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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 留法博士的心灵流浪

2019-10-31 16: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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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不甜

“梵尘梦舍”背靠一座山,面对一条山泉河。

01

已经入秋了,着实没有感到一丝凉意,窗外的秋蝉吵得更大声了,偶然听到走过家门口农人的几声咳嗽,单单从声音里,钟锦华就能辨别出是谁经过。

锦华躺在黏黏的草席上,睁开眼睛,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而是看着父亲光着膀子,颈脖子上搭着一条已经认不出颜色的毛巾,他正在没有合页的大衣柜里面翻找着,然后又低头在五斗柜里翻着。

油漆脱落的五斗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旅行包,这是全村人凑钱为锦华买的,还有他的学费也是大家凑的。

父亲钟云天挑了又挑,把他认为锦华可能需要的东西,一个劲地塞,可旅行包仍然是扁扁的。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挠了挠有些毛发稀疏的头,继续又轻声轻脚地开始新一轮的翻箱倒柜。

钟云海手里拿着一件新衬衣进来,兴奋地对钟云天说,哥,赶紧呀?镇上都来人了,听说钟镇长都来了。

他是钟云天的孪生兄弟,跟钟云天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今天没有光膀子,而是穿了一件短袖白的确良衬衣,已经洗得很薄了。如果脱去身上近似透明的白衬衫,真是无法辨别兄弟两人,可呆上两分钟,你就可以从性格上分辨不同,云海比云天明显外向些、机灵些。

“小叔!”钟锦华见到叔叔进来,他正用毛巾擦着刚用冷水冲的头。

钟云海把手上一件棉衬衣递给锦华说,小华,你今天就穿这件衬衣吧,这是你婶子特意给你买的。

“谢谢小叔,谢谢婶婶!”锦华打开一看,是一件很浅很浅的绿色棉质衬衫,他非常喜欢,也非常感激,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穿得最漂亮、最时髦的衣服了。

锦华没有妈妈,记忆里从小都是婶婶江云鸽照顾他,村里人常常背地里议论,说他长得很像婶婶,特别是高鼻梁,他就是婶婶的私生子。对于这些议论,他虽然有些愤恨,但是内心真希望自己是婶婶的儿子,他很羡慕堂弟的幸福生活,他经常会把自己的鼻子与婶婶的鼻子做比较。

“快,快,都来了。”婶婶江云鸽拿着圆竹筛子进来,上面全是红枣、花生、瓜子等吃的东西,她后面跟着一群人,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径直朝锦华走过来,握着他的手说,恭喜你!钟锦华,我们的状元,希望你学成回来,振兴家乡!他接着又对聚集越来越多的村民说,相亲们,恭喜你们,也感谢你们,培养出了这么优秀的学子,这是我们镇里走出去的第一位大学生,我希望今后有更多像钟锦华一样的优秀学子走出家乡,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钟镇长的讲话,令锦华振奋,也充满感激。本来是打算毕业后去打工的,可大家凑钱,让他一定要去上学,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上状元的,哪怕是县状元。

这天,1992年9月13日,锦华胸前戴着村民用新被面子做出的大红花,被村民簇拥着,敲锣打鼓地护送,从村里走到镇上,再到学校举行了欢送仪式,坐上县里派来的军用吉普车,又被送到景德镇火车站。然后,他就自己坐火车,前往浙江大学,那个充满梦幻的地方。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天,那件婶婶特意买给自己的淡绿色衬衣,那朵特别漂亮的大红花,自己在人群簇拥下滚烫的脸,还有婶婶在人群中含泪的微笑。

锦华在给花儿浇水。

02

上了开往杭州的绿皮车,锦华把因塞了那朵大红花,而变得鼓鼓的旅行包,往行李架上一放,就坐在铺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驰着,田野里还没有割完的金色稻子,是这么熟悉和亲切,他心里充满着憧憬,也充满着对家乡的眷顾和回忆,父亲的背影、破旧的房子、门口的稻田、婶婶的微笑……

锦华从小就跟父亲相依为命,沉默寡言的父亲,在别人眼里是个没有用的人,锦华其实在心里也一直认同这样的看法。有一次,他刚上初中,和父亲在镇上走着,突然有一辆车停在他们身边,从车上下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激动地跟父亲又是拍肩又是握手,可父亲只是木讷地点头微笑着,没有多说一句话。

