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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年,我们终于成为了深圳人:从大芬村走出来的湖南夫妇

2019-07-03 15:4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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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大芬油画村”——它是油画产业中如“华强北”一般的存在,号称“全球最大的油画生产和出口基地”。

这里聚集了数千名画工和画师,外人看来充满艺术氛围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在这座一线城市勉强“活下去“的谋生希望。

一、

文开万和胡美玉夫妇,便是这数千名画师的缩影。若没有油画,文开万和胡美玉不敢想象现在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40年前的“湘西”,就是“贫穷”二字的代名词。而那正是他们所经历的童年——每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吃不上一顿,年年还债但债务却越来越多,生活看不到一点希望。

15岁的他为讨生活进了砖厂,工作不到一个月便因工伤事故导致左腿截肢。丧失劳动能力、沉重的医药费,让他这个本该成为家中顶梁柱的长子,变成了贫穷家庭的沉重负担。

绝望的时候,有个“个子很高,长得挺帅,人又还挺好”的香港人的出现,成为改变文开万和胡美玉人生的开始。

全校学生的合影

文开万还记得这个香港人来到他家和他父母谈话的场景。“他说,跟着他学画画,包吃住。”

文开万不知道画画能做什么、意味着什么,但“包吃住”三个字如雷贯耳。能给家里省掉一份口粮、摆脱自己这个包袱,在当时是天赐一般的出路。

整个湖南省通过残联招募来的年轻人,经过层层筛选最后留下七八十个。他们和文开万一样,跟着这位既是老师、又是老板的人,在一个叫湖南省扶残美术学校的地方“学习”油画。

17岁的文开万也就是在这里遇见了妻子胡美玉——她皮肤细腻白净,有着治愈系的温暖笑容和天真善良的内心。患有先天小儿麻痹症的她,小学读完就在工厂里,负责给每个鞭炮炮筒里插上导火芯。

 90年代中期学生们在学画

这段回忆是甜的。他们掌握了和高雅艺术沾边的谋生技能、能赚钱贴补家里、和一群同样肢体不便的年轻朋友们,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2004年初,夫妇俩决定来到深圳“闯一闯”。要去哪儿?夫妇两人听说深圳有个大芬油画村,也没多想,用个塑料桶把两人所有的“家当”装上,盖上脸盆,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就来了。8人挤在大芬村桔子坑山顶上的三室一厅出租房,打个地铺,就这么“安置”下来。

二、

到了不惑之年,文、胡夫妇才开始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他们以前觉得跟着香港老师在长沙学画,是命运的安排;比如,他们以为自己来到深圳是随波逐流的巧合。但其实他们走过的人生轨迹,正是九十年代到千禧年后,深圳乃至中国外贸经济模式带来的劳动力流动现象。

90年代前后,正是一批从香港商人来到大陆,开启商品油画加工出口的时代。他们通过招募文开万这样的年轻人,为油画工业生产线培养“工人”。速成油画培训,只是这一工业流水线上的工序。相比于“画家”,文开万们有着一个更贴切的身份——“画工”。

在长沙的时候,每天,他们按老师的要求完成固定图式的复制临摹;有时也被鼓励在市场认可的风格框架内自由“创作”,赚取报酬奖励。老板赚取外贸利润,画工们赚取微薄的加工费。

而在2004年他们来到深圳大芬油画村的时候,正是油画出口产业规模化时期。但对于文开万夫妻这样的人们,城市发展红利和自己的技能,并没有“变现”为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常年在工厂里埋头作画的两人,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圳,既没有销售渠道,也不了解市场需求,大半年下来几乎没有收入,穷得“每天只吃一顿饭”。最后通过帮忙接到的出口油画批量订单,更像是为了糊口的苦工。

被他们称为“盐田景”的出口风景油画订单,有着相似的构图用色套路模板。这些成百上千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飘洋过海,和中国的春联一样,在圣诞节、感恩节时,成为替换掉家里前一年复制画的新装饰。

