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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樊建川:2005年开了五个馆,创造了一个奇迹

樊建川 口述 李晋西 笔述
2019-10-25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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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是神圣的,高不可攀,我怎么可能建一个呢

尽管有这么多的收藏品,但我当初没有想到可以建博物馆聚落,对自己信心不够。1999年9月,建川博物馆成立。申办博物馆,主要是以博物馆的名义购买文物可以避免一些法律上的纠纷,比如东西是抄家抄出来的,卖给房地产公司,就是犯法。当时并没有想马上要有一个物质形态的固化的博物馆,只想在哪个地方修一个房子,两间,几百平方米,东西搬进去就叫博物馆了,不敢想一个大的博物馆,大的博物馆是神圣的,高不可攀,我怎么可能建一个呢?从来没有想过。

2001年觉得很有必要搞一个展览,就花了二十万,4月在成都四川省博物馆租了一个场地,办了一个展览。我请了卢沟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的馆长、军事博物馆的馆长来剪彩,他们看到我的藏品就吓倒了。卢沟桥的馆长说,建川,你能不能到我们卢沟桥来做一次展览?卢沟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是纪念中国抗战的顶级殿堂。我说,我这些东西可以吗?他说很好,我便到卢沟桥去做了一个月展览。我发现我的东西不比别人的差。展览完后,国家文物局的领导专家过来看,也大为吃惊。他们有点搞不懂了,民间收藏怎么有那么高的水平,一方面怕是赝品,另一方面也想鼓励民间收藏,问我能不能做一次鉴定。那一次,在北京当场就鉴评了十四件国家一级文物。我想,卢沟桥可能有成百上千件国家一级文物吧,顺便问了卢沟桥馆长,他说,只有几件。

我忽然有了底气,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文物不比别人差了,不管怎么说,办博物馆首先是文物。我又仔细观察了卢沟桥的房子,我是做房地产的,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后来我们又到香港办展,影响也很大。

到香港去展览,我是用拉杆箱把文物直接拉去的。在香港展出后,回来就被理抹(追究)了。开玩笑,未经报批就把国家一级文物拉到香港,文物局就通报批评我们,要我写检查。我只有写,还盖了我们的章。也是万幸,没有丢失。丢失一件都会被判刑—那是国家一级文物呀!

这时,我才开始有自信—我也可以建博物馆了。本来想收藏后捐给一个博物馆就完了,在北京、香港展览之后,我完全改变了想法。第一,原来我的藏品那么好,第二,原来我也可以修博物馆,这两点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做。

知道博物馆做出来一定是赔钱的,但我一直想做。200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这是一个甲子,是我们民族的一个大事,我想,我必须有所舍弃了。

因为我是控股的嘛,我说服我的股东,大家一起来做博物馆,他们也很支持这个想法。四川有两千家房地产开发商,少我一个没关系,收藏战争更有意义。中国十三亿人,要有一部分人去承担责任,去考虑一些更长远的事情。其实我有点蠢,有种使命感,觉得这个事就该我干。

博物馆聚落

最开始想修一个大房子,把东西全放进去,但是不行,有“文革”时的东西,有抗战时的东西,还有一些民俗的东西,我就郁闷,这个房子很大啊!我又比较其他博物馆,觉得博物馆建得庄严巍峨,实在是有点扯。我又想建三个房子,把三类东西分别放进去,但还是觉得不对。四川天府之国那么漂亮,能不能把景观、建筑和题材融合,让博物馆小型化?于是三个系列的博物馆变成了三八二十四个,加上还有一些题材要放进去,就形成了更多的博物馆。

有了这样的想法,理念就建立起来了:一定要多。让别人来看,不要看一个馆跑很远,像我在北京、上海,包括外国,跑很远看一个奥斯维辛,跑很远看一个诺曼底。在一起就好了,可以省时间。

