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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女孩·60后︱未被性别观念影响的幸运儿

安静
2019-10-05 10:27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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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中等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是20世纪50年代的医学中专生,经济状况尚可,非常重视子女的知识和教育。1968年,因父母上班分身乏术,只能让年仅5岁半的我与哥哥一起上小学一年级。原只想着给哥哥陪读混混日子,把老师当保姆,没料到,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就这么读下去了。

1970年,父母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所幸的是,我们的教育没有中断,家里也没有重男轻女的倾向,父母秉承“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总是督促我们好好学习。由于我成绩好,父母对我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几代单传的哥哥(独子)。

那时没有电视,但可以听广播,父亲的诊室订有《参考消息》,家里的天花板是用报纸糊的,睡前,我就瞪着眼读报,不仅从中知道“两报一刊”,还了解田中角荣、尼克松、基辛格等重要国际人物和事件。

父亲偶尔买些小说,但总不能满足我的阅读需求,邻居是中学语文老师,家里有很多书,乐意借给我看。这样,砍柴、拾稻穗、上学之余我读了当时能读到的流行小说——《海岛女民兵》《欧阳海之歌》《闪闪的红星》《向阳院的故事》,深深迷醉于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以及后来的《西沙儿女》,实在没书读了,甚至还读过《虹南作战史》。现在想来,今天我依然热爱文学、关心国内外大事,与儿时培养的阅读习惯有关。

当时,除了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外,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大学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历史大变革之前,往往静若止水,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惊心动魄。1976年1月,我正在白雪茫茫的山头劳动,手开裂红肿着,有线广播传来周恩来逝世的噩耗,很多同学都哭了。谁能料到,灾难接踵而至,初夏,朱德逝世,初秋,毛主席也离开了我们,这简直是不能接受的现实!追悼会上,好多同学昏倒在操场上。

这时,父母又调到另一个县城,我也跟着转学到该县的一中。在“文革”中,这所中学数理化都存在,这对我这个理科盲来说,却不是件好事——物理和化学全部零分,数学不及格,完全跟不上。1977年,国家突然宣布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猝不及防中,希望和压力一道从天而降。不得已,我只能选择报考文科,拿出铁姑娘的精神日夜苦读,终于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后来者居上,从学渣逆袭为学霸,始终处于文科班第一名。老师每次开家长会都会表扬我,虽然我是女孩,却是同学的榜样、父母的骄傲。

1977年12月,我以14岁在校高中生的身份(未毕业)被学校选送参加高考,因惧怕而哭哭啼啼,坚持不去。被绑架似的,我被逼上考场。依稀记得,那年福建省考试的作文题是“《大庆见闻一则》读后感”,还要默写毛主席的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在这次俗称为“省考”(各省自行出卷)的高考中,全国570多万名考生里只考上27.8万人,录取率仅为4.8%。我其实也上了专科线,但爸妈说,还是等正经高中毕业再去好好考吧。有意思的是,那年我校提前参加高考的非应届生共5人,其中有3名女生。除我之外,其他都是理科生。

半年后,我再次迈入考场。墙上挂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标语;社会应考青年捏紧拳头,坚信“考上与否,就是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区别”……这次的作文题为“缩写《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虽然英语只考了19分,但因为不计入总分,我轻松过关,成为我们县第一中学那年唯一考上本科的文科学生,也是全国年纪最小的大学生之一。这次高考俗称“国考”(“文革”后第一次全国统考),610万人报考,40万人考上,录取率仅为6.6%。

不知不觉中,我亲历了中国高考历史的重要转折,见证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激烈竞争。我读的是政治教育,心里没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快乐,而是充满了惶惑。十一届三中全会在我们入学几个月后召开了,“两个凡是”被否定了,席卷全国的真理标准大讨论石破天惊,改变了两代人的思维,话剧《于无声处》横空出世,重评瞿秋白《多余的话》振聋发聩……潘晓以“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追问使数千万名青年卷入这场人生观大讨论。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不仅内心疑虑重重,还要囫囵吞枣地啃枯燥的《资本论》和《反杜林论》,粮票、布票、糖票总是不够用,肚子饿得咕咕叫,每一餐都要打半斤米饭,终于吃成小胖子。班上同学年龄悬殊,有的当过小学校长、村支书,有的是或现役或退役的兵哥兵姐。半期考(期中考试)时,忽然听说年纪比我大一倍的师兄请假回老家,原来,他的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这样奇葩的故事常常发生,令不谙世事的我瞠目结舌。

