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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儿子“还死债”

2019-12-27 11: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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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公会

我叫刘思茗,今年 29 岁。2013 年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天津电视台一个社会新闻类的栏目工作。

这个栏目有一个热线电话,经常有人打来爆料,说哪里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工作人员会把这些爆料记录下来,节目组判断好哪个有新闻价值,再去联系采访。

有一天,我看到了这么一条爆料。有个山东老太太,想来天津还钱,但找不到她想还钱的人。

我觉得挺有趣,为什么她这么想还钱还找不到那个人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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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电话号码

我通过纸上的电话号码给爆料人打电话,是天津西客运站的工作人员,她描述得很乱,只是让我们快去,因为那个大娘无家可归,已经在那里躺了两天。

我马不停蹄赶到现场,当时已经 11、12 月份,天气很冷。一进客站,就看到大娘躺在长椅上,裹得很厚,脸上一看就是哭过的痕迹。

当时已经很少有人坐客车了,客运站大厅很空旷,没几个人。

大娘说话,我们也听不太懂,就赶紧联系了工作人员。

■ 大娘与爆料的客运站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说,大娘只拿了一张特别破旧的纸条,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别的字。

这个大娘自己没有电话,甚至连阿拉伯数字也不认识,只好求助工作人员帮她打电话。

大娘要还钱的对象叫高姐。我开始以为是「高洁」这两个字,后来才知道是姓高叫姐。

工作人员帮她打了几遍都没通,我们又拨了几次,才终于打通了。

我和高姐说,「有个大娘要来还你钱。」

高姐问,「什么大娘?谁欠我的钱?」

大娘用很重的山东口音描述,说她儿子之前在高姐那里打工,欠了她的钱。

高姐又问,「你儿子是谁?」

大娘说,「是小崔。」

高姐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告诉了我们事情的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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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原委

原来,三年前,大娘的儿子小崔在高姐家做护工,照顾高姐瘫痪的老爸。他找高姐借了 3000 块钱,就回了家。

但回家后的这三年里,小崔一直和高姐保持着电话联系。

高姐明白过来后,就说不用还钱了,让小崔打个电话就好。

大娘一听这话就开始哭,她说小崔不能给打电话了,他已经死了。

■ 大娘在谈话中抹泪

高姐到那一刻之前都是不知道这个事情的,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和我们沟通,坚持说不用还钱。

但无论我们怎么劝,大娘都听不进去。

高姐也坚决不收,而且她怕一见面,大娘就会执著于还钱的事,于是就让我们出面,给大娘开个房间,先安顿下来。

我们又给大娘买了第二天的客车票和两桶水。

水是便利店里那种大桶的矿泉水,两个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块钱,但大娘一听这个价钱,就说「你们城里人负担太重了,喝个水都这么贵!」

我说,「没关系,您就喝。」

当晚,我赶回台里,和领导商量了一下,他们觉得故事倒是不错,但大娘是山东的,高姐又不配合采访,就说算了。

但我觉得要有始有终,第二天还是去客运站送了大娘,她没有喝那两桶水,而是一直带回了德州,这让我莫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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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的回礼

大娘回去后一个月,我就接到了一通电话,一听声音就是她。

大娘说,「我已经到客运站了,你上次给我买了两桶水,我回家拿了两桶香油,给你送回来。」

我说不用不用,她说她已经到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那天,我正在外面拍片子,就让我的好朋友去车站接她。

