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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山田野笔记|双面曼捌:左手自然,右手市场

段颖/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2019-10-18 15:38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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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当人们渐渐习惯用GPS搜索目的地,并以此导航时,我们却发现无法在地图上找到曼捌,或许是因为曼捌太小,只是作为新竜行政村下属的一个自然村,或许真是因为曼捌地处深山老林,渺小到不为人知。的确,即便在高速交通发达的今日,从广州到曼捌,也需要换乘不同的交通工具,近两天时间。而将曼捌称为山寨,可谓名副其实,四围群山环绕,寨旁溪流相伴,杆栏式建筑错落于村路两旁。清晨,和着声声鸡鸣,曼捌在山间的云蒸雾霭中开始新的一天。可是,当我们真正进入曼捌,开始与村民同吃同住时,才发觉,这里离外界,既远且近,远在山路崎岖,城乡相隔,近在网络通讯,又将之以更为现代的方式与世界相连,就这样,传统与现代,自然与市场,交织、变幻出曼捌的生活世界。

曼捌山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田野工作也不例外,记得第一天踩点时,林叔在坝子集市为我们买了不少蔬菜瓜果,说山上没什么吃的,担心住家没有准备。可生活久了,我发觉,一日三餐,似乎真不需要特意准备,经常是快到饭点时,才见岩大哥悠哉悠哉地说,我出去找点菜。不一会儿,就见他已从附近竹林山地砍来竹笋、芭蕉花,下午玉应少从茶山下来时,也会顺手带回各种山茅野菜,一日之内的素菜也就足够,因为大多来自自然,只需简单冲洗,清水煮熟,鲜甜爽口。受猪瘟影响,勐海全县禁止猪肉买卖,因此少了不少布朗族的传统佳肴。曼捌的鸡几乎都是放养,平时就在寨里四处觅食游走。有一天,岩温告诉我晚饭吃黄米煮鸡(布朗族特色菜式,先用铁锅将生米炒至焦黄,再与鸡块加水一同炖煮),但见大家一直忙着洗菜烧火煮饭,却迟迟不见鸡影,我问岩温鸡呢,他好似猛然醒悟,笑着说,“哦,忘了,我出去抓一只……”

曼捌饮食。

以山林为生,乃曼捌村民的日常。除去各种时鲜野菜之外,村民偶尔还能享受到山中野味,如橡胶林地里被兽夹夹住的野猪,以及竹林中抓到的以啃食竹根为生的竹鼠,每有所获,村民们都会呼朋引伴,小聚一番。岩大哥说过去还能打到很多猎物,鹿、熊、麂子、蛇都有,自政府收缴猎枪之后,猎物自然也就少了许多。而山地生态带给村民的,不仅是丰富的食物,还有各种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烹饪方式,比如撒撇,将主食材(可荤可素)和各种新鲜香草、辣椒细细切碎后混合在一起舂捣,看似制作简单,带来的却是鲜辣酸苦亲密接触后的味觉大爆炸;又如包烧,几乎是西双版纳各民族最常见的美食,用芭蕉叶将拌好佐料的鱼、肉、蔬菜等各种食材层层包裹,放在火塘炙烤,其特殊之处在于外烤里蒸,所烤食物外焦里嫩,还透着芭蕉叶独有的清香。而芭蕉叶,也是村民最为常见的“器具”,可以做桌布,可以包裹携带食物,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包烧。

在曼捌,每个人都是山地之子,他们的言行举止,都透着对自然的亲近和领悟。在这里,无论何时何地,几乎每个人都能就地取材,生火做饭,那是真正的生火做饭。一次,村民带我们去山林野炊,全程只带了辣椒、盐、味精、米饭和酒、水。一路上,他们的健步如飞和我们的跌跌撞撞,形成了鲜明对比,到达溪地时,我们已气喘吁吁(据说为了照顾我们,没敢去更远的地方),村民们却开始各自忙碌,砍竹子、捡枯枝、生火堆、找野菜、摘野果、砍芭蕉叶、捕鱼捉蟹……不一会儿,陆续满载而归,将洗好的蕨菜、鱼蟹与佐料拌匀,放入较粗的竹筒中,一端以竹节为底,一端用芭蕉叶塞住,架在火堆上烤煮,再将其余竹子一剖两半,用来盛菜。较细的竹筒则当作酒杯,底部削尖,方便插入泥土固定。芭蕉叶就地铺好,大伙席地而坐,野宴开始。当我们投去羡慕、佩服的目光,同时慨叹城里人已然失去了野外生存能力时,岩光笑道,“这是我们的生活,祖祖辈辈如此,虽然现在因为边境和林地管理,很多山林已经不能去了,但我们还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你们在山林里迷路,和我们在城市里迷路,都在于习惯,一样一样。”这让我立刻想到格尔兹的话,“我们,其实都是持不同文化的土著”。