周末我们潜伏到连江县琯头镇偷偷购买台湾走私过来的“尼龙脂”面料和羽绒衣;穿喇叭裤、留长发的“不良青年”手提走私货日本三洋双卡录音机,播着港台的“靡靡之音”招摇过市,居然有管理人员伺机而出剪破他们的宽裤腿;中文系的才子到各个宿舍兜售粗糙油印的《朦胧诗集》,我们在系阅览室读卢新华的《伤痕》、礼平的《当晚霞消失的时候》、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和《芙蓉镇》,由此窥到了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抹曙光;在外语系蹭西方文学的课,眼前打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之门,由此知道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这些西方学者的思想和作品,冥冥之中影响了我后面的人生之路,埋下了出国的种子。

与“文革”前“老三届”(指1966、1967、1968届初、高中毕业生)相对应,“新三届”(指1977、1978、1979级大学生)的称号就像地下党的接头暗号,素不相识的人只要一说“我是1978级的”,便一拍即合成为“自己人”,这几届中后来很多人成为各行各业的中流砥柱甚至国之栋梁。身处这不可复制的特殊人群中,我时常惭愧地自问:有没有辜负“1978级”这一光荣的名称?

我所就读的福建师范大学政教系1978级全员130人,女生只有14人;我们地区的南平师专1978级数学专业总数100人,女生11人,中文专业56人,女生5人,都是约占10%;我同学所在的江西九江医专医疗系1978级,稍好一些,但女生也只占1/3。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男多女少的情况?除了广大农村地区男尊女卑现象严重,还因为十年没有高考,其间很多女性已婚,当恢复高考时,她们恰好在生育孩子,受家庭拖累而痛失高考机会。

后来,这种男女比例悬殊的极端现象慢慢改善,到了1981年,南平师专1981级中文专业共50人,男生28人,女生22人,女生的比例慢慢上升。而30多年后的今天,某些地区的情况似乎完全反过来了,福建师大传播学院一个年级200多人,男生才20多人。究其原因,一是重男轻女现象逐步改变;二是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农村第一胎生女,可生第二胎,而城市不管男女只能生一胎,客观上造成女性考生的绝对数多于男生,而且农村男生学习条件差,城市女生多,考上的机会也大;三是在平等教育条件下,女生的生理基因结构总体上稳定性强,对付知识型的考题发挥得好,也更用功。

顺利考上大学,为我的人生插上了翅膀,职业道路一帆风顺。1989年,在当了7年政治老师后,我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取得硕士学位,分配到大学任教,后又加入记者编辑行列,左手粉笔右手媒体,一路过关斩将,基本没有因为性别而受到阻碍。这除了得益于时代外,还得益于父母的干部身份(双职工,医务人员)。他们没有传统的小农意识,重视知识,基本没有经济负担。

在我就读过的乡村小学和县城中学,印象中女生成绩总是超过男生,高考也不例外。我有个中学女同学,家境不好,但非常刻苦,据当时媒体报道,她备考时要在街边路灯下写作业,但始终是第一名,是全体男女同学的榜样,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国防科技大学,后又留英、留日,现在是一名科学家。

我当了30多年老师,从中学到大学,也从未遇到重男轻女现象,学习好的学生,老师和同学对其总是特别的重视和喜爱。

那么,高学历的女性在人生路上有没有困惑呢?就我个人来说,主要的挫折来自婚恋。我早早上了大学,接触的大多是那个时期比较优秀的人才,不免心高气傲,在择偶问题上挑三拣四,拖到后来,事业的优势越大,年龄的劣势也就越大,颜值又跟不上,一直到40多岁感情还没着落。其时,我早已是副教授、副编审,担任过报刊编辑部主任、副主编、总编辑等职,可这些只能在择偶的砝码上减分。但到最后,还是良好的教育背景把我从人生的低谷中救了出来,我在游学的过程中嫁给一个奥地利男子,找到了真正欣赏我的人,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后来,又因为我的文学爱好和专业,出版了几本书,担任欧华文学会理事和《欧洲时报》文学副刊主编,参加国际性的文学研讨会。

我们学会的女性比男性更活跃,总体成就也更高,她们大部分是“文革”后培养的女大学生。我们的会长便是女性,因成长的年代恰好在“文革”,家庭成分不好,没有机会上大学,只能下乡务农,但后来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香港成为知名记者,采访过钱锺书等著名作家,出版了十几本书,在香港文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而后她又到荷兰,除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外,还出版了两部在欧华文学史上具有重要价值的长篇小说,创立了欧华文学会。

如此说来,知识的确改变了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女性的命运。

[作者安静为福建人,奥地利国籍,1963年出生于医务人员家庭,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学士,华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历任记者编辑、大学教师。本文摘编自《高考:女生的故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6月),原标题为:亲历高考40年:一位1978级女大学生的追忆。文章有删节,经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吴英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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