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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在印尼马老奇森林废墟里的饥饿感

2019-08-09 07: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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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森林狩猎采集的一家人

马林德人(Marind)饱受饥饿感的折磨,它蔓延在曾经彼此滋养、交换肉身体液的人类、植物和动物之间。

口述 | Sophie Chao,图 | Sophie Chao、资料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饥饿的本质是什么?

马林德人生活在印度尼西亚西巴布亚省偏远的马老奇(Merauke),过去十年间,他们目睹自己的大片森林和稀树草原消失,土地被清理成单一作物——油棕榈种植园。印尼大肆推行油棕榈种植以发展经济,农业商人疯狂扩张种植地,不顾当地原生植物和农作物,在马老奇,他们连马林德人的水源安全问题也不加考虑。

我第一次接触马林德人是跟随英国非盈利组织森林人(Forest Peoples)到巴布亚做土地权益问题的考察,在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发现这些人充满灵性,从而燃起了更多想要了解他们的渴望。尤其是关于失去土地、森林对他们的深层影响,不仅是生活方式本身,还有心理的、哲学的、信仰的等等,于是就把这里选为博士论文的考察地。

马林德人原本仰赖森林而生,这里本来有丰富的猎物,当地特有火鸡、鳄鱼、野猪等现在都很难再看到了。因为油棕榈种植园使用有毒杀虫剂,化学用品污染了水源;种植园还排放污水,在水中栖息的鱼类和甲壳类动物也受到极大威胁;可食用的水果、坚果也已经异常稀少。

马林德人的森林几乎被完全毁灭

最近几年,这些变化使仰赖“森林食物”的马林德人不得不改变生活习惯,以加工食物像是米饭、速食面和饼干为生。他们可以在村中的小卖部买到这些食品,也会收到油棕榈种植公司免费发放的救济食物,这也是公司履行社会责任方案的一部分。然而这些加工食物,或是马林德人对它们的称呼更为合适——“城市食物”,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能提高生活质量,而且也不仅是改变他们的饮食习惯那么简单。不少人认为城市人熟悉的食物“寡淡”、“干”、“没有味道”。 

后来我发现,食物之于马林德人的意义并不只是口感、果腹、维生,他们这么评价“城市食物”也不是因为人体构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或是因为不满而发的牢骚。田野考察地的信息报道人向我解释:“这些食物无法滋养身体,它们没有土地的味道,也没有森林的滋味,吃它们并不会让人觉得饱,反而让人觉得更饿。”我在马老奇偏远之地考察期间,许多人的说法和反应都是如此。随着森林砍伐、单一作物和外来食物的到来,越来越多的马林德人都出现持续性的饥饿感。一方面,饥饿感是生理反应:伐木、水源污染、生物多样性的消失使得这里曾经丰富的蛋白质和微量营养素变得稀缺,婴孩营养不良,食物中毒现象频发;另一方面,马林德人的饥饿感也是心理上的,因为吃不到“森林食物”,“城市食物”也在触发他们的渴望。饥饿感由“森林食物”的消失引起,但它的深层意义远不仅是数据上的卡路里和营养元素的摄入这么简单。第三个原因则是灵性的,他们和食物是有信仰联系的。

着盛装的马林德人(资料图)

首先解释第三点,在马老奇马林德人中间的田野调查让我重新思考了饥饿,以及由它带来的道德观、情感和感性经验——它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生理需求本身。对马林德人来说,饥饿不仅是因为缺少食物。他们饥饿是因为和他们有深厚情感联结的自然环境和在此之中的有情物种的毁灭。

马林德人跟森林的关系不能说是物质上的,他们不仅是因为森林和生活在其中的动植物能提供营养而产生感情,自马林德人有意识以来,他们就认为人和动植物是亲属关系而非食物链上的环节,社会的组成部分也不止人类。

我从许多受访者那里都了解到,“森林食物”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食物”。这些动植物和人类共有相同的dema,也就是祖灵,是马林德人的“祖辈”或“兄弟姐妹”。马林德人和动植物关系的核心是互利,他们通过狩猎、渔猎、林中采集获取它们,动植物既是食物,也是马林德人守护、照料的对象。人类有了食物,敬仰它们,不仅在森林中举行仪式作为灵性上的表达,在遇见、狩猎、采集、食用来自森林的亲属动植物时也都有仪式。马林德人自己的肉身也是森林多样性中的一环,人死后,他们被埋在圣地,尸体在大地中腐烂,滋养的就是森林中的性灵。也有一部分马林德人认为,如今他们之所以面临那么多磨难,正是因为森林和亲属动物责怪他们没有履行保护它们的职责。因此,特定的仪式和献祭也常常举行。他们的仪式有时能持续好几天,人们在萨满的带领下击鼓、唱诵,气氛异常浓郁,让人很难不相信信仰力。

旧照(资料图)

