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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晓望:闽国历史的回音

福建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徐晓望
2019-10-10 16: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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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的《闽国:10世纪的中国南方王国》是一部研究“五代十国”时期闽国的专著,初版于1954年,比我的《闽国史》要早43年。我们共同将闽国当作学术生涯的第一个研究对象,虽说我在《闽国史》之前已经有《福建民间信仰源流》《福建思想文化史纲》等书发表,但其实《闽国史》才是我的第一本著作,初创于1988年,初稿完成于1990年。几年后才得到台湾中华基金会的赞助出版。其间我做了一次修改,增加了十来万字。说来惭愧的是:我撰写《闽国史》之时,不知道有薛爱华的这本书。两三年前人们告诉我有这本书,我还半信半疑,一直到本书的中译本出现在我的桌上,让我对早我半个世纪就在用现代方法研究闽国的作者油然生起敬意,毕竟,只有做过,才能深刻体会其中的艰辛。

《闽国:10世纪的中国南方王国》,[美]薛爱华著,程章灿译,后浪×楚尘文化丨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年出版

《闽国史略》,徐晓望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出版

以往正史中留下有关闽国的史料,不过一二千字,最为详尽的是《新五代史》的“闽世家”。重写闽国的历史,当然会以《新五代史》的记载为线索,结合各种史料,纵论这一时代的闽国现象。薛爱华的《闽国》写法独特,他将闽国的政治史分为“朝堂”及“历史”两个部分,“朝堂”部分写闽国庙堂上的政治斗争,“历史”部分回溯闽国开创者的早期历史,以及闽国的内外战争。这种由内向外的布局,在我国史学界少见,但读者千万不要因其独特的写法导致叙述凌乱而失去耐心,它反映了西方读者首先重视政权内部结构的文化传统。

闽地图,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第五册,页89

不过,作者在文中纳入《金凤外传》未免令人遗憾,因为这是一部被鉴定过的伪书。有关陈金凤的故事,见载于《新五代史》的《闽世家》,只有一个梗概。然而,古今中外,宫廷的历史历来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越是离奇谣言,越能博得世人的关注。明朝人徐熥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写了《金凤外传》,《闽都别记》将金凤外传的故事当作主要线索之一,此处又见金凤外传的转述,薛爱华真的相信一个婢女出身的女子会吟诗吗?至于徐熥,是明代的大诗人,他的诗浪漫旑旎,不是一般人的水平。

薛爱华关于闽国政治史的另一个小错是:猜测王审知将王潮的子孙都杀了。实际上,闽国早期政治家对家族的血缘关系看得很重,王审邽之子王延彬继承泉州刺史之位后,曾经企图策划泉州单独向朝廷进贡,这是分裂王审知威武军政权的大罪,王审知的处分是将其软禁在家,这使王延彬在王延钧时期有机会再次复出,重任泉州刺史。再以王彦复来说,他本是与王审知齐名的大将,与王审知一道率军攻击福州城,立下大功。后来,他在王氏三兄弟的压力下,被迫逃亡朝鲜半岛谋生。他的脱离也反映了王氏第一代人的特点:对宗族成员不使用杀戮之类的手段。王氏家族因而得以在福建繁衍,若非子孙不孝,王氏家族应会传下更多的人。王审知突出自己的办法是:在向朝廷进贡时给自己的子孙谋官,王审知执政二十九年,在这二十九年中,王审知的无数次进贡为其子孙谋取了许多官职,他们的实力完全压倒了王潮、王审邽家族,没有必要再打击他们的子孙。事实上,王审知子孙的问题在于:每个人都是高官厚禄,相互之间不服气,才会产生你死我活的竞争,留下一地鸡毛。

人类学对美国学术界的影响无处不在。它进入历史学,引发对底层社会的关注,以及对社会经济史问题的挖掘。《闽国》开篇就对福建的自然地理展开探索,关于大象的有无,薛爱华用了许多笔墨,这不仅是对某一种动物历史的关心,还是对人类开发运动的反思。其中道理自明。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美国史学界早在65年前就关注人与自然这一问题。很显然,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当代很时麾的学派,最早发源于美国,早在薛爱华时代,就有较高的水平。薛爱华很关注十九世纪以来科学界对福建物产的研究,在本书中也贡献了自己的意见,这使其作为历史学家具有独特的风格,而这类具有鲜明个性的历史学家越来越少了。

