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选择》：我们注定分离，成为各自独立的人

《女儿的选择》结束时的那个晚上，正是五月底，北京已经热了。打出张文扬与江致远的重逢，许久不愿写下最后几行字。这是一个早早设定好的结尾，但是随着创作的进行，也曾被我搁置起来，但阴差阳错，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要做一个这样的完结。

大团圆不光是中国人喜欢，我觉得人类的本性中就有对完美圆满的渴求，无论是中国古代的落难公子中状元，历尽坎坷终团圆，还是现在全世界都看好的精英阶层，有体面工作和光鲜生活，大同小异，终归就是满足我们欲望深处的贪心，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拿份高收入，还要遇到同样完美的真爱对象，顺利结合，再生儿育女，一同过着跟牙膏洗衣粉广告一样打过柔光的完美生活。

这就是幸福吗？不一定。现实是我们在学生时代可能已经怦然心动，遇到了真爱却又错过；我们追求理想却头破血流，一次次付出代价；我们自己的想法与父母的想法总是不同，即使自己做得再好，也很难得到父母的认同——而这恰恰是我们最在意的事。即便一切如幸福说明书所言，读书工作婚姻生育种种关卡都顺利通过，我们就真的能够享受到天伦之乐这样至为平凡但也至高至大的幸福吗？

这本书想讲的就是这批人的故事。张文扬、秦静姝、车唯一，以及孙天爱、贾婷婷，还有小静和车茉莉；老一辈的刘招娣、李云珠、王梅、李劲松、何星月，可以说，她们都算是天赋与努力并重，要奋力打破环境的籓篱而前进，终究她们也算是有所收获，没有被轻易埋没。但是这过程中笑泪交织，辛苦无比，要把一生的运气都赌上，才换得命运矜持地点头。而这其中的重重磨难，很多竟是来自亲人，来自女性身份的原罪。

何星月和孙天爱一对命运悲惨的母女，我写她们的时候想到许多令人发指的社会新闻，也想起了曾经有读者倾诉她身为高学历人士，却始终不能对领养身份释怀的痛楚。

刘招娣的名字就说尽了自己前半生的故事，但这样的名字前面加一个总会计师的头衔，她付出了多少辛劳不言而喻。自己把自己活成了钢铁超人，所以跟最疼爱的女儿格格不入。张文扬一直都在跟妈妈对着干，到头来，她发现其实自己也活成了妈妈那样的女金刚，因为不是这样，就无法对抗外面的风雨，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亲人。

李云珠把自己活成了榜样，特级教师，人中楷模，她却不敢追求真爱，宁愿维持一段表面上很完美的婚姻，同时她看不上女儿追求自由独立的人生，一定要干涉女儿的婚恋生育，因为她是教师，一生努力维护的就是“对的事”。所以秦静姝未婚先孕是错的，离婚也是错的，没有找个安稳公职反去创业是错的，拖着孩子再交男朋友也是错的。直到最后李云珠发现，自己一切都对的人生如此虚假，想去大错特错一回时，已太迟了。

王梅算是老一辈女性中的人尖子，她事业上出类拔萃，婚姻也美满幸福，她却觉得女儿的工作实在不值，在大公司里做一份天天加班的牛工，怎么能比得上一夜成名日进斗金？她自己没有大红大紫，留下永远的遗憾，而这遗憾女儿不能为她填补，则让失落感加倍。就像所有半生郁郁不得志的家长，总希望在儿女身上实现自己的人生志愿，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

说到底，我想写的主题，跟《世间儿女》一样，希望这世间能多一点理解和宽容，尤其是亲人之间，尤其是母女之间。女性本身承载着社会的重压，虽然让优秀女性更具坚韧上进的特质，却也会增加性别本身特有的焦虑和苦恼。我们都不能假装身处一个男女绝对平等的环境中，事实上，女性天然要在生育后代上承担更多，也要付出更多。我小说中的角色，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在离婚的同时都成了单亲妈妈，她们不能放弃孩子，这似乎是一种天然的约定。虽然现实中也有不少女性离婚时放弃抚养权，为了让自己再婚更顺利，但选择做单亲妈妈的更多。

离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像何星月，即便她有再多苦衷，她仍要承受内心的折磨，承受女儿与她面对面却不相认的后果。这不是文学手法上的夸张，而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天然情感联系，注定要比父亲来得更多，所以与母亲的分离，也注定带着生命中最深沉的痛苦。

《女儿的选择》写了女性的奋斗和成长，也写了母女之间的分离，一代代的女儿就是这样挣扎着从母亲的羽翼下飞出，飞向属于自我更加高远的天空。我收到了许多读者的回馈，在刘招娣要回家去参加母亲葬礼，短暂回顾她的生平时，收到的评论和赞赏都达到了最高点，我深深地理解这是为什么。

很多人都有刘招娣这样一个妈妈，很多人自己其实也是刘招娣，女性的隐忍、自强、不断奋斗中却带着千丝万缕的辛酸和柔情，这样的故事，无论是在乡村的田野，县城的办公室，还是大城市豪华的办公楼中，都在上演。我们渴望成功和认可，但我们更期待爱和宽容。

完成这部小说后，有一段时间会经常梦见自己创作的角色。三个女主角我再熟悉不过，她们就是我的朋友，我看着她们风光，更知道这风光背后有多少不容易。三个母亲我也非常熟悉，我和朋友们的妈妈，我每天去公园遛弯遇到的衣着整洁谈吐不凡的阿姨们，她们就在我们身边。

最后想说，原本《女儿的选择》的结局并没有这样相对圆满，是一个大悲剧的结尾，我自己写到后来甚至不敢去写，每写一点都觉得难过，所以还是回到原来的设定上，让每个人的付出都有所收获，让每个角色都各得其所，至少也留下一点希望和光明，而不是彻底的幻灭。

但愿我能写出，两代女性的奋斗和艰辛，对命运不甘，亦未曾屈服，而是起身迎战，从不低头。生命的力量在于战斗，无论是谁，都要完成这一个人的战争，最终走向一个人的自由。

人生路漫漫，我与你是生死至交，深爱彼此，而随着成长，我们注定分离，成为各自独立的人，去走自己的路。每对父母和子女，都注定如此。

多谢读者的支持，无论是以何种形式阅读了这个故事，都希望这次相逢能带给你一些什么，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丛虫2016 年 9 月 1 日

另：本书经历诸多出版上的磨难，原名《天伦之乐》改为《女儿的选择》，愿天下的妈妈和女儿们，都能选择爱和宽容。我们并非自己选择了来到世间，但我们终将选择成为怎样的自己。感谢中信出版集团，感谢编辑朋友们，感谢读者朋友们。

丛虫2019 年 3 月 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