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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属于父亲的90年代,转眼间风流云散

2019-09-04 16: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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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嫣然

我所说的父亲,是我的继父。在我的亲生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年,继父来到我们家。

继父是个有派头的父亲。他的头发永远一丝不苟。他在夏天只穿丝光棉的衬衣。他的皮鞋永远锃亮。还有,他从不吃剩菜。

在我家,母亲做饭总是敷衍。肉不鲜了,凑合吃;盐放多了,蘸水吃;辣子放多了,就馒头吃;饭菜做多了,下顿接着吃。我二十多年如一日地被训练着,从不敢有怨言。父亲呢?竟也从不抱怨。他吃饭时总是很认真,每一口都认真地嚼,米饭要吃得一粒不剩,汤要喝得一口不留。有时候母亲做的菜太难吃了,她自己是一口也不吃的。父亲却仍然耐心地嚼着,面不改色。好像对于他来说,好吃难吃是没有概念的,吃才是本质,是神圣的职责。但是父亲从不吃剩菜。母亲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吃剩菜的机会。难得的是,他俩没有因此而发生矛盾——父亲端出了一碗大头菜,耐心地嚼着,咯嘣咯嘣。大头菜是父亲自己腌的,腌咸菜是他的拿手绝活。黄瓜,萝卜,大头菜,他轮着腌,腌得咸而不齁,炉火纯青因而乐此不疲。

父亲和我们是不同的。父亲和我们相遇,是两个家庭两个世界相遇。我们散漫,在生活中找不到规则。我们吃饭,吃得慢,吃一个小时,可以。剩半碗饭,可以。鸡蛋好吃,我们不吃,可以。父亲却不行。他说我弟,你吃饭那么慢,把你送到军营里你就吃不上饭!不能挑食,得什么都吃,有啥不能吃的?我们做事,做得慢,可以。每次我们要出门,都磨叽到最后一分钟再急急忙忙赶出去。父亲不一样,他提前把一切收拾妥当,四平八稳了再出门。最绝的是,从没有见他因忘记东西而折返。

父亲有规矩,身体力行的规矩。退休之前,他在一个地毯厂上班。他说,他原来只是个小工。每周一次,厂里轮到他烧锅炉。别人烧完锅炉,灰是灰,土是土。他不行,他烧完之后总要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见不得一点灰尘。日子长了,领导觉得他靠谱、认真,就提拔他。提拔多了,就当了副厂长。他说,他上班十几年从未请过假,就算生病了也要硬扛着去上班。他当了副厂长就得人前讲话。因为他有气派有威严,待人又和善,所以工人们都服气他——他每次讲话都掌声雷动。他把他恪守的规则拆了合合了拆,掏心掏肺地讲给别人听,讲给厂里的工友,讲给自己亲兄弟。因为他来自于农民家庭,是家中长子,得“统辖四方”,以威严和关怀震慑又感召兄弟姐妹。他把他的兄弟姐妹全介绍到地毯厂里上班。于是厂长的权力等于了兄长的权力。每年过年他都要把兄弟们叫到一起,像在厂里那样训话:领导让你们在这干,是瞧得起你们,你们得好好干,不能对不起厂子,不能对不起国家;哪里脏了,就得有眼色,别人不扫你去扫,大家就会看得起你,觉得你靠谱。父亲说,厂里对他不薄,给他配专车,配司机,送他去大学进修,去国外学习。所以厂里让他干什么,他就一门心思干什么。他学地毯设计,家里堆满了地毯设计、色彩搭配的书,堆满了地毯的布料小样。最后,人民大会堂都用过他设计的地毯。父亲给我看他那时候的照片,那是属于90年代的意气风发,笑就是笑,没有一丝疲惫,没有一丝局促。有一种镇定的骄傲属于90年代的青年英雄。

他意气风发了十几年。后来,家里突然遭遇了变故——他的前妻去世了。他跟我讲过,阿姨离世的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捧着一个碗在吃饭。她走了过来,把他的碗打翻在地,碗碎了。她说,我走了。

这场变故之后,父亲一蹶不振。他整日喝酒,抽烟,生了一场大病。厂里让他在家休养,从未休假的他照办了。没想到,这场休假却没有尽头——地毯厂倒闭了。这是90年代末。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英雄不见了,只有苦笑,苦笑的皱纹都写满疲倦。他不得不投入生活的激流,体验“上班”以外的生活。从此,他开始在世上闯荡。他的朋友帮他谋了个差事,只需要坐办公室,但他坐不下去。他尝试各种奇怪的创业,他拍过电影,造过奶茶,甚至开过烧鸡店。但无不一一失败。在世上闯荡是没有规矩的,或者是需要不断冲破规矩的。而他呢?他那些规矩,那些兢兢业业的朴素信仰,支撑不起90年代末的倾覆与震荡。

于是他选择撤退。不再工作,不再闯荡。那些规矩,那种兢兢业业的朴素信仰,只能一一施展在生活中,施展在孩子身上在兄弟姊妹身上。我的哥哥——他的儿子,要从一个效益不好的国企跳槽到私企,父亲不同意,他觉得国企的工作稳定又优越,而且是他托关系介绍的。他训斥哥哥:“如果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哥哥愤怒地回应:“没有你我当然什么都不是!”但哥哥还是毅然决然地跳槽了。后面发生的事天经地义:他跳槽之后很顺当,比父亲当年更体面风光。这以后,他们父子见面总是沉默,这件事是他们所有沉默的中心。父亲的四个兄弟,在地毯厂倒闭后,也找到了自己生财之路。父亲失败的烧鸡店,他们接手过来,居然生意很好,而且开成了连锁店。父亲说,他们比我适合做生意。我想这是对的。他们兄弟五人每年过年都会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这一年,父亲又在饭桌教育他的兄弟,一如当年他当厂长的时候。可是兄弟却不会像以往那样听话了——老五摔门而去,丢下一句话:“你以为你还跟以前一样吗?”

是啊,他和以前毕竟是不一样了。可是不一样的,又何止他自己呢?

在读研之前的暑假,我为了打零工挣钱,去一个房地产公司当销售。每天早上,西装革履的领班都要给我们训话,领着我们读羊皮卷:

 “我要用全身心的爱来迎接今天。因为,这是一切成功的最大秘密。强力能够劈开一块盾牌,甚至毁灭生命,但是只有爱才具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使人们敞开心扉。在掌握了爱的艺术之前,我只算商场上的无名小卒。我要让爱成为我最大的武器,没有人能抵挡它的威力。”只是沐浴在房地产商这样的爱中,我仍然想偷懒,白天在家睡觉,不愿意去上班。父亲跟我说,你不能这样,你要勤劳一点,把别人的工作也揽过来做,领导会赏识你的。即使是个临时工作,你也要认真地做,对得起公司开给你的工资。我不说话。因为我不忍心反驳他。

他像一个老去的英雄,怀念着他的黄金时代,却不知道,他攥得紧紧的东西,早在沧海桑田之间风流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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