盐田景

而“生产”这些装饰画的夫妇俩,每天一起床就开始准备调色,吃过早午餐便开始工作,直至半夜12点、3点,乃至通宵,最快时,一天可画完五六张。

每次接到三五百张大订单时,是胡美玉最害怕、却又最安心的时刻。最害怕是因为扛不住过度劳累,最安心是因为“至少有饭吃”。

从2004年6块钱一张,到2015年13-20块,夫妇俩透支健康与生命赚来辛苦钱。但一个月最多也就赚两三千元。那些年里,当人问起职业时,他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画画的”,因为“我们就是复印机”。

 三、

人们总觉得以绘画为职业的人,一定抱有艺术上的理想。但夫妇俩最大的梦想只是“成为深圳人”——在这座城市能够扎根、过上普通又安稳的生活。但这已经是很难企及的目标。

胡美玉的身体状况在急剧下滑,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有些抓不动画笔了;文开万也备受煎熬——因年轻时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仅剩的一个肾脏又得了多发性肾结石,多次入院。

没有稳定收入、没有深圳医社保,慢慢在转好的生活又陷入绝望。

2015年,身体再也承受不住的夫妇俩,参加了福田区残联举办的油画电商培训班。他们觉得,做电商、做自己的创作,可能是走出这种苦痛生活循环的唯一出路。也就是在这里,文开万遇到了他真正的人生导师——知名油画艺术家蒋庆北。

蒋老师帮助修正和提升绘画创作技巧的教导,打碎了文开万作为“画工”时期为迎合市场风格而陷入的桎梏;胡美玉也在残联和妇联的帮助下申请到了电脑。“大芬油画先生”,是文开万给淘宝店的名字,也是他对自己身份的期望。

胡美玉在对淘宝店铺进行日常管理

这个名为“小而美”的油画铺网店没有大量复制的订单,可以静下心为每位客人定制画作,还可以画自己喜欢的风景写生,收入也慢慢稳定下来。

文开万的原创写生作品

生活似乎又对他们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但一路艰难走来的文开万和胡美玉心里清楚,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可能会是某一天幸福再次坍塌的不安因素。

四、

即使自己处在艰难中,夫妇二人还是想为别人做些什么。

“我们可不可以成为义工?可不可以捐献遗体?”胡美玉还记得他们向深圳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员发出请求的那个晚上。她觉得,自己夫妇两人虽然“自身难保”,但“总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因为他们觉得,要不是这么多深圳人帮忙,活着都是件很艰难的事。

胡美玉提到帮助自己孩子进入优等公立小学的大芬村工作站负责人,她顶着盛暑烈日陪同自己往返于学校和政府部门间的场景历历在目;文开万谢绝了住院期间其主治医生想要资助他女儿读书的提议,但这仍然让他感激不已……更不用说作为他“偶像”的蒋老师,不仅让他真正触摸到油画艺术的精妙,也在他数次住院时筹集资金帮助他度过难关。

2017年,文开万参加深圳市第三届绘画职业技能竞赛获得一等奖,攒够了落户深圳的积分,一家子成为“深圳人”的梦想终于实现。

生活可能不会每时每刻善待每个人。现在的文开万和胡美玉仍然不时流露出对命运不善的无奈,但他们还是一直在很努力、不放弃每点希望。

“我们很庆幸当年走出了家乡。虽然有时觉得活着好像没什么意思,但也不能去死啊。现在只想不那么痛苦地活下去。”

“我们两个一瘸一拐的人,就这么你拐我一下,我拐你一下,也互相扶着‘拐’到了今天。”

这时文开万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们申请许久的电动轮椅终于到了。胡美玉双手紧握在胸前,仰起头兴奋地看着丈夫。透进屋里的光线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反射出微微的光。全身散发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回到了天真少女时期。困在家里将近4个月的她终于可以出门了。

她又可以去看夕阳,去看这座城市,去走进夏日炎热喧嚣带来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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