再说体感上的饥饿。其实这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内心的空洞感——周遭的消亡导致曾铭刻在他们生命中的和动植物关系的消亡。他们也将逐渐忘记“森林食物”的味道,这也就意味着会忘记许多古老神话,在森林中发生过的过往、和一切生灵的相遇之事。他们和森林生物在多种层面都有情感联系,彼此之间有交换和互动,这是他们的身份证明。随着森林的消失,他们的身份认同也被侵蚀了。他们说:“每当我感到饥饿,我就想起森林已经不在了,想起那些死去的动物、那些倒下的树。所以饥饿也让我感到悲伤和孤独。你想要理解我的饥饿,就要理解森林对我的意义。”

他们一直饥饿着。

这些共情和交换对马林德人来说意义非凡,正是这种跨越物种的肉身、体液的交换让马林德人得以纪念祖先、维系人类和非人类、生命和超生命之间的社会关系,在森林这个“宇宙”中赋予“森林食物”真正的营养价值。

马林德人相信森林食物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我时常认为,马林德人所说的森林食物中的能量,或许和科学家所说的卡路里、蛋白质等等是同样的道理,只是使用了“不同的语言”,从不同的维度解释同样的事。马林德人的是从信仰的角度出发的。

森林的消失除了打乱神圣的互利关系外,饮食结构改变对马林德人身体本身也造成不利影响,这也是在世界各地原住部族中颇为普遍的现象。马林德妇女因缺少西米而乳房越发干瘪,男性则认为缺乏猎物让他们的血液、脂肪和肌肉都减少了,孩子们越来越瘦小,面如死灰,皮肤也不再光滑紧致。 

但是相比肉体上的折磨,心理上的更甚。人们谈论着自己的饥饿,还有森林食物的消失而带来的焦虑——无法抚养孩子,死亡率直线上升,以及看到亲朋好友饥饿所带来的悲伤、怜悯,还有无处不在的因森林生灵消亡而带来的孤独感。原住民哀叹着曾经因狩猎采集而和动植物建立起来的美妙关系,森林中充满感情的生态。女人哀悼着西米,以前,她们在西米树前和它一起庆祝自己身为人母,它肥沃的肢体和汁液就像女人们自己的一样,也给予马林德孩子所需的营养。马林德人说,随着油棕榈的到来,亲属动植物也曾受饥饿之苦,野猪和火鸡在一毛不拔的同质土地上找不到食物,竹子和西米因土地矿物质流失很难存活……曾经在人类陪伴下茁壮成长着的各个物种都挨饿、逐渐萎靡,它们的水、营养和共生菌都被偷走了。

吃西米的孩子

马林德人饱受饥饿感的折磨也是一种跨物种现象,它蔓延在曾经彼此滋养、交换肉身体液的人类、植物和动物之间。

“森林食物”的消失和“城市食物”的到来也就标志着马林德的文化遭受陌生文化入侵。孩子们吃了速食面几小时后就吵着要吃东西了。女人成天拿饼干当零食,但依然想吃更多。青壮年男人认为自己对米饭“上了瘾”,他们能吃上许多却完全不觉得饱。马林德人非常敏锐地指出,这些食物就是为了让人更饿,让人想要更多,几乎让人上瘾。事实上,今天也有科学研究认为,盐分是上瘾的,吃的越咸让人想吃的越多。至于速食面,它能让人越吃越想吃早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也折射了消费主义社会的根本问题之一:我们总是想要更多。

人类学家意识到食物可以是社会粘合剂也可以是区分不同社会的标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它还可以是代表一个社会的状态、关系的标志。但是很少有人关注由宗教、文化导致的饥饿体感本身。饥饿被认为是人类都会有的感受,绝大多数关于饥饿的研究都在营养学范畴,或是研究人类饮食结构变化、适应力等等。挨饿或是食物是否富足则是经济学甚至是政治的范畴,鲜少有人把食物不安全感归到人本身来研究,一探它所赋予的文化意义、情感和感性价值。

西米是马林德人的主食,也被认为是营养最丰富的食物

马林德人承受的由饥饿带来的苦难为研究者打开了更深的域界。改变一个地方的农作物、生态,改变的不仅仅是当地人的饮食结构,从而使他们变得强壮或是虚弱,原住民的社会结构、心智、信仰都可能因此改变。

每一个社会都有自己的纠结,今天的马林德人站在改变的边缘挣扎着,老一辈的人举行仪式渴望拯救森林,另一批人试图用“两全”的方式融入这个世界,既保留自己的文化属性,又和外界有所交流——他们制作有马林德特色的手工艺品等等,希望以此引起外界的好奇,向外人解释自己的文化,希望大家都能为保护森林文化出一份力。当然也有年轻一代进了城,认为自己是新生代,不再想要林中生活了。还有一小群男性巫师,他们掌握“黑魔法”,试图在伐木场主等人的食物中下毒以此作为反抗……马林德人的社会内部也在彼此牵扯、对抗着。

归根结底,马林德人饥饿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饥饿时想要的又是什么?怎样的食物才能带来满足、才能填补心中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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