父亲的沉默弄得领导反而尴尬起来,只好向锦华介绍自己,说是父亲的战友,现在在工商局工作,让锦华有需要帮忙的事,就一定去找他。锦华这才知道父亲钟云天曾是一位抗美援越的老兵,还两次立过三等功。他问父亲,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这么窝囊地受人欺负,不爱说话。父亲说,还不是没有读书,不知道说什么好啊?从此,他才在心里对父亲有了一丝丝敬意,也理解了父亲在他上小学时,为了买书包的事情,狠狠地用皮带抽自己,记忆中,父亲很少打他,可这次打得特别很。

小学四年级上学期的一天,父亲给了锦华一块钱,让他去买一只黄色的布书包,不要再用洗衣粉袋子装书了。父亲塞给锦华一块钱时,反复叮嘱要小心,不要弄丢了。到了学校,锦华把一块钱藏在课桌最里面的角落里,还时不时去摸一下,结果等他下课从厕所出来,一块钱居然不见了。

回到家里,一向沉默的父亲暴跳如雷,几乎把他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还不能够解气,居然还拿着皮带狠狠地抽打着锦华。

多年后锦华常常回忆被父亲揍打的经过,他告诉朋友,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读书,也只有认真读书,他才能走出大山,才能给自己和父亲好的生活。从此他爱上了学习,成绩一路提升,家乡的水库旁、山脚蜿蜒的小路,他经常在这里边放牛边读书,许多唐诗宋词还有字典,都是在这沉寂的大山里,灌入脑海的。他万万没有想到,多年后,这些少儿时代就滚瓜烂熟的东西,会给他带来第一笔财富,人生的第一桶金。

一进浙大,锦华满脑子就想如何赚钱养活自己,为自己赚学费,还清村民为他筹集的学费,让一辈子老实得近乎愚钝的、经常受人欺负的父亲能过上好日子。

在浙江大学本硕连读将近七年,好友吴昊给了锦华常人无法想象的帮助,让他迅速积累财富和人脉。吴昊是某市领导的独子,其父专管外经贸。一开始,他就给锦华介绍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给一位杭州富商子女当家教,锦华很快得到了富商的赏识和信任。后来还教法语,这一教就是七年,这是笔稳定可观的收入,锦华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赚钱是这么容易。自己以前,因为孤独,天天打发时间背的这一本本书和字典,如今轻松说出来就是钱,难道字字如金,就是指当下的自己吗?

进入法语专业学习后,吴昊又开始给锦华介绍翻译的工作,陆续还帮助锦华接外贸订单业务。后来,锦华就一直做外贸业务。他像一台机器在不停地转着,一个个订单像雪花一样飘来,而且收入非常可观。锦华把所有的辛苦所得,全部花在上海的两套房子上了。

锦华研究生毕业后,又去了法国巴黎大学读博士。读博期间,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也忙忙碌碌地挣钱,本来四年的课程,他仅仅用两年,就已经修完所有的学分。

每当夜深人静时,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感不断地侵袭着他,他常常想起父亲的身影、家乡贫瘠的大山、一望无际的稻田……他渴望着早点回去。

“喂!喂!是小华吗?是小华吗?我是……”在巴黎的第二个年头快结束时,有天晚上,锦华徘徊在塞纳河畔,突然接到叔叔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接到家人的电话。

“小叔!小叔!我是,我是小华!”突然听到叔叔浓重的乡音,锦华有些哽咽。

可是之后锦华是泣不成声了,叔叔告诉他,父亲得了胆囊管癌,发展很快,治病期间,他不让人告诉锦华。他现在正处在弥留之际,估计撑不了几天了,叔叔让锦华一定要赶回来料理后事,送他最后一程。

03

送走了父亲,还了父亲治病欠下的债务,花光了从巴黎带回的现金,锦华连买一张返回巴黎机票的钱都没有了。可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父亲治病花了这么多钱,又是乡亲们凑的,他不禁想起,自己能有今天,也是乡亲们凑钱把他送出大山的。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锦华陷入彷徨,情绪低落,徘徊在自家的破房子、熟悉的大山和田野间、还有父亲的坟前。他最后决定留下来,埃菲尔铁塔和塞纳河畔不是他永久的归宿,这里才有他深刻的回忆和生命印记。经导师推荐,锦华在家乡一所大学浔城学院当法语教师。