野炊。

如果以为这就是曼捌的生活世界,那思绪又将不自觉地飘向马林诺斯基时代,飘向期许中的“遥远异邦”。可曼捌的另一面,却是极为“现代”的,比如,野炊时本不该“闯入”的味精,这一工业化的调味剂进入曼捌之后,极大地改变了当地的饮食方式,在缩短烹饪时长,减少劳力付出的同时,也在逐步替代传统烹饪中对自然的感知,以及对味觉的丰富体认与呈现。“以茶为生”的农业经济,渐渐取代了采集渔猎、粗放种植的传统生计,将村民推向市场。如今,每天早晨都会有商贩开车到村里售卖肉禽、时蔬、瓜果。久而久之,市场渐渐占据了村民的餐桌。应少说,“一些菜式,如魔芋豆腐,只有老人才会做了,我们总是拿捏不好。而我们能在山里认出的野菜,也比老人们少了很多……”村里小孩们开始钟情各式“垃圾食品”,辣条、汽水、廉价糖果,不放味精的菜多被村民视作“不够味”,旱稻好吃,但因为费时费力,不再有人耕种,冰箱的进入,也使源于食物保存的酸肉不再受大家欢迎,渐渐成为老一辈人的味觉记忆。而这样的重口味之后,我们看到的,是味觉的单一与标准化,以及,渐行渐远的自然。

而山寨的生活,尤其是年轻人的世界,也相当“与时俱进”,几年前村里通了网络,使村民和外界有了更多的联系。快手、抖音、微信、朋友圈,共同编织着山寨里的另类现代性,那是一种连接内外的想象,透着年轻人对现代生活的欲求与期望,同时也是一种创造与模仿,比如,一段时期流行的发型、装扮、纹身、着装,会在他/她们那里以更加浓墨重彩的方式呈现出来。公路、皮卡、摩托、喝酒、唱K、蹦迪、刷手机,成了曼捌年轻人玩耍的标配。可是,当我们细细观察时,却发现,这是一个传统与现代交织、杂糅、互嵌的世界。村民们会将布朗族的岁时庆典拍摄下来,制成光碟,闲时,大家围坐在一起,边看边说,边说边笑,乐在其中。而他们的朋友圈里,大多用语音方式聊天,讲的是布朗话,传的照片、视频更多是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不全是所谓的时尚明星。年轻人爱看泰国鬼片,他们认为那很“真实”,因为泰国的信仰与他们的相似,而中国的鬼片,结局总是“走进科学”。渐渐地,我们发觉了曼捌的有趣之处,在这里,村寨用喇叭、微信群通知开会,大家一起聚到村长家,边喝酒边议事;在这里,村里的年轻人时常欢聚嬉闹,通宵达旦,而与此同时,老人们却随着暮鼓晨钟,于寺庙静坐,礼佛,祈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热衷网游的小孩。

一切源于茶。茶叶经济的进入,连接了城乡,以及更为广阔的世界,也使原先诸多不相关的人和事,因之聚合,因之改变。在曼捌,我们看到的是被改变的时间,被改变的财富观,以及被改变的生产与消费。原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开始随茶叶的生产,茶市的起伏,有了相应的时间节点。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曼捌村民而言,并非言辞式的激励,而是实实在在的生计。尽管从曼捌村民现今的生活节奏中,仍能多少感受到山林生计中的弹性与自由,人们未必天天上山打理茶地,偶尔欢聚醉酒,也就宅在家中睡觉休息看电视。可在春茶时节,村民的时间是无法自由的,一切以采摘初制的节奏为准,起早贪黑,乃是家常便饭。茶叶经济,一方面使曼捌村民走向市场,贴近消费,另一方面,市场又使村民复归自然,以市场的价值、需求重新理解自然,重建关于茶的认知。而来自市场的经验,则改变着他们的财富观,并将之卷入现代消费的欲望洪流。于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悖论的“自然”,市场导致村民回归自然,而此自然已非原先那个让他们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自然,市场成了期待、欲望、焦虑、无助的源头,并使曼捌村民在茶的流动中再度成为被土地束缚的人,夹杂着诸多的变化与不确定,难怪岩温疑惑,“为什么现在钱挣得多了,反而觉得缺钱?”

或许,在迈向现代的同时,更应想想,我们能从传统中学到什么。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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