我认为闽国史的一个核心问题是移民,中国的疆界幅员类似欧洲,欧洲是诸国分立,中国却是大一统,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人口和移民。中国边疆省份的人口大都以中原移民自居,其中福建省是最典型的,它的主体人口来自中原。当福建整体户口只有七万多的时候,王氏兄弟率数万北方移民进入福建,改变了福建人口构成。闽国以后福建的传统文化本质上是北方人的移民文化。这使福建省成为中原政权的有力支柱,同时成为中华文化在东南海疆的重要传播基地。这是我在《闽国史》中的主要观点。相对而言,欧洲为什么分裂?这是因为,欧洲缺少一种文化向心力。以上重视人口构成的分析方式,间接受到人类学的影响。

薛爱华对闽国的财政经济也进行了分析,批评王氏子孙的昏庸腐败,可惜文字太少。在我看来,薛氏《闽国》的一个遗憾是未见《三山志》一书,该书是福州最早的地方志,由南宋名相梁克家担任主编,因而此书相当于官修史册,史料价值很高。该书成为四库全书收入的少数方志之一,薛爱华应能看到。由于时代相距不远,该书收集了大量的闽国史料。其实,薛爱华引用颇多的《福建通志》有关闽国的史料,大都来自《三山志》,其中还有些史料为后世方志所忽略,例如,《三山志》有关闽国官田的记述,构成了研究闽国田制的重要史料。重视经济制度的薛爱华若看到这些史料,说不定会有些令人想不到的发挥。

说起史料的运用,一个外国人能对中国古文史料运用自如,让我们这些害怕外语的学者惭愧,现代英文都无法过关,更別说拉丁文等古欧洲文献了。欧美学者的一个优良传统是:将东方学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许多著名学者不止会一种东方语言,而且会多种!作为一个外国人,薛爱华的中文水平是相当高的,应能达到中国大学生的水平,远远超过许多只能读中文报刊的“专家”。但是,艰深的中国古文还是让薛爱华有些“隔”,如译者指出,本书中,薛爱华有几处理解错误。

我注意到,由于中文水平的限制,薛爱华没有挑战同样让中国学者畏惧的骈体文,也就是俗称四六文的那种文体。偏偏唐代是骈体文流行的最后一个朝代,许多传记由骈体文写成,这就让薛爱华错过了许多骈体文的传记。以王审知的传记而言,至少有三篇:瑯琊王德政记,闽王碑记,王审知墓志,虽是令人讨厌的骈体文,但这三篇传记中有不少王审知的一手资料,不引用,实在太可惜了。另外,我在近年出版《闽国史略》一书时,在《闽国史》的基础上,增补了《资治通鉴》作者之一范祖禹所写的《王延嗣传》的数千字史料,而薛爱华虽然写到王延嗣其人,却未看过范祖禹的这篇传记。

我的《闽国史略》在《闽国史》的基础上有所增删,还是35万字,比之薛爱华《闽国》10万字的篇幅,字数大大增加。这35万字,我留给政治的部分仅为10万字,其他25万字用以分析闽国时代的人民,社会,经济,文史,信仰。这种方法,其实受到人类学社会学的一定影响。因此,看到65年前美国学者已经用这类方法研究闽国,由心赞叹:薛爱华的开创之功令人敬佩!虽未及见之,吾引为知音也。

近年来,福州考古发现越来越多,刘华墓精美的雕塑,反映了唐文化的一个侧面,若喜欢艺术的薛爱华见到这些雕塑,会有怎样的评论?每当我重看福州西关的厢坊和城址,总是为之感奋莫名,然而,一种“更与谁诉说”的孤独也悄悄袭来,薛爱华,为什么我们不是同代人?然而,某个领域的孤独,似乎就是学者的命运,我之后,又会由谁来感受这种孤独?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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