2009年,锦华跟浔城学院签订了三年的工作合同,由于法语是大学的选修课程,锦华大部分时间是自由空闲的,还拿着远远高于当地收入的高工资。他成了全村人依靠的能人,村里人大事小事都来找他。哪怕来城里看个牙齿,只要有他陪着排队,村里人就感到无比开心和自豪。

锦华觉得特别满足和有成就感,凭借自己的能力,治愈了从小在村里被人歧视和欺负的伤痛,也感谢了村里人对自己和父亲的帮助。村里任何人找他借钱帮忙,他都义不容辞,来着不拒。他想回报村民,现在,全村38户人都欠他的钱。

“婶儿,你跟我到城里去吧,今后我养着你!”锦华握着婶婶江云鸽的手安慰着她说。

2011年,一场车祸夺去了小叔和堂弟的生命,他们骑摩托车跟一辆货车相撞。面对孤苦伶仃、悲痛欲绝的婶婶,锦华决定把婶婶接到城里,和自己居住。他要回报婶婶从小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养育的恩情。

江云鸽泪眼婆娑地看着锦华说,小华,我怎么能,我怎么还好意思……怎么可以连累你呀?

锦华睁着大眼睛,看着江云鸽,毫无商量的语气对江云鸽说,你是我妈妈,我有义务养你,照顾你的!

江云鸽躲闪着锦华的目光,甩掉锦华的手,责备地说,你别听他们在背后嚼舌头,说你是我生的,什么鼻子很像之类的话。

锦华继续握着江云鸽的手,非常肯定地说,不是他们说的,是事实,我已经拿了你的头发做了DNA,我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妈妈!其实,锦华并没有做DNA,他故意说的,他一直对听来的故事将信将疑,觉得这是一个找到答案的好契机。

江云鸽一听到这个,失声地痛哭起来,哇!我是作孽呀!我对不起你呀!小华……。

最后她哽咽地告诉锦华,自己当年年轻不懂事跟一位有妇之夫好上了,后来偷偷生下了锦华。由于无奈和恐惧,就悄悄地把他放在大家都传说因为战场上受伤,无法娶上媳妇的钟云天家门口。谁知道呀,没过多长时间,有人来家里说媒,对方竟然是钟云天的弟弟钟云海,尽管,他跟钟云天一样也是老实得近乎愚钝的人,但是自己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门亲事,甚至都省略了见面相亲的过程。其实她就是为了照顾锦华,为了能天天看到他。

04

与母亲江云鸽相认后,锦华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和温暖。母亲每天端上热菜热饭,还有锦华喜欢吃的,把锦华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锦华沉浸在这份迟来的母爱中,他享受着被母亲关照和呵护的温情。空闲的时候,锦华经常带着母亲到处游历,讲他上学的故事,母亲也叙说,当他听到锦华考上状元时的复杂心情,为他自豪,想与锦华相认又怕锦华嫌弃她。

锦华爱上了越野摩托车骑行,他经常独自出游,也和朋友一起骑行,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他特别喜欢每次骑行出发,母亲站在门口不停地唠叨,担忧的神情,他感到原来被人牵挂是这么幸福。还有,每次骑行回来,母亲不是拍打他身上的灰土,就是不断地问路上的各种见闻。这些絮叨对别人来说,都挺烦的,可锦华却特别享受这一切,每次都要给母亲说上好几天。只有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个有家的孩子,而不是一个人在世界上飘着的流浪汉。

2012年,锦华合同期满辞职了,他不想拿这份不用工作而获得的高收入,他卖掉上海小套房子,在小城买了一套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靠翻译和写书为生。一闲下来,他就亲近大自然,他感觉非常舒服和惬意,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在这个江南小城,陪伴着日渐年迈的母亲,过自己想要的宁静生活,这才是他人生的开始,温暖、平凡、不再孤单。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是谁在青春年华,历尽艰辛和磨难,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而在他漂泊多年,倦了、累了,又是谁在身边陪伴着他,照顾着他,把他当作世上最重要的宝。