■ 大娘与二儿子在院中

后来,我朋友告诉我,当时大娘穿得很厚,左手拎了一大袋棉花,右手一大袋枣和花生,麻袋都有一米多高,快齐腰了。

我朋友帮她把棉花和枣放到了后备箱。

但大娘自己还拿着一个包,一瘸一拐地,那个包很重,我朋友想帮她提,大娘不让。我朋友想或许是贵重物品,就没有坚持。

大娘自己提着,到了我家才打开,她说一路上都是这么抱过来的,因为很珍贵,是她们那里的 4 瓶香油,刚刚打下来,专门留给我的。

她腿脚不怎么好,但一直提着,我很感动。

我只不过给了她两瓶水,她就这么回报,让我觉得有点惭愧。

因为我当时还没结婚,就把大娘接到了我父母家。

我们家有老人,也没有富余的卧室,只好安排大娘住在我们家旁边的酒店。我爸妈的意思是第二天一起吃饭,再给她一点钱。

第二天,我带大娘吃了个泰国菜,她从没吃过,可能觉得味道有点怪。

但不管怎么不爱吃,她都很节约,最后聊天的时候,她一直在打包。

■ 大娘与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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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的家境

在见面的这几天里,我大概了解到了大娘家的一些状况:大娘老伴先天残疾,家里主要靠她维持生计。

后来生了两个儿子,死去的是老大,叫崔海兵;还有个老二,有点智力残疾。

崔海兵长大后一直帮大娘务农,后来因为赚得太少,就出去打工,补贴家用。

大娘自己有心脏病,还有因经常干活导致的腰肌劳损。

他儿子借钱也是为了给大娘治病。大娘当时需要做一个腿部手术,小崔找高姐借了那 3000 块钱,又找了村里人借了一、两万,手术费凑齐了,手术也很顺利。

一家人都挺开心的,大娘也给他二儿子「买」了个媳妇,大娘用的是「买」这个词,但其实就是正常的聘礼,只不过不是自由恋爱,是大娘去邻村说的媒。那姑娘也有些智力上的残疾,花了两万多,就把媳妇聘来了。

但结婚不到一周,崔海兵就突然说心脏不舒服,大娘把他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说治不了,就辗转去了德州。

到德州时,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大娘一直说那个病叫「多动脉夹层肉」,但其实是「多动脉夹层瘤」。

他们当时一看不仅治不了,还要花很多钱,大娘和大爷根本没钱,没办法,只能回去输输液。

当时儿子崔海兵就说,「咱也别借了,现在为了治我的病又借了四、五万,再加上之前的两万多,就是六万多外债了。咱家一年不过四、五千的收入,还不上。我现在只有一个遗愿,把这些钱都还上,我不想死了之后让别人说我不好。」

大娘每次讲起她儿子的临终遗愿,都会哭得很伤心。

她当时答应儿子说:「你别管了,无论我和你爸有多难,都会把这个钱还上。我有一分还一分,有两分还两分」。

■ 大娘在大儿子坟头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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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回访

听她这么说,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大娘。现在我身边的老赖很多,有钱不还的也很多。而对于大娘,这本身就不是她的债,父母没必要还子女的债。

大娘的执著打动了我,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2014 年过完年,我就订了去德州的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当时带了个摄像,想着如果片子好,可以留下些素材。

到了之后,大娘特别兴奋,觉得好像有了城里朋友,告诉了很多人,于是全村人都出来迎接我们。

一去到大娘的屋里,感觉他们真的很穷,既没有装改,也没有任何铺陈,只有洋灰的地面,家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没有,和村里其他家庭比,她家的条件真的很差。

大娘老伴确实有点一瘸一拐,二儿子也的确有点智力障碍,儿媳妇也自己跑回家了。

他们家就剩下大娘和二儿子,还有她老伴仨人了。

大娘为了还钱,把家里的老母猪卖了,现在只剩下一头老牛,不能卖,她得等着它下小牛。

■ 大娘卖了家里养的母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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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照片

因为大娘每天都在提她儿子,村民们已经不想再跟她聊了。

但我很想知道大娘儿子长什么样,大娘说长得好看,也有个儿。

我问大爷能不能看看照片,大爷说没法看,都烧了,不烧的话,大娘一看见就哭。

我想去看看墓碑,但发现坟头只有捧土,大家的坟都混在一起,甚至可能会分辨不出来,更别提照片。

大娘在坟前哭完,回去的路上,大爷他们在前面走,大娘在后面突然拽住我,说晚上给我看她儿子的样子。

原来大娘偷偷藏了张照片,缝进了枕头。

那是一张大娘儿子和儿媳的结婚照,小崔穿的是那种黑色的西装,打个红领结,女方穿着婚纱,后面有一个背景。可能我们会觉得这种照片有点土,但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很精神,很好看了。

