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自动售货机，是疲惫社会人的最终守护者

原创： 看理想编辑部 看理想

在《人间便利店》里，村田沙耶香写到：“世界跟便利店一样，只有我们（店员）被不断替换掉，从来都是一幅相同的光景在持续。”

真是一句萧瑟的话啊。不过的确如此，无论是店员还是顾客，我们总是流动的。

便利店是一种制度化的流水线小铺，为了最大限度地服务所有社群，在一座座城市里一层一层地晕开。

在遇到了日本这般井然有序，同时又略带疏离感的人文环境后，便利店文化得以发扬光大。

在《人间便利店》里，它是一所人类观察站，在现实生活中，它是一个地方宜居指数的重要指标。

我们常说懒惰是人类的进步之光。除了24/7营业的便利店以外，还有一种浓缩版的便利店，以更简易的形式和更密集的脉络散布在街头巷尾。

白天，它可以提供比便利店更直接的便捷，夜晚，仅凭商品展示窗里的机械光源，也能给一条街道带来安全感。

那便是林林总总的自动售卖机。它们既是日本街道的器官，也是日本街道的奇观。

今时今日，要想拍一张地道的日系照片，你不再需要挤进人头涌涌的浅草寺——路边的一座小机器，便可满足这个诉求。

所以，自动售卖机为何会成为日本的一种意象符号？投进那100円、200円的硬币后，人们除了获得了各自的商品，又消解了什么？

1.

一台40多岁的乌冬自动售货机

它吞钱，味淡，还洒汤，

却是孤独的最强终结者

深冬，零下；风雪，室外。

形形色色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来到同一处地方，发出那两句夸张至极的“美味しい！”（好吃！）和“最高です！”（太棒了！）。能让被宠坏的现代人在严寒也出没于此地，想必一定是什么米其林级别的餐厅吧。

然而，那个被惊叹拥簇的地方，只是屹立在日本秋田市路边的一台自动售货机。被人们捧在手心的食物，则是一碗价值200日元的乌冬或荞麦面。

这台自动售货机已经年过四十，每天咔哧咔哧地运作着，不时会吞掉硬币，汤汁也越来越淡，而且还经常把汤倒洒。浑身都是毛病的它，却依然是许多住在秋田港附近居民的日常庇护所。

NHK纪录片栏目“纪实72小时”于2015年的深冬向秋田港出发，记录了这台只卖乌冬荞麦面的老爷机和它的顾客们的故事。

字幕来源：诸神字幕组

一位从事医护行业的40岁女性常来这里一个人吃乌冬面，在认识了男友后，就带着他一起来吃乌冬面。因为汤汁经常倒洒，情侣二人甚至为此买了两个专用托盘。

“我想把相遇之前常吃的东西和他分享”，女子对着镜头淡淡地说，男子在一旁微笑。

就这样，自动售货机卖的乌冬面，从单身时的一人食变成了约会的二人食。这大概也是这段爱情里最真实的见证物了吧。

字幕来源：诸神字幕组

一对父子也是这里的常客。

他们在一个暴雪天来到自动售货机，父亲顶着一头白雪大快朵颐，初中生儿子则在一旁默默地陪着。

当被问到为何要在这么恶劣的天气来这里吃速食乌冬面，父亲回答说，这是他和儿子的周末小活动。他想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多一起出门，毕竟长大了后，就不和父母出门了呢。

这位父亲还说，和成年的儿子一起喝酒是他的梦想。一旁的儿子没有说话，只是羞涩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不过，在这么冷的天都陪爸爸出来吃面了，以后一起喝顿酒，肯定不算什么。

字幕来源：诸神字幕组

天气稍好的白天，一名中年男子独自来到自动售货机。

他被诊断出癌症后，就常常来这里吃面，边吃边想想过去的事。他说，虽然从前一起来这儿吃过面的情人或友人都已经不在身边了，但神奇的是，即便现在只身来吃，也不会觉得很孤单。

更奇妙的是，一年后，当节目组重返秋田市为这台即将退休的自动售货机进行追加拍摄时，又遇见了这名男子。

他非常欣喜地表示，一年前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但此刻在这里又重遇了节目组，真的非常高兴。

便利店或自动售货机这类以便捷为卖点的售货处，积攒的常客并没有多高的品牌忠诚度，他们更多的是因为地域优势才常去。

但这台乌冬面老爷机对居民们的意义却超越了地理位置的便捷，成为了一处充满情怀的场所。

它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炮制出一碗碗充满人情味的乌冬面，还是有赖于一直在背后细心打理它的店主，佐原爷爷。

为了准备材料，老爷爷每天会切20多根大葱；机器吞币故障时，他就会出来维修救场。比起快点吃上面，顾客们一般更关心他的身体。

能在刺骨的深冬跑来这台乌冬自动售卖机，就说明大家的目的远不止来吃一碗便宜的速食面，毕竟，这在温暖的便利店或超市也能实现。

这台自动售货机卖出了40多万碗面

这台乌冬自动售卖机更像是居民们的“解孤面食铺”。有的人来创造新的回忆，有的人来回味寄存的回忆；有的人来和三五好友聚会，有的人来独处思考人生。

就这样四十年流逝，岁月让机器过时，这台自动售卖机也在2016年迎来了退休。但它见证过的故事，容纳过的情感，足以让它在下个时代也被铭记。

2.