那么,一个馆要建多大呢?小时候我觉得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是老师说的,大了看书才知道是科学。于是,我就很明确地按四十分钟的参观时间来建馆,保证新鲜感。我不建大博物馆,转四个小时,最后疲惫不堪。另外,不要把不同内容的文物放在一起,一定要细分,不要一幢大房子里边装许多东西,像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包括埃及的,中国的。当时这样做有道理,今天我再这样做,就没有道理了。

有人可能觉得奇怪,樊建川为什么没有把抗战系列、红色年代系列、民俗系列放在一起?其实这是生活常识。我们读书的时候,课程的安排都是分开的,数学完了语文,然后是美术、体育,没有一个学期全讲化学。为什么分开上课?就是转移兴趣。那么,观众看完川军抗战馆,换个题目看兵器馆,看完兵器馆,又换个题目看三寸金莲馆,看完三寸金莲馆后看红色瓷器馆……我想让观众一直保持新鲜感。

现在叫博物馆聚落,是一个很文质彬彬的词语。刚开始的想法是叫“博物馆超市”,即把博物馆的神圣性打破,使之成为一个邻家的普通的文化业态,每一个馆花几块钱看,价廉物美。我们中国有博物馆的时间很短,百年左右。在欧洲,博物馆也不过几百年历史。我总觉得博物馆被赋予太多神圣性,很庄严,我觉得博物馆要扑下身子,卸下架子。平时我需要买一个可乐或者火腿肠,就去超市,这是生活的需要。有心理需要的,就去博物馆超市,博物馆就是提供精神产品和文化产品的超市。我一直认为“博物馆超市”比“博物馆聚落”好,但是大家都反对,就随了大流。“博物馆聚落”这个名字也是我想出来的。

既然是博物馆超市,就可以通过十年二十年慢慢扩大,做一些配套,像客栈、酒店、餐厅、影视、夏令营、培训、茶馆、古玩店、旅游商店、会议室等,这样就可以发展旅行商业地产,养活自己,博物馆就可以存活下去了。

这些问题想清楚了,博物馆聚落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清楚了。第一,建筑应与题材和文物吻合;第二,我的馆聚集多了,就有更多的商业空间;第三,符合人们的文化休闲需求。

然后就考虑规划用地,先想一百亩,又想两百亩。看了宋城,觉得五百亩是适中的。筹建博物馆的时候,别人最不理解的就是为什么要五百亩地。一般省博物馆三五十亩地,一般市博物馆二三十亩地,我坚持要五百亩地,我的想法非常超前。但现在看来还是偏小,如果当时再敢想一点,有八百亩地,一千亩地,更有余地和空间,那就更牛了。

哪有五百亩地给我做博物馆

为了选择落户的地点,我去北京、上海、重庆等很多地方考察过。因为我是房地产商,他们认为我是骗他们的—五百亩地拿到手后,二十亩地用来建博物馆,剩下的四百八十亩地来搞房地产开发。当时我是都江堰市区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也找了都江堰市很多次,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建博物馆需要五百亩地。领导们觉得我是在圈地,以建博物馆的名义忽悠他们,甚至有官员明说,我们这点经验是有的,你建川也当过市长,别来害我们嘛。我口水说干了也没有人相信。后来大邑县相信了我,他们相信我就是对了,我果然就把五百亩地全部用于建博物馆。

建川博物馆落户安仁,有时候我觉得这是天意,老天爷安排的事情,一个人想努力是办不到的。大邑县安仁古镇,是“取仁者安仁之意”而名之,始建于唐朝。安仁镇的人文环境和我们的博物馆一脉相承。一是安仁公馆群是民国建筑,与我百年收藏的方向吻合。二是刘湘是抗战名将,它又是一个抗战之镇,与我抗战系列馆吻合。三是刘文彩是阶级斗争人物,刘文彩的庄园在“文革”期间是拿来做阶级斗争教育的,所以它是一个“文革”之镇,与我“文革”系列馆吻合。四是2003年时,只有安仁镇能拍卖到五百亩地,价格也便宜,几万元一亩。五是安仁镇是历史文化名镇,建筑高度不能超过十三米。这样,永远没有烟囱、高楼来压迫我的馆。

