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土耳其前外长：“和平之泉”之后，土叙“合作成必须”

土耳其前外长亚沙尔·亚克（Yaşar Yakış）。    澎湃新闻记者 史含伟 图

“现阶段，土叙合作几乎已成为必须。”土耳其前外交部部长、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资深政治家亚沙尔·亚克（Yaşar Yakış）日前就土耳其接受美、俄调停在叙利亚东北部停火一事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表示，“土耳其不应成为承认叙利亚政府合法性的最后一个国家。否则，土耳其可能会继续承受负面影响。”

10月22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在进行了六个多小时的谈判后签署协议，就在土叙边界叙利亚一侧30公里内设立“安全区”达成共识。此前，土耳其已与美国达成了一份停火五天的协议，协议也要求叙库尔德武装从“安全区”撤离。

在美、俄分别出面斡旋下，土耳其自10月9日起在叙利亚境内持续8日的“和平之泉”行动，至此基本告一段落。

亚沙尔·亚克则站在土耳其的立场，对目前叙利亚局势的一些关键问题作出了回应。

他认为，在此次军事行动中，即使未能完全实现全部诉求，土耳其已经达到其既定目标，因此“必须放弃不切实际的提议”。而此次军事行动客观上让多年难解的叙利亚问题迎来了一个机遇期。土耳其与美、俄分别达成的两项协议，为叙利亚危机的解决奠定了基础，安卡拉与大马士革的合作也越来愈必要。

另外，亚沙尔·亚克也承认，经历了此次军事行动后，土耳其国内舆论对于在美、俄之间如何“选边站”的问题上仍存在分歧。

作为土耳其资深外交官，现年81岁的亚沙尔·亚克多年来一直密切参与土国的外交与防务政策制定。青年时期，他曾在北约防务学院（NATO Defense College）深造，后被任命为土耳其常驻北约代表团参赞，任职外交部期间还曾担任过北约部门负责人。

2002年至2003年，亚沙尔·亚克担任土耳其外交部部长，卸任后仍作为正发党党员担任土耳其大国民议会议员，直至2011年退出政坛。

国际舆论大多认为，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及其领导下的正发党不顾美国与欧盟制裁的威胁执意“挺进”叙利亚，背后目的是改变国内的政治形势。作为正发党资深党员，亚沙尔·亚克也承认了这一点，但他同时也希望自己所在的执政党能够认识到症结所在，“对症下药”。

今年7月亚沙尔·亚克在出席第八届世界和平论坛期间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指出，由于经济疲软，再加上地方选举失利，“正发党现在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如今他也认为此次军事行动将增加土耳其经济的脆弱性，因为战争代价高昂。

亚沙尔·亚克认为，军事行动确实能够达到提振正发党在民族主义选民中支持率的目标。但最根本的问题是，执政党务必要意识到土耳其经济的脆弱性，采取措施，重视经济问题，才能渡过政治上的难关。

如何在美俄之间“选边站”仍存分歧

澎湃新闻：目前，土耳其已分别与美国和俄罗斯达成两份协议。两份协议各自起了什么作用？您认为美国和俄罗斯在调解土耳其与叙利亚关系上所扮演的角色有何不同？

亚沙尔·亚克：在美国放弃推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之后，俄罗斯和美国似乎已经就叙利亚问题达成了某种共识。因为如果阿萨德政权被推翻，叙利亚可能会陷入进一步的混乱。换句话说，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美国认为阿萨德是更好的选择。

而俄罗斯对叙利亚的支持还出于其他原因。在前苏联时代，俄罗斯与叙利亚就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苏联在叙利亚塔尔图斯港的军事基地是其在国土之外唯一的军事基地。在叙利亚危机爆发之后，俄罗斯还在拉塔基亚南部的赫梅米姆建立了空军基地。俄罗斯大力支持叙利亚政府，并希望尽可能长时间地留驻在叙利亚，以便将其影响力从叙利亚扩大到其他中东国家。

我认为，美国与俄罗斯可能已经就双方在叙利亚的活动达成了某种默契，但他们的最终目标并不相同。

澎湃新闻：土耳其在叙利亚东北部开展军事行动后不久，美国随即宣布对土耳其实施制裁。西方媒体评论称，美国的制裁只会将土耳其推向俄罗斯，而在叙利亚问题上，俄罗斯则成了所谓的“最大赢家”。对此您怎么看？与S-400采购问题一样（我们上次也谈到过），土耳其会在美、俄之间“选边站”，还是在外交政策上有所平衡？

亚沙尔·亚克：美国对叙利亚的政策已经成为了华盛顿各股分裂力量之间的一个“人质”。最终，特朗普一派获胜，决定从叙利亚撤军。但这一决定引起了五角大楼的强烈反应，并导致多名高级别官员辞职。

俄罗斯则更加谨慎地“出牌”。至少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已经成为了叙利亚问题的主要“玩家”。

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因此是美国的盟友。但如果土美关系继续恶化，确实可能会将土耳其推向俄罗斯的怀抱。目前，土耳其国内舆论对于在俄罗斯与欧洲-大西洋共同体（Euro-Atlantic）之间如何选择的问题上仍然存在分歧。

