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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 | 他是这世上最渺小的推销员,可谁又不是呢?

2019-09-19 07: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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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版权所有,不得未经授权转载。

文 | 王靖康

他是顶惨的角儿,人到中老年跑了老婆,欠了贷款,更惨的是,那些只跑了老婆,或者只欠了贷款的人都骂他活该。我倒觉得他是猛士,他那一屁股事,单单一件挨在我身上,我都受不住,但你看他,见到熟人依然想再做一单业务。

他是我父亲儿时的朋友,一旦来我家,大多是有事,没事也是修桥铺路,为下一步卖保险做准备。估计他去别人家,别人也都这么想。有一点好——他几乎从不忌惮别人怎么看他,逮到人就能聊半天。

他给我带来一本《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和一个U盘,说了一大堆话,大意是这个书很好,最早写在羊皮上,又叫《羊皮卷》,我刚走上社会,很需要这本书。U盘里是他最喜欢的朗读版本,他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听,骑摩托车的时候也听。说着说着他眼睛盯着天花板,便要背出来。

“今天,我开始新的生活。今天,我爬出满是失败创伤的老茧……”

我总是记不清他是怎么离开的,落魄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晃荡着消失在街角。这是悖论,一个失败者给另一个失败者推荐成功学的东西,纵使他讲的和荧幕上那些成功人士一样励志,也是徒劳。因为人不会信服和自己一样的人,从来只有征服与被征服两种状态。

最近,偶然在街上碰到他,他又会给我讲一些如何与同事相处的道理。他道:“单位的保安和保洁要对他们客气一点,能跟他们处好,就能和领导同事处好。”

我恍然间觉得挺有道理,这是尊重人的问题。可是他随后又问我,能不能和领导搭上话,把学生外出时候的意外保险业务介绍给他。我赶紧说我没这个本事。他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也确信。

他大概又要默念着《羊皮卷》里的话,从满是失败创伤的老茧里爬出来。这会儿的他有些许可怜,四处碰壁,遭人拒绝。然而这是他的工作,为了工作受点委屈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必修课程。

本来他大可不必受这些,不知是谁“增援”他加入保险公司,让他从夹着一件蓝色衬衫出入建筑工地的建筑工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周一早上开晨会的保险推销员。

在小地方,谁都想穿西装,打领带,但不允许不如自己或者和自己差不多的人这样做。走在小巷子里,难免有认识他的人不住地扭头看他。一小部分人误以为他发了财,等打听到事实之后便更加鄙夷,一种得知别人“也不过如此”的满足夹带着释然的唾弃。

很快他老婆跑了。有人告诉他,他老婆正坐在其他男人的摩托车后座上。他说什么都不信,开始骑着自己摩托车四处找,到田地里去,到工厂里去,到商场里去。

摩托车被刮倒,他的左腿骨折。休息三个月,他把肇事者告上法庭。在调解时他道:“因为我的腿伤,导致我的老婆下落不明,被告需要赔偿我3万8千4百23元的精神损失费以及误工费,这是我列出来的单子,23元可以减免。”

腿断了无法去找失踪的老婆,法院工作人员也觉得的确有影响,但没有必然联系,只能继续调解,不好正式开庭。

他又开始折腾,担心留下后遗症,一次次地去医院照CT,又一次次去要赔偿。也有朋友说他是装的,都是从建筑工地出来的,常常有人踩到钉子,也有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断腿的,稍微一休息就开始干活了,很瞧不起他这种死缠烂打的德行。

他唉声叹气说自己很痛苦,也不知道在那条断腿上纠缠了多久,直到有更大的烦恼和痛苦出现——女儿辍学离家出走,他也就忘掉了腿的痛苦。

奔波的日子里,他几乎都忘记了女儿。顾此失彼是陷入沼泽中的人的强项,一只脚抬起来的代价,是另一只脚陷得更深。

不幸的生活总是成为成功者用来避免失败的反面教材,以前的工友都说,要是一直在建筑工地干,不穿西装打领带,老婆不会跑,老婆不跑就不用骑摩托车找,就不会断腿,女儿就不会离家出走。

是谁给他种下了一颗想要出人头地的种子,还是妻子和女儿在他想要出人头地之前就已经决定要抛弃他?