2003年4月,安仁建川文化公司在大邑县注册成立。同年,我们出资五千万收购了十几个老公馆。安仁建川文化公司最初在刘文辉公馆办公,一办好几年,奢侈哟,又很气派,博物馆修好后才搬离。2003年的安仁镇,黑灯瞎火,从成都过来开车要两个多小时,很多人都觉得没有希望,都认为我会彻底栽在这个镇上。

作为商人,赚钱是本职工作,但安仁这个项目我确实是求名不求利。我相信安仁这个项目肯定会被记入史册,哪怕有一天我离开了,人们都还会来安仁。如果有人给樊建川竖个大拇指,而不是说樊建川糟蹋了安仁,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把户口迁到安仁镇树人街44号,正儿八经是安仁镇居民了,县委县府聘我为安仁镇荣誉镇长。“樊镇长”,我很喜欢,可惜没有人这样称呼我。

一生最忙的九个月,完全是拼命了,硬是打开了五个博物馆

公司4月成立,5月,建川博物馆聚落项目被列为成都市人民政府重点项目。6月,《安仁文化旅游策划》方案通过省市县有关部门及专家审定,在建川博物馆的建设有了比较明确的方向后,我在2003年12月的员工述职报告扉页上写道:

安仁项目是特别的,在中国、在全世界也是特别的。是空前绝后的事情。我们从事这项工作,充满了挑战与创造。当然,大家都有自己不同的岗位,将自己的本职工作搞好,就是参与这个伟大的事业了。

元月七日

2003年12月员工述职报告扉页

我的第一个目标:2005年8月15日开八个馆加一个广场,后来改为五个馆:中流砥柱馆、正面战场馆、川军抗战馆、援华美军馆、抗日战俘馆。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日,建川博物馆必须在这天开馆,这五个馆必须抢出来。虽然时间紧了一点,但觉得问题不是很大,因为我们已经冲上跑道了,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遇到了土地问题。

2004年4月开始挖地撬土,中途等了几个月的土地批文,真正大规模的开工,已经快年底了。2004年11月到2005年8月15日,前后不到九个月。九个月建五个博物馆,那完全是拍着脑袋说干就干,还干出来了。从打桩修房子,到最后陈列好,灯光什么都做好,真是不可思议。当时,每个馆的工地上都立着倒计时的木牌,我经常晚上睡在工地上,垫几张建材包装用的纸板,睡两三个小时。我有一张照片,晒那么黑,天天在建筑工地上骂人,死打难缠,这边装电梯,那边装玻璃,顶还没有封,就开始布展柜,8月15号开馆,三天前都觉得不行,就是这么拼出来的。

全世界都没有九个月建了五个博物馆的。说实话,现在让我拼也拼不出来了。不是因为年龄,是无知者无畏。留下许多隐患,开馆后再慢慢来改造。改警报,改通道,改安全设施,一塌糊涂地改。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忙的九个月,硬是打开了五个博物馆,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当时人人都不相信,没有人相信能完成,包括成都市的市长书记。他们说,九个月,把房子修好都不错了,还要陈列,陈列至少要几个月呀。现在我们陈列一个馆也要几个月。那时还不知道陈列、布展、灯光、安防等有如此麻烦和复杂,真正是乱干、蛮干,好在抗战先烈的在天之灵保佑,干成了。

2005年抢工期,晒那么黑

预展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硬干,硬上

五个博物馆于2005年8月15日如期开放,我叫“预展”。为什么呢?因为还未审批下来。中流砥柱馆相对简单一些,正面战场馆、川军抗战馆、援华美军馆、抗日战俘馆、壮士广场、手印广场都有麻烦,都是新鲜东西,上面没遇到过,程序走得慢一点,可以理解。