自动售货机流行的背后，

是日本社会的现状

秋田港乌冬自动售货机的故事不是偶然。在日本，自动售货机的密集程度达到每23人就分享一台，它早已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根据日本自动售货机协会的数据，截止2018年底，日本已有420万余台自动售货机。从饮食日用到玩具读物，从成人用品到偶像周边，种类繁多到难以想象。

可是，为什么商家都愿意设置自动售货机呢？这背后的原因可以勾勒出一个真实的日本社会现状。

首先，高强度的工作文化使日本人非常看重便利。因为外卖行业尚不成熟，人们常常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外出买到食物或饮料。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用作休息，再投入到没日没夜的加班里。

再者，不像移动支付发达的中国，现金仍然是当今日本常用的货币，所以自动售货机就成了人们花掉零钱的好地方。

从商家的角度来说，人力和租金则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

众所周知，日本多年不变的低生育率使人力成本变高，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零售商也无法租赁过多空间去放置存货。所以，无需人类长期驻扎、占地面积少的自动售货机便成了商家们的最佳选择，而日本极低的犯罪率也让这个方案更可行。

不过，要维持如此多台全年24小时营业的恒温自动售货机，岂不是非常耗电？

其实近年来，日本政府已经在有意减少自动售货机的数量，要知道在2007年，日本曾有超过540万台自动售货机，比现在多出了100多万台。

另一方面，常年受自然灾害影响的国情也让日本零售商有较强的环保意识。

在经历了2011年的大地震后，可口可乐和三得利等软饮大公司都纷纷推出了节能自动售货机，利用新的冷藏技术大幅降低夏季用电。当地震发生时，一些自动售货机也会成为临时休息站，为市民提供免费饮用水和播报最新灾难信息。

自动售货机不止能在地震提供帮助，在一些暴风雪常驻的日本偏远地区，它的光源便是一条街最实在的安全感。

摄影师Eiji Ohashi曾在一个风雪之日，靠着街边自动售货机的灯光找到回家的路。以此为契机，他开始拍摄日本各地的自动售货机，并把这些照片收录在一本名为《Roadside Lights》的书中。

by Eiji Ohashi

Instagram: eiji_ohashi_photographer

Ohashi镜头下的自动售货机大多屹立在风雪中或路边的犄角旮旯。在黯淡背景的衬托下，它们的存在显得格外明亮，让人心生依赖。

3.

假如世界没有了自动售货机，

那喜欢机器人的日本社畜该何去何从

除了上述社会因素，自动售货机的流行还有些更有趣的理由。

日本记者鷲巣力（Washizu Tsutomu）就曾写下《自动售卖机的文化史》（自動販売機の文化史）一书去剖析其中的文化基因。

[日]鷲巣力

出版社：集英社

他认为，让自动售货机如此流行的一个重要文化，是日本人对自动化机器的迷恋。的确，对于资源紧张又注重秩序的日本来说，一切机械化的产物理应很受欢迎，因为它们少出错又不费力。

在创作方面，日本人也毫不吝啬地表达过他们对机器的热情。像《阿基拉》、《铁壁阿童木》、《攻壳特工队》、《高达》、《哈尔的移动城堡》等等经典动漫，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如果顺着鷲巣的思路继续走，你会发现，日本的国民宠物哆啦A梦，实质上就是一台高配版自动售货机。

什么任意门、时光机、记忆面包，哆啦A梦总能从那个半月口袋里掏出各式各样的“解忧杂货”，帮大雄解决一个又一个燃眉之急。

如果说对机器的喜爱是自动售货机流行的开始，那么社畜，大概就是让它经久不衰的另一个文化诱因。

在盛产社畜的日本，整个社会都笼罩着一种“拒绝不必要社交”的气氛。去便利店可能还需要和店员说上几句话，但自动售货机就真的可以给疲惫的社会人提供一个彻底零交流的交易场所。

字幕来源：猪猪字幕组

当然，这可能是比较极端的状态，但“下班零交流”的需求也是真实存在的。

把「一人食」概念发扬光大的代表餐馆一兰拉面，就很贴心地为广大社畜贯彻了“零交流”方针。

日本当地的一兰不仅给顾客提供无负担的单人小隔间，就连点单也是从自动售货机点。客人只需在入座后把自动售货机处拿到的餐券交给服务员，就可以安详地，一言不发地，享受完一顿美食。

我想，一只社畜理想的一天，就是中午带着家里做好的便当，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板凳上进食，恰巧隔壁还有一台卖自己爱喝的饮料的自动售货机。晚上准点下班后，在类似一兰的拉面小馆里，一言不发地边看综艺边吃完一碗拉面，然后回家倒头就睡。

字幕来源：猪猪字幕组

在日剧《最完美的离婚》中，龟毛的男主角滨崎光生就在一家自动售货机公司就职。

一个萧瑟的夜晚，在路边的一台自动售货机前，同事对注孤生的光生说出了那句旷世名言：两个人吃的才是饭，一个人吃的是饲料。

来了来了，这张图来了

也许，今天的我们不再排斥孤岛状态了，你可以享受你的单身主义，我可以戴我的降噪耳机。

可是，繁忙的一天过后，我们始终需要一个排解孤独，安放自己的城市避难所。

整齐有序的便利店也好，秋田港那台老旧的乌冬自动贩卖机也好，天桥上卖烤冷面的小摊儿也好——好像只要在一个定点，有便宜的热食，昏黄的灯光，无数疲塌的过街灵魂就能安心地歇上几刻钟。

人类啊，其实也只需要这点小小的安慰。

你说是不是？

配图：《凪的新生活》、《最完美的离婚》、

《孤独的美食家》、Unsplash

撰文：林蓝

监制：猫爷

参考资料：

NHK纪实72小时《秋田 深冬的自动售货机前 惜别篇》 https://www.jvma.or.jp/information/information_3.html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why-so-many-vending-machines-in-japan-2017-1#1-the-cost-of-labor-1 https://www.suntory.com/softdrink/news/pr/d/sbf01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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