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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不仅仅报道事实真相，还能帮助人们更加深刻地理解生活

2019-11-05 17: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杰克·哈特创意写作坊

《美丽人生》

叙事是通向我们心灵深处的隐蔽之门。——艾拉·格拉斯

在车祸发生之前，加里·沃尔是一名保险理赔分析师，服务于医疗保险巨头蓝十字公司。在海军服役期间，他周游世界，跟漂亮女人约会，玩过漂流。后来他遭遇一场车祸，大脑受到严重损伤，昏迷了一个星期。苏醒之后，他两个月不能说话，不记得如何吞咽或者控制膀胱，经常从椅子上摔下来，连日常用品如叉子、牙刷、鞋子等都不认识了。

汤姆·霍尔曼断断续续花了十八个月来报道此事，讲述了加里·沃尔为了重建生活而付出的努力。加里丢掉工作的时候，联系脑部损伤康复计划的时候，汤姆都在场。在他的监督下，加里逐步戒掉了对便利贴的依赖，在塔吉特公司求得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开始重新约会，重新认识新朋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和汤姆经常谈到叙事非虚构作品中最基本的问题：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这些年来，我和许多叙事作家都讨论过相同的问题。我感到很有趣，还有什么比从他人奋斗中悟出生活真谛更有意义呢？泰德·切尼在《创造性非虚构作品写作》一书中提出，叙事不仅仅报道事实真相，而且还能帮助人们更加深刻地理解话题。

加里·沃尔的奋斗历程揭示了什么？在报道开始不久，汤姆用电脑来作比喻。他说，加里·沃尔的脑部损伤将他的硬盘格式化了，之前的加里不见了。如果他想余生过得还有意义，就不得不重新开始生活。但是，他该怎么去做呢？新的身份又是什么？

实际上，这个问题对于所有的读者都寓意深刻。除了基因，我们在生命开始时都如同空白的电脑硬盘。在生活中，我们塑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自我，包括身份、住处、工作，等等。我们怎样做才能满足需求，并获得愉悦感和成就感呢？

在讨论时，我想起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研究过哲学家乔治·赫伯特·米德的《镜中自我》。他在书中指出，每个人通过观察别人对自己的反应，产生自我认同。如果周围的人都同情你，那么，你就会认为自己可怜。在某种程度上，加里似乎明白这一点。他在申请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时，治疗师提出要陪加里去面试。他说：不用啦，我能自己去。他不想因为残疾、因为别人的同情而被聘用。

我和汤姆深入探索加里的内心。我们推断，加里似乎在有意界定一个新的自我。他一次次地战胜恐惧和焦虑，千方百计地想在这个世界上赢得新的一席之地。当他痊愈后第一次邀请一位女士喝咖啡的时候，他很害怕，但还是迈出了第一步。他把空闲时间都花在研究塔吉特公司的产品目录上，这样他就可以很好地与顾客交流，虽然感到害怕，但他终于再次接触到了现实社会。他交了新朋友。一天一天过去，加里从他置放在自己内心的镜子中，看到一个全新的自我。

我和汤姆讨论出的框架使加里的故事得到了升华，写出的报道不再仅仅是一连串简单的事实。很多新闻报道缺少主题这一要素，结果堆砌的事实显得报道苍白空洞，没有意义，没有情感，没有启迪。而正是意义、情感和启迪，构成了主题。

主题陈述

在完整充实的故事中，动作线的延伸——在小说中我们称作“情节”——是为主题服务的。主题会让读者感觉到，花时间来阅读很值得。（如果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读呢？）此外，主题还是报道和写作的焦点。因此，当我和汤姆开始讨论加里·沃尔的故事时，我们立刻着手于寻找主题。最后，我们选择以“行为建构身份”来作为这次报道的主题。

主题陈述为汤姆的报道提供了指导。他将重点放在加里康复之后如何一点一点建立起自信心，以及他是如何将自己重新推向外部世界的。加里为了战胜孤独感，强迫自己去参加教堂的单身舞会，汤姆知道，这就是主题的核心。他特意跟随加里到场，我也特地安排了一名摄影师随行拍摄。

故事成形后，主题在文章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导语强调了加里·沃尔在车祸之后单调沉闷的生活：

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顶吊灯。这间卧室就像三十美元一天的汽车旅馆，空空荡荡。它表明房间的主人已经失去了以前的生活。

唯一具有个人风格的东西是一张加里在克拉姆斯河漂流时拍下的照片。照片中，他面带微笑，手握船桨，站在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他留下了这张照片，因为这是他与过去生活仅有的一丝联系。

汤姆在文章的关键地方——转版之前的最后一个字，强化了加里丢失身份这个主题。他描写加里苏醒后躺在床上，努力回想昨晚自己是否做梦了。但是很遗憾，梦不曾来找过他。

自从他死去的那一天起，六年了，他没有再做过一个梦。

开篇以“死”结束。在内版版面，故事继续。加里起床后，做完六十张便利贴上罗列的家务事后，准备搭乘公共汽车去蓝十字公司上班。凯瑟琳·斯科特·奥斯勒拍摄的开篇照片中，加里盯着浴镜中的自己，镜面上贴着一张便利贴。加里吃早餐的桌子周围，到处都有提醒自己干这干那的便利贴。丢失身份的主题还在继续：

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丢掉了自我。他的幽默感已不复存在，对话和手势中的细微暗示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加里·沃尔这个身份。渐渐地，朋友们不再来看望他，因为他们认识的那个男人已经消失。

就在这时，加里的新生活开始了，汤姆将核心主题说得很透彻，即身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行为来界定的。加里的治疗师告诉他：

你的脑部虽然受了伤，但你仍然可以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和大多数人不一样。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将由你自己决定。

加里和他的母亲共进晚餐，母亲细细回忆自己的过去：二十九岁时和粗暴的丈夫离婚，一个人抚养四个年幼的孩子长大成人。她刚开始的工作只是一名医院职员。

十一年后，她升为副主管，手下有四十名员工。她告诉自己的儿子“我了解从头再来意味着什么。你不要被它压垮了。加里，你要努力。你可能会失败，但还是要尝试。你会成功的。你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你。”

加里认识了另一名同样脑部受伤的患者，主动和他交朋友，结伴同行。在体育俱乐部，一位女士和他聊天，他邀请她喝咖啡。（“这位名叫黛安·福斯特的女士唤醒了加里·沃尔内心本已死亡的情感。”）他接受了求职培训，参加了塔吉特公司的面试，并且得到了工作。（“他开始了新生活。”）他参加单身舞会，遇到了一位名叫苏珊的女士。她喜欢加里，因为他没有过去的负担。（“她说，加里没有过去。他承认自己正在重新开始生活。”）加里的新工作渐入佳境，还获得加薪。四十岁时，加里再次得到加薪。母亲为他举办了生日派对，苏珊和几位新朋友都来了。然而，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苏珊结识了一位新男友，离开了加里。此时，加里对生活有了新的领悟：

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是他能改正就好了。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犯错。他寻觅并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并且发现生活本身充满了希望和失望，梦想和现实，快乐和痛苦。

或许，这就是生活，他必须要面对的生活。

在故事结尾，加里精心打扮后再次参加单身舞会。他喷了一点古龙香水——你永远不知道在舞会上你会遇到什么人。他出门的时候关了灯，所有的便利贴都不见了，除了门上的一张，上面写着：相信，不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