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样一首曲子 | 书评

文 | 戴蓉

朋友推荐我看上海文艺出版社新出版的翻译小说《奇迹八音盒店》。

小说里的八音盒商店，作者把它安排在一个日本北部的城市，靠近运河，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物鳞次栉比。这场景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以八音盒闻名的小樽。后来在豆瓣上读到这本小说的编辑手记，发现它果然是以北海道小樽的八音盒店“海鸣楼”为原型创作的。

八音盒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抄一段书里的介绍：“八音盒由齿梳和圆形的音筒组成。和钢琴的键盘一样，齿梳的数量越多，音域就越广。根据齿梳数量的不同，八音盒分为18音、30音等，最大的八音盒可达到144音。音筒上突起的部分拨动齿梳，八音盒就会奏出乐曲。根据转动音筒的方式，八音盒分为手动式和自动式。”我曾有过一个八音盒，是一个日本留学生送的。正方形木质纹理的手动式八音盒，盒子上印着米老鼠图案和Tokyo Disney（东京迪士尼）的字样。掀开盒盖，一边转动手柄，一边看着缓缓起伏的音筒和齿梳，与其说是听音乐，不如说是一个人发会呆，这正是八音盒简单沉着的音色所能提供的安慰。我记得那个八音盒摇出的曲子是《这是一个小世界》。我很喜欢这个朴素的八音盒，后来在礼品店里看到设计成钢琴、旋转木马和芭蕾舞娘的八音盒反而没什么感觉。

常常感叹音乐是一种奇妙的存在。世上很少有人不喜欢音乐，差异只在于音乐的类型和风格。音乐和所有的艺术类型一样，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技巧和高度，然而欣赏音乐却没有什么门槛。于是，在《奇迹八音盒店》里，就连失聪的小男孩，也能感知到母亲唱着哄他入睡的歌曲；捕鱼人用心爱的演歌歌手的名字为自己的孩子命名；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男人，在恋人起了离意后，希望找到当初他们邂逅时的那首曲子来挽留她⋯⋯除了那个弹钢琴的少女，可能他们对音乐并没有什么系统性的认识，更谈不上专业训练，但就是有那么一首乐曲，与他们隐秘的心事紧紧相连。那些纠结、懊悔和遗憾看似已被抚平、淡忘，其实只是留在了原地，等着某种契机将它重新触发。

定制一个八音盒作为礼物，那些共同渡过的时光和说不出口的话都在其中。日本人客套的言语和委婉的表达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的人大多寡言。我看过一篇介绍北欧的文章，说北欧人安静、专注，在室内时看书、写诗、做手工，在户外则爬山、滑雪，一天出入弄堂七八次遛鸟、闲逛、和邻居闲聊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日本东北地区的人也习惯沉默。不久前我去了青森。在青森市中心饭点的寿司店里，一个男子坐在柜台前，默默吃一份由掌柜推荐的套餐。我这个异乡人用并不纯熟的日语与老板娘闲聊的声音是店里唯一的响动。据说很多日本人更愿意去吃回转寿司，因为那里不必与人交谈。如此，内向、有社交恐惧症的人要通过一个八音盒来表白自己的心迹也就不难理解了。

小说中的八音盒商店之所以神奇，是因为老板有种特殊的天赋，他能听到人们心中流淌的音乐。这一丝奇幻色彩让整部小说显得浪漫轻盈，然而并未神秘到荒诞的程度，一旦落实到故事中那些滋味复杂的人生里，情节和叙事立刻写实起来。书写风格来回切换却不显得突兀，这是需要一点功力的。一开始我以为整部小说是一个分章节的完整故事，看了两三个章节才发觉这些故事虽有关联却相对独立，而八音盒店的老板是其中的灵魂人物。妙的是一直到最后，我也只知道他瘦削单薄，却不清楚他具体的面容，甚至连姓名都欠奉。这样不落痕迹的写法，给了读者莫大的想象空间。我曾怀疑他是一方神灵，开着那家幽暗的小店只为点化过路的有缘人，后来读到他也喜欢喝咖啡，能和隔壁咖啡馆打工的少女搭上话。原来这家伙终归是个人，这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

八音盒店老板能听到的人们心中回荡的那首乐曲，有时连客人自己都始料未及，开始以为是被敷衍了，后来才恍然大悟。人对自身的了解和认知，有时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的任务。文艺作品的魅力，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足够的复杂性，既要在逻辑和情理上得以成立，又要有超乎人们想象的成分。《奇迹八音盒店》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人心的微妙。借用老板的话来解释：“人们不一定是对音乐本身产生了什么感情。那些在人生重要的场景里，很偶然地作为音乐背景被播放的歌曲，有时候会出人意料地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记忆也是如此，那些烙印深沉的记忆，并不一定与快乐有关。

日本城市的老街区里，至今仍有许多小店，豆腐店、深夜食堂、渔具店、咖啡馆、卖零碎花布的，做干贝的⋯⋯这些固执地努力生存下来的小小门面，曾是多少漂泊者的停歇站。东野圭吾写过《解忧杂货店》，僻静街道旁的一家杂货店，只要写下烦心事投进卷帘门的投信口，第二天就会在店后的牛奶箱里得到答复。东野圭吾擅长悬疑推理小说，《解忧杂货店》虽然称不上是悬疑作品却环环相扣，所有的榫头最后全部合拢。相比之下，《奇迹八音盒店》里的七段人生、七首乐曲各有各的心结和隐衷。七个章节精巧玲珑，很快就可以读完一个，搁下回味一番随后捡起再续。作者善于在细微处做文章，小说的画面感、场景设置和人物的心理描绘都很到位。在这些故事里，人生无法被穿越，问题也没有答案，只是站在人生岔路口的人们，在八音盒的那首曲子里有所顿悟，多了往前走一步的勇气。

作者泷羽麻子的简介里说她生于1981，毕业于京都大学，2007年凭借《兔子面包》获得第2届达芬奇文学奖首奖。这履历接下来的想象空间真值得期待，年轻时就崭露头角的写作人，年纪又渐渐到了可以体会人性幽微复杂的年龄段。虽说写作也有少年天才这回事，然而阅历毕竟十分重要。记得陈丹青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人的成长就是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间和记忆，正是《奇迹八音盒店》诠释得颇为动人的部分。

如果真有那个神奇的八音盒商店，我也想去一探究竟，听一听我心里流淌的那首曲子。

推荐书目《奇迹八音盒店》，果麦文化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