹气声仿佛被时间吞没。

那时刚从部队上学了点医术把式的爷爷,似乎将酒精看作是一种包治百病的万能药,在下手使用时也不知轻重。奶奶说那年她梦见疯狗咬,为了辟邪去寻了药来,需要兑着酒喝。那时农村人都用二两酒精兑一斤水当包谷酒喝得美滋滋的,奶奶便叫爷爷滴一滴酒精在她的药里。爷爷不假思索往她的药里灌了小半勺,这药一喝不得了,奶奶顿时在堂屋门前后仰翻了过去,嘴里涌出两大口血,牙齿不停上下猛磕,背上还背着刚出生的二儿子。就这样奶奶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回阳[2],爷爷看她没有立马落气[3],觉得还有救,怕她不小心咬断舌头,便用那拔牙的大钳子翘开了奶奶的嘴,碾断了她的门牙,也碾掉了大牙。那时的奶奶才二十八岁,到现在她喝了近六十年的稀饭。

父亲说:“就算是这样,你爷爷做个赤脚医生在那个时候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那时候更缺医少药。”

后来父亲高考发挥失常,落了一二志愿被保底的贵阳中医学院录取,也阴差阳错地做了一个医者,或许也是命运使然。父亲戏谑地说:“大家都觉得读个中专出来工作已经是最理想的目标了,考上大学还觉得有点不开心。”那些年农村的孩子总是有着好几个兄弟姊妹,不仅仅是因为要尽早担负起养家的担子,贫乏的教学资源让他们根本对读大学没有什么明晰的概念和期待。

父亲的基础教育是“拼凑”起来的,他说:“那时候农村没有小学,识点文化的就自发地弄来教教书,工资就是三百斤粮食,村里一起出。各家的堂屋就是教室,黑板都是自己拿石灰、木板板,再拿点生漆涂了就做黑板。各自搬个长板凳就是课桌。那时候连一只铅笔都怕弄掉,你写完了就甩在黑板前面的竹筒筒里面,他写完了又甩在里面,就怕没得了。”

这种适应性,让父亲对他农村孩子的身份有着独特的自豪感。“农村的孩子是真的吃得苦的哟。”说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望向了蜷在沙发里“开黑”的弟弟。

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德江县平原镇卫生所上班,方圆百里的村民每天排着队找父亲开药,也因此父亲认识了在临近的新田镇上供销社卖货的母亲。母亲回忆起当时父亲给她写的情书,“还有那么点文采”,她说,“你们爸爸当时在信里给我写‘我爱情的天平已经倾斜了’,哎哟,我看到简直是高兴咪了!”那时父亲刚刚学会骑摩托车,从平原镇上“雾地发势”[4]骑车去接母亲,母亲说:“我也‘雾地发势’上了车就跟他走了。“母亲的一番话让父亲的脸瞬间涨红,他赫哧笑着,眼里闪露出星星点点的泪,像醉酒了一般。奇怪地是,对于窥探到这样的父亲,我不仅有暗涌的兴奋感还有微微的陌生感。

和母亲定情时,父亲还是一个刚刚工作的青年,外婆嫌他是农村家庭,负担重,不愿意让母亲嫁给他,但母亲说:”我就看得起你爸,我看见他趴在车上去下货,当时他的医院也离不了人,我们骑车回平原那天,一晚上我都陪他都守在病人跟前。按现在的话说,你爸是个潜力股。”

后来大姨妈托关系将父亲调到了凤冈县的中医院上班,那时的父亲和母亲人生地不熟,只能靠自己慢慢打拼,在上班的同时还买了一辆黄包车[5]每天挣点体力钱。父亲回忆起他那争分夺秒的日子:“我一般六点就要起床,起床就去拉黄包车,拉到八点钟,不到最后一分钟不仅医院的门。轰地一下我就把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停起,中午吃了饭又去拉,差一分钟不到两点我还是不进医院的门。下午五点半一下班,又轰轰地把车开出去了。”其实根本没挣什么钱,无非是把买车的整钱用来零花。“可是这样啊,是流水的钱,不是死钱,有进账就心安呐。”父亲说。

从小在山坡上滚大父亲,和牛羊的粪便打了无数次交道,割猪草种庄稼什么都干过,成家后为了生计上班,开黄包车,开诊所,医疗改制的时候承包卫生院,父亲也摸了不少的门路,所以当我问起父亲对于工作的态度时,他朴素的价值观完全区别于我从小接触的城市文化:“方向要选对,从虾兵蟹将的工作开始。“他说道,”社会是个大熔炉,你就是个普通人,不要给自己的生活画个圈圈,整天坐着想,学迂腐了。”

那年我考上北大,父亲带着我回老家县基坪大摆宴席,杀猪吃酒好不热闹,他领着我去给每一个见过没见过的亲戚敬茶水,对于一直在城市成长起来的我,这些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让我觉得繁琐而枯燥,父亲对我说:“这是老家,这是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你最终是要回来的人。”我那时还不算省事,但全村的人都来帮忙让我隐隐感受到乡土村落的社会圈子所具有的凝聚力。那年我们开着车离开时,全村人凑钱买了炮仗,从村里一直放到镇上,约莫三公里的路,从头响到尾。

四年后当我即将面临下一个人生的选择时,父亲说:“你的成长永远离不开国家、社会、老百姓,要成长成参天的树,你的基础就是众多的老百姓。我不排除在企业里工资高,个人的生活过的比较宽裕,可如果像你们这种学校出来的学生,跟那些没读过书的一样,赚的都是一样多的钱,那钱就不能成为价值的体现。”父亲就像一根牵系着老家和我的绳子,总是在不经意间拉着我回望,去凝视那些关于乡土的坚守与彷徨。

我似乎总是思考着每一步的意义,而父亲会说,生活本身就是你的意义。当然我未必能够完全明白这话中的含义,但当我再次向父亲拥抱告别奔赴远方时,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似乎是真真切切地,近了一些。

[1] 贵州省遵义市德江县平原镇红旗村县基坪组

[2] 方言,意义等同于“醒过来”。

[3] 方言,意义等同于“断气”。

[4] 母亲的原话,方言,大意是“窜地一下”,形容很迅速很果决。

[5] 当时的一种载客工具,类似于电动三轮车,在小县城非常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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