2018年底,母亲突然咳嗽不止,锦华赶紧带她到医院诊治,检查结果,居然是肺癌晚期,连手术的希望都没有,医生说只有半年的时间,最后这段日子,让老人怎么开心怎么活。

听到母亲得肺癌的消息,锦华没有像听到父亲临终消息时的惊恐,他整个人陷入沉默,他开始真正地相信命运的定数和不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间悲剧都在他身上上演?为什么所有人们渴望的高学历和财富,都让他得到?为什么他刚刚享受母爱,老天就又要把母亲从他身边夺走?

如果当初妈妈没有未婚先孕?如果当时妈妈没有把他扔给老实近似愚蠢的养父?如果他没有考上状元?如果他没有去巴黎读博?如果他没有跟妈妈相认?……锦华被这些想法和情绪折磨得彻夜难眠,可面对母亲,他又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告诉母亲,她得了肺炎,只要坚持吃药就会好的。

锦华感到无论他多么有钱,哪怕他卖掉上海别墅也无法挽救妈妈,他读再多的书,也挽救不了妈妈。看着彻夜疼痛不已的母亲,锦华既希望妈妈少些痛苦早点离开,又盼着奇迹早点出现,他在挣扎着、痛苦地纠结着。

江云鸽把锦华带来世间,她既无法面对、又无法割舍,只能咫尺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慢慢在别人家孤独长大,即使考上状元,她都要抑制自己喜悦的心情。

锦华守护江云鸽半年后,这位可怜的女人,在告诉锦华的生父是谁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母亲走了,锦华又开始了流浪漂泊的生活。对于生父,在那个年代,曾经慷慨给过他50元钱,让他买东西吃的男人,他的记忆已经彻底模糊了,他再也没有心力去寻找了,确切地说,他怕找到后,相认后再次痛苦地失去。

他骑着越野摩托车,游历全国,五次进藏,走遍了云贵川的山山水水,结识了最贫穷、有着传奇故事的人们,他了解他们的痛苦和欢乐。面对因贫因病而失学的儿童,他开始助学、帮助孤儿,甚至还收养了一位孤儿,他深深了解没有机会上学和没有父母陪伴的痛苦。

05

锦华又在丽江小镇,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他就开始发疯似地在家乡周边找房子,他要打造自己梦里的家园。他要找到依山伴水的感觉,要找到小时候可以坐在水边发呆的感觉。终于,他在离城市不足15公里的著名风景区,租下了一幢泥土房子。这小土屋,背靠一座山,前面有一条山泉水在巨大的石头里流淌着,门前还有两棵大枇杷树,上面挂满金色果实。锦华特别喜欢这里,他当即就签下了十五年的租赁合同。

小土屋的一切都是锦华自己动手,房顶翻瓦、家具制作、地板铺设、化粪池和水电安装,都是他亲手打造。他每天不是到附近拆迁的地方捡拾别人丢弃的东西,就是在小屋门口锯木头,摆弄花盆。他要在这个小屋里,去思考、去寻找,去揭开心中疑惑,把他所经历过的戏剧人生,全部写出来。

夕阳下,锦华坐在一节黑色的枕木上,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红瓦屋顶、黄色斑驳的土墙、老旧木门、小小旧木窗,还有被阳光投射在上面的琵琶树叶影子。黑色的影子,随着阵阵凉风,在金黄色的土墙上不断地摇曳、震颤着。

锦华起身,走到枇杷树脚,拿起一块,有两个圆圆钻洞、不规则的木板。木板被涂了黑色油漆,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梵尘梦舍”四个字。他用中指尖在黑色区域点了点,看了一下,又点了点白色的字,然后,双手举着木板挂在靠近小木窗的土墙上。

【作者简介】

原名唐文莉,大学本科,高级工程师,曾去四川阿坝地区支教,散文《我的幸福原来在你的微笑里》获得江西省I征文优秀奖,多篇文章在江西省电力公司各类征文一,二等奖。热爱摄影和文学,在庐山脚下租有自己的写作屋“青瓦小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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