总之他还在找,自始至终在找好的生活。

可以告诉大家,他叫王伟,一个生活遇到了困难的普通的保险推销员。

大雪覆盖了整个关中平原。与往常相比,这里增添了许多本身属于这里的人口,都耗在家里等着过年。

大约晚上7点的时候,一辆雪白色的面包车碾开冰辙,停在了我家门口。天色暗淡,母亲在厨房炖肉。伟叔依然蓝色西装,没有打领带,下面衬衫上套着粗毛线的毛衣,进门便打了两个喷嚏,开始絮叨道:“昨天在商场,一个女的突然把我拦住,说我的身材和他男人比较相似,让我给他男人试试衣服,一脱一穿就感冒了。”

父亲不耐烦地道:“你现在最盼望的就是那女人的丈夫死掉,就可以和你合家了。”

他看着正在看电视的我的父亲,神情有些慌乱地道:“你看我老哥说的这话,今天来寻你就是为了把我老婆找回来的事情,只要她愿意回来,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父亲笑着道:“大过年的,你是要霸王硬上弓吗?离了她你不活了?人家已经跟别人去过活,你就不会重找?”

“要再花钱不说,难找啊,你就跟我去一趟吧,能叫回来就叫回来。让兄弟也过个好年。”他重复了好几次,父亲略显犹豫。

“叫回来人家又不是没长腿。”

“叫回来!回来把她腿打断。”伟叔半开玩笑地说。

父亲终于答应了:“现在这事情不是这么个做法啊,要走就赶紧走吧。”

车打着两盏黄色的远光灯,在蜿蜒的坡地上爬行。雪花落在车顶,落在车窗,穿过两束光落在地上。如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时,放映机前端光束里面飘散的灰尘一般。

快到了,伟叔命令后门下两个人守着。“哐”一声响亮的关车门声,让伟叔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狗日的,轻点关门啊,院子里听到了躲起来了,事情还怎么弄?”

车灯被关掉,缓缓地滑了过去。

伟叔迅速地拉开车门,跳下车去。伸出右腿,一脚踩在了大门上,动作几乎一气呵成。铁皮包的门发出了一声巨响。院子里的灯立刻就亮了,脚步声随之靠近。开门声亦紧随其后。

我躲在车上,长辈们进里屋找人时,我清晰地看到门口已经被一群人堵上,手里拿棍棒的,拿锄头的。冲在最前面的,家里大概是种西瓜,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

如果有人动手,将是一场械斗。

伟叔的女人始终没有露面,我挤进人群看到坐在雪地里的伟叔,嘴里呼出的热气和怒气腾腾而起与漫天飞舞的雪花交融、混合,终于液化成脸上两股屈辱的眼泪。

他站起身来,身上占满雪花,手伸进了毛衣里,从衬衫口袋掏出两张百元,丢在雪地里。被堵住的门渐渐打开了。伟叔抬了抬嘴皮道:“把门修好,这种女人迟早会再跑掉。”

清明节那天,在汽车站门口,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等车,直接坐他的摩托车回家。我佯装感冒,用鼻子使劲吸着气道:“头疼,吹不了风,我还是打车吧。”

他递给我个破烂的头盔,硬要我顶在头上,我战战兢兢地跨上他那辆曾经摔断他自己腿的摩托车。我们穿梭在不息的车流中,走过漫长的上坡和下坡,缓缓地行驶在野花绽放的田间小路上,四周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

一路上,他不停地嘀咕,声音随着四月的风吹到身后,在我耳朵边上散开,我半听半猜,答复着他。

他扭着头问我道:“能不能给叔,倒点钱?”

我一边伸手拨他的头,一边叫他看前面。

他笑嘻嘻地伸出胳膊,指了指旁边的一条荆棘的阴沟道:“我就是在这块儿摔断腿的,都怪对面那个车,到现在还没有把钱完全赔给我……”

的确,一旦提起来这个事情,他可以讲到天亮。我赶紧把话题岔开,往他借钱上转,委婉地问他道:“你差多少?”