审批可以慢慢走程序,但“八一五”这个日子到了,怎么办?“预展”,征求观众意见嘛,开了再说。预展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硬干,硬上。这需要胆量,如果其间出个问题,哪怕出个公共事件,比如一个人摔死了,可以直接判你的刑。这个很危险,但我把它开了。

开馆前,8月1日《人民日报》有报道:“樊建川先生筹资建立的大型系列博物馆,是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隆重献礼。拟于今年开馆的其中五个分馆:共产党抗日军队馆、国民党抗日军队馆、川军抗战馆、援华美军馆和抗日战俘馆。专家们还认为,该馆规模大、实物多、品级高、陈列新颖、建筑精美,完全有条件成为高规格的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学术研究基地。”8月13日,中央7台《乡约》栏目播出了有关我们的四十分钟的专题节目。8月16日,中央1台晚间节目有我们的专题报道。陕西电视台《开坛》栏目也播出了专题节目。

8月17日,《人民日报》要闻版刊发了《从历史走向未来》的评论员文章。文章说:

四川建川抗战博物馆在8月15日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里如期开馆了,这是对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纪念。

…………

尤为令人感动的是,这个反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历史的博物馆,是由民营企业家樊建川先生个人筹资建立的。为此,他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努力,所属企业几乎所有的经营收入都投入到博物馆的建设之中。二十多年来,从收集文物到整理陈列,从筹集资金到购地建馆,樊先生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与艰辛,耗费了多少的心血与精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对于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义举,人们表示由衷的敬意。

…………

预展三个月,参观人数近十万。我们收到很多留言,相当一部分人与我们联系,要将家中多年保存的抗战文物捐给我们。预展后,我们根据上级部门的意见做了一些整改,比如一些馆名改了,共产党抗日军队馆改成中流砥柱馆,国民党抗日军队馆改成正面战场馆,抗日战俘馆改成不屈战俘馆。12月27日上午,在红色广场有一个千余人的开馆仪式,算是正式开馆。

开馆那天很奇怪,开馆仪式上我有个简短的发言,讲话时忽然下大雨,刚讲完话,就不下了,稿子上还有雨点子。我在稿子上写了几个大字:“苍天有眼”。后来,了解到就博物馆这块地下了雨,我不是摆玄龙门阵,有录像为证,还有上千人作证。巧合吧,锣鼓喧天,鸣放礼炮惊动老天爷了。

馆长自白

这是开馆时写的。因为很多人不太理解,方方面面的,说什么的都有。我想,总得告诉人们为什么要办这个馆,同时想把它传承下去,交给国家。大概半个小时就写好了。

为了未来、和平、族魂,收藏教训、战争、民俗。建川博物馆与安仁镇有缘,因为仁者安仁。

厚积收藏卅年,借抗战胜利甲子之机,勃发而出,是人意,更是天意。不同内容、风格的博物馆聚集;不同行业、形式的服务业聚集;精神产品与物质产品融为一体,就是“聚落”的含义。可能与传统博物馆有差别,但这是民间博物馆的生存道理。

社会宽松,政治清明,和谐为本,盛世收藏。

建川博物馆是时代的产物,是社会各界关爱的结果。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

举办博物馆艰难,维持博物馆更是艰难。祈愿众人继续出手相助。人生苦短,百年而已。而文物长寿,行话说:“纸寿千年”。木器、石器、铜器、瓷器、玉器寿命更长,他们应该与民族休戚相伴,绵绵相依,直至永远。我与同仁们的工作,仅仅是一个开始。

建川收藏百年文物,盆地聚纳世纪风云。博物明志,宁静致远。

博物休闲,身心双安。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中华民族,永远平安。

现在回过头去看,由朦胧地想建一两间房子放藏品,到做博物馆聚落,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过程,不是什么很自觉的行为,它就是一种由喜欢产生的热爱,或者叫一种狂热吧。因为对文物的认识和喜欢,就想要把这个博物馆建起来。

(本文摘自《大馆奴:樊建川的记忆与梦想》,樊建川口述、李晋西笔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19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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