而且大娘的儿子真的很精神,脸很小,眼睛很大,鼻梁很挺。

■ 大娘展示儿子的照片

大娘天天看着照片,想着儿子。

其实她还钱的主要动力,除了她本人很善良之外,是因为她还想再为儿子做点什么,只要在还钱,她就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母亲。

大娘之所以一直联系我们,也是因为只有我们能够和她聊儿子的事。

即使是悲伤,即使让她哭,只要还有人能聊起儿子,对大娘都是一种安慰。

我们也和村民们聊了聊,虽然他们都表示不用大娘还钱了,但大娘不想被人在背后嚼舌头,坚决要把钱还完。

我想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拍摄一下,直到大娘把钱都还完,所以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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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找高姐

2017 年,大娘说想再去找一次高姐,还一下钱。这几年,大娘省吃俭用已经还了很多钱,还剩两万多外债,她想先还高姐这边。

于是我去德州找大娘陪她一起去。出发前,她又带我去坟头,跟儿子说要去天津了,希望可以保佑她见到高姐。

大娘还带了很多德州特产,和我一起回天津。

但这次,高姐的电话已经停机,联系不上了。

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问大娘,「你儿子是怎么到高姐那里打工的?」

大娘说,高姐爱人之前在造纸厂上班,她儿子也在那里,高姐爱人觉得她儿子不错,就让他去家里当护工。

于是,我想带大娘去找高姐爱人,但不知是哪个造纸厂。一个好心的路人帮忙导航时,发现天津有二十几个造纸厂。

■ 路人劝大娘别还债了

但是就在那个路人得知了大娘事情的原委之后,突然很生气。

他不支持大娘替儿子还钱,他说儿女的债一辈子都还不完,他觉得大娘应该用这笔钱好好养老。

那个路人可能是第一个敢当面反对大娘的人,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发现了大娘的无力。

大娘很拧,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健全人,所以也很强势,身边没人敢阻拦她。突然有个人这么说,大娘当时的面部表情很微妙。

那个路人最终没有理睬大娘的辩驳。

我马上问大娘还要不要继续,因为高姐可能真的不需要了,而这个钱对大娘来说才更重要。

大娘说还是想去儿子打工的地方看一眼,我们就带她跑了好几家造纸厂。但那几个在市区里的都倒闭了。

我只好联系之前爆料的客运站工作人员,她联系到了给高姐打工的另一个小伙子,他也是个山东人,而且也认识小崔。

因为高姐实在不想露面,我们就去找了那个小伙子,让大娘把钱给他,由他转交给高姐。

后来客站的工作人员说,钱转交成功了。

■ 大娘一家人在屋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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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的安排

成功还了高姐的钱后,欠款方就只剩下村里的邻居,大娘再也不用东奔西走了。

我就带大娘来天津好好玩了玩。那段时间我们俩都很开心,大娘总会说一些很可爱的话。

比如,我觉得她过得有点可怜,她却总在心疼我,觉得城里物价太高。

大娘其实不怕总提起儿子,而是怕生活中没人再提她的儿子。

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儿子冥冥之中的安排,才会使我们相遇。大娘给我带来的棉花,就是原本要留给儿子结婚用的,儿子不在了,她就想给我,让我做被子用。

大娘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很难解释这种缘分到底是什么。

——————

-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配图来自

纪录片《还死债》

Staff

讲述者 | 刘思茗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 @寇爱哲

声音设计 | 孙泽雨

文字 | 吴梦翼

运营 | 翌辰

原标题:《我替儿子「还死债」|故事FM》

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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