他道:“两万块钱吧。”

我断然反问他道:“我刚上班,哪里来那么多钱?”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我道:“你知道网贷不?现在有一种贷款叫网络贷款。”

我心想他总能把自己置身于无法驾驭的生活里,互联网金融,他压根不用知道,会扫码付款就足够。

认知的局限往往促使我们冒险,然而生活不是故事,生活里的绞肉机就是绞肉机,手就是手,而且是自己掐着会疼的手。任何的形式的试探都必将付出血与肉的代价。然而身体力行去体验一种随时能改变命运的事情,是每个人的基因里潜藏的赌瘾。传销、保健品、甚至廉价的净水机、锅碗瓢盆,大概都是为他们定制的,百分百获利,以小博大的游戏。

我假装风太大听不到,他大声喊好几次,我不耐烦地回答他道:“不知道。”

自此他便有些生气,一直保持沉默,像一块静默在风中的石头。等到我下车,出于礼貌地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他竟又满口答应着好……一刻钟前的不愉快霎时云散烟消,看似有许多话要坐下来对我慢慢诉说。

我靠在凉椅上,开水壶在一旁嗡嗡作响,他把几年来积蓄的洪水一般的委屈和愤慨朝我倾泻。

“叔这辈子做人很失败。首先是在婚姻上失败,当时家里穷,攒了几年钱才够结婚,没得挑,媒人都不爱往我们这些穷鬼的家里去,能搭上茬,就要一路到黑。我老婆嫌贫爱富,不理解我,但我能理解她,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她愿意回来……”

我一边加茶水一边道:“都啥时候了,啥事都有个过去的时候。”

“她要是不走,孩子也就不会走,家最起码还在,家要是还在,我就不会再去找人再组合家,不找人合家我就不需要给她借钱,不给她借钱我就不会欠网贷。”

“你欠网贷了?”我吃惊地道:“叔你够时髦,都会网上贷款。”

“人家拿我的身份证资料贷的,钱到账她就把钱转走了。”

“欠债还钱,你问她要,或者让贷款公司问她要 ?”

“现在连人都寻不到,贷款公司只认我,不认别人。” 他沉默了好一会,又重新开始诉说。

“贷款公司不是人,过年那几天,把我抓去,关在一个小屋子,腊月的天气么,几个小伙提着水桶,从我头上往下浇。我当时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和几张卡,把我带到自动取款机,盯着我让我挨个查余额,把能取出来的都取走了。”

我惊叹,以前听到的催账的手段,如今都坐实在我眼前的这人身上。

“贷款公司的人在我家里来了几次,看了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能拿,成天给我打电话。我换电话卡都能重新找到我的号码。说要把我抓到亲戚朋友面前去,先让我亲戚朋友给我借钱,再让我还,他寻了几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我就没有个有钱有瓜葛的亲戚。最后实在没办法,今天给我打电话说,看我也可怜,让我把剩下的一万八千块钱本金还了,利息不要了。”

说着高利贷不要他利息,他竟然有点高兴。我也替他高兴,不知道再有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本事的人,可以让高利贷豁然免掉利息。这到底是贷款公司的不幸,还是他的幸运?

我还是没忍住问他道:“你当时为啥要给不了解的女人借钱?”

“我说我没有钱,她说只要我拿着身份证拍张照片就可以贷款,她给我写借条,完了要跟我领结婚证。”

“你现在是啥打算?”

“找她,我去她住的地方守她,她还钱,或者和我结婚。”

忽然感觉他一辈子都在拼了命找那些找不到,即使找到也没用的人。我已然不知如何帮他化解苦闷,仿佛也迷失在了他的惘然之中,无力、苍茫。

“你还有多少钱,要和这种女人结婚。”

“我在小区给她宣扬了恶名,准备去拦她的车。”

他嘴巴一开一合,又讲了一大堆,墙上的钟快十二点,外面的狗叫唤得不停,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节奏,我没有多余的钱借给他,他便溜回到一个人的家中。

我应该会尽量存钱,在他那里购买保险,车险、财险、寿险他都有涉及。至于别人对他的不公,我逐渐趋于平和,如同高中物理中的能量守恒,那些毁他欺他不正眼看他的人,无非也是在其他地方受了欺毁,遭了冷眼。他是这世上最渺小的推销员,可谁又不是呢?只不过我们推销的东西不同罢了。

(本文图片均来自电影《当幸福来敲门》剧照)

编辑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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