对外战争或增加国内经济脆弱性

澎湃新闻：有评论认为，土耳其此次军事行动“虎头蛇尾”，埃尔多安总统的目标尚未完全实现。您如何评价土耳其迄今为止在这次行动中的得失？

亚沙尔·亚克：土耳其为自己设定的一些目标很难实现。

例如，总统埃尔多安及外长恰武什奥卢都坚决表示，“安全区”必须覆盖从幼发拉底河一直到伊拉克边界长440公里、纵深30公里的整个区域。然而土耳其并不能够说服美国与俄罗斯都接受这些要求，“安全区”的议定长度目前只有120公里。

其次，土耳其原本想要控制距土叙边境叙利亚一侧30公里纵深的走廊，而现在，该纵深减小到了10公里。第三，土耳其原本希望“安全区”由土耳其军队独立控制，而根据现在的协议，上述“安全区”的10公里纵深由土耳其军队与俄罗斯军事警察共同控制，其余的20公里纵深则由叙利亚政府军控制。

因此，土耳其必须放弃不切实际的提议，也必须满足于一些更为合理的限制。

澎湃新闻：有评论认为，埃尔多安总统选择在现在开启这项军事行动，与土耳其国内的局势有很大关系。由于在今年3月底的地方选举中，埃尔多安及其领导下的正发党希望提振在民众当中的支持率。作为正发党资深党员，您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亚沙尔·亚克：国内政治是民主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政党都不会错过利用外交议题达到竞选目的的机会。执政党（正发党）在2019年3月地方选举中的失利，是此次军事行动获得土耳其民族主义选民支持的原因之一。

澎湃新闻：但是，军事行动毕竟不能改善经济和民生状况，尤其是美国和欧盟也威胁对土耳其实施制裁。您预测这次军事行动之后，土耳其经济是否会再度陷入困境？

亚沙尔·亚克：军事行动之前，土耳其的经济就已经很脆弱。战争当然是一件代价高昂的事。无疑，这项军事行动将增加土耳其经济的脆弱性。

“和平之泉”后，土耳其如何与欧盟和叙利亚相处？

澎湃新闻：在美、俄斡旋达成停火协议后，德国防长克兰普-卡伦鲍尔又提议在叙利亚建立一个国际“安全区”。尽管欧盟对这一提议态度冷淡，但土耳其和美国对此表示了支持。“安全区”本是土耳其提议建立，为什么希望国际力量的加入？

亚沙尔·亚克：土耳其可能希望向欧盟国家表明，自己的担忧是合理的。美国支持卡伦鲍尔的提议，但表示不急于积极参与维持停火。

美国此前支持“人民保护部队”出于多种动机，其中之一是以色列的安全。以色列被敌对的阿拉伯国家所包围，它需要阿拉伯邻国以外的友好伙伴。

第二个原因是，对于具有全球战略目标的国家来说，库尔德问题十分重要。四个重要的中东国家——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都有着大量库尔德人作为少数民族存在库尔德人的数量据估为3500万至4200万（注：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当代中东政治研究学者敏敬在其所著的《中东库尔德问题研究》一书中称，中东地区的库尔德人总数估计为2800万至3500万之间，但缺乏精确统计），是世界上未建立独立国家人口最多的民族。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叙利亚问题的主要参与者都希望手中持有库尔德人这张牌。

澎湃新闻：由叙利亚问题而产生的难民问题也是困扰欧洲和土耳其的难题。欧洲国家认为，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将叙利亚难民作为筹码，换取欧盟国家对这场军事行动的默许。您如何评价这种观点？

亚沙尔·亚克：土耳其不应将“难民牌”用作威胁欧盟国家的筹码，因为欧盟在其他领域其实也有与土耳其互利互惠的手段。土耳其应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处理这个问题，并与欧洲真诚合作，减轻难民的痛苦，同时这也是减轻难民问题给自己带来的负担。另一方面，欧盟国家也应避免利用难民问题对土耳其施加压力。

澎湃新闻：根据土耳其和俄罗斯的协议，尽管“叙利亚民主军”必须从30公里的“安全区”撤离，但同时俄罗斯军事警察与叙利亚边防军将一同进入土叙边境的叙利亚一侧。这是否也意味着土耳其已经承认阿萨德政府的合法性？

亚沙尔·亚克：为了更好地维护自己的国家利益，土耳其必须与阿萨德政府合作。库尔德人认同（identity）的增强有悖于土耳其与叙利亚双方的利益。与过去相比，目前安卡拉-大马士革合作的必要性越来越大。

此前，俄罗斯一直坚决建议土耳其与叙利亚进行合作，但安卡拉对此充耳不闻。而现阶段，土叙合作几乎已成为必须。土耳其不应成为承认叙利亚政府合法性的最后一个国家。否则，土耳其可能会继续承受负面影响。

澎湃新闻：您认为，后“和平之泉”时代，叙利亚局势将走向何方？未来，土耳其与叙利亚的关系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与叙利亚库尔德人的关系又会如何转变？

亚沙尔·亚克：在过去15天内，土耳其与美国、俄罗斯分别达成的两项协议，为叙利亚危机的解决奠定了基础。但是，有太多的外部势力卷入了叙利亚危机，迄今为止他们似乎都未准备放弃自己获得的优势。如果他们继续将自己的国家利益置于叙利亚人民的苦难之上，那么当前的机会就会被浪费。

国际关系领域有一种说法，“地理就是命运”（ Geography is destiny）。由于地理因素的限制，土耳其和叙利亚不得不作为“邻居”生活在一起。如果选择和解，那么双方都将获益，否则，双方将不得不承担后果。作为一个乐观的人，我感到，土耳其与叙利亚别无选择，只能和睦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