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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的赤脚行医往事

2019-12-26 17: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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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荣获“故乡纪事·爱故乡非虚构写作大赛2019年度优秀作品奖”

文 | 信世杰

在我们鲁西北地区,管姥姥叫姥娘。

小时候我有三件玩具:爷爷做木工的刨子,姥爷卖豆腐的梆子,还有姥娘的听诊器。我姥娘是个赤脚医生,她的药箱里除了听诊器还有注射器、体温计和血压计,但这些都容易坏,经不住玩。

童年时代,我经常学着姥娘的样子,挂着听诊器给别人“探病”。通过这只听诊器,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律动。那只听诊器如今还挂在姥娘家墙上,每次去,我都会摘下来,再听听自己的心跳。

我姥娘叫赵秀云,生于1944年,家中有三姐一弟,她排行老四。她家里七口人,一共二亩多地,成分是贫农。姥娘说,家里虽然穷,但上面有三个姐姐,基本用不着她干啥活。1955年,我姥娘12岁(虚岁,下同),姐姐们说,家里不能没个识字儿的,得送俺妹去上学。

于是,我姥娘成了大龄小学生。她用一年时间念完一二年级,两年读完初小。1957年,国家搞农业合作社,我姥娘入社干活挣工分。干了一年,她又去考高小,考上读了一年,教育部门下文说:年龄达到及超过15岁的在读高小学生,一律清退。

1959年,我姥娘回村继续参加劳动。那时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只能吃定量,到第二年,定量也供应不上了,大食彻底堂关门。三年大饥荒,那代人都有关于饥饿的记忆。我姥娘说,那时候人都偷,偷也没得偷了,就见啥吃啥,好歹都活了下来。

饥荒过后,我姥娘长到了18岁。计划经济时代,物资调控不及时,大部分地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姥娘家黄河北面,是棉产区,纺织业相对发达,但粮食产量少,有穿无吃。黄河南边粮食产量高,但没有棉花,有吃无穿。我姥娘身上套了几层衣裳,手上牵着羊,跟着村里两个老人走路过河去潍县(今潍坊市),卖衣卖羊换粮食。

从老娘家南下到潍县,步行需要两天。三人刚过黄河,就被当地公社干部拦下,老太对公社干部说,俺们河北边今年遭了灾,没吃的,俺娘仨去潍县投亲戚。干部打量了三人一番,问,这些东西可不是拿去卖的?老太说,可不敢卖,俺是拿这些去亲戚家换粮食。干部又问,你闺女一层层地穿这些衣裳干啥?老太说,放别处怕掉了,怕叫人偷了,穿身上放心。公社干部心好,看他们也不是啥坏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姥娘跟我说,那时候也知道撒谎不对,可是肚里饿,没别的办法。

终于到了潍县集市上,把羊和身上衣裳卖了。一只羊在我们本地十几块买的,到了潍县能卖到五十。身上的旧衣裳在那也值钱,一条新点的长裤能卖到十来块。这一趟走下来,我姥娘净赚一百五十多块,这在当时是个大数目。

潍县粮食价格比我们那低不少,但姥娘他们不敢买,半路上太容易被偷。我姥娘把赚来钱缝到贴身衣服里,坐货运火车回了家。回家买了一麻袋地瓜给一家老小充饥,又在集市上买了些布,买几只羊,伙着村里几个年轻人第二次出门。这次运气不好,一到潍县集上就被管理人员逮个正着,没收了羊还罚了款。还好他们把布藏了起来,被放出来后,装成要饭的下乡卖布,赚回点本钱。第二趟出门做生意没赚到钱,还有些担惊受怕,后来也就没人再去了。

1963年,经人介绍,我姥娘姥爷成了婚,但姥娘的户口还在娘家,要继续在娘家干活挣工分。我姥娘22岁那年,户口调到婆家。村里要选个识字的女子去上卫校,本来定的是我二姑姥娘,但二姑姥去了农中(农业中专),村里决定让我姥娘顶替二姑姥。

(姥娘姥爷结婚照,1963年)

    1966年,我姥娘23岁,又成了一名大龄卫校生。课没上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因为比同校孩子都大几岁,见识也多不少,我姥娘当选革委会主任。她带着小同学们批斗院长,我问姥娘为啥要批斗,咋个斗法?姥娘说,学校蒸锅坏了没人管,宿舍屋顶坏了哗哗漏雨,上报了几遍也没人修,我就带着同学们去医院里把校长找来,问他问啥不愿为同学们服务。我问姥娘,你们打人了么?姥娘看着我说,为啥打人,人家又不多坏,我们就事论事,只批不斗,让他把人民群众的问题解决了就行了。

在卫校当了半年革委会主任,我姥娘怀孕退学。二姑姥从农中学习班结业,去卫校替我姥娘接着上学。二姑姥从卫校毕业后,在联合大队(由四个自然村组成)卫生所当赤脚医生。我姥娘生了我大舅,又接着怀上我妈。二姑姥当了一年赤脚医生,觉得太累,正巧碰上滨县织布厂招工,她就去做了工人。

1969年,我姥娘生下我妈,顶替二姑姥当了赤脚医生。老娘说,那时候赤脚医生的诊所就开在自己家里,联合大队四个村子几千口人,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人来叫就得背着药箱出诊。经常饭吃到一半扔下筷子就出门,一年睡不了几个囫囵觉。姥娘当赤脚医生时没有留下照片,多年后,我看到谢晋导演拍摄于1975年的电影《春苗》,从赤脚医生春苗身上找到点姥娘年轻时的风采。

(电影《春苗》剧照)

1970年,姥娘生下我小舅。三年时间生了三个孩子,又加上日夜出诊劳神费力,姥娘身体开始出现问题。老娘说,那时候出诊路上经常晕倒,有人见了把她扶起来,在路边休息一会继续走,没当啥事。她说最对不住的就是三个孩子,根本顾不上,只能交给婆婆带。

(全家福,1981年。前排左起,我妈、大舅、小舅。后排右起,姥爷、姥娘、二姥爷)

在改革开放前的贫困年代里,几百万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奔走在乡间,保障了广大农村人口的基本健康。1978年改革开放后,农村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集体经济解体,赤脚医生制度自然也没了依托。我姥娘从一名赤脚医生变成了乡村医生,变的只是名字,那只赤脚医生的医疗箱还是挂在姥娘肩头,哪家有个大病小灾,她依旧是随叫随到。

改革开放解除了农民与土地的捆绑关系,农村人也得已自由地选择职业,也能在种地之外干点副业。种地不挣钱,我姥爷就做豆腐卖豆腐。早起做一大盘豆腐,骑车走街串巷,赶在各家吃早饭的当口卖掉,再骑车回家上地干活。下午干完活再做一盘,赶在各家吃晚饭时卖掉。一天天地起早贪黑,卖完豆腐放下梆子赶紧拿起锄头下地,其中的劳累自然不必多说。但我姥爷是个慢性子,慢性子的人沉得住气,干活有条不紊,能把每天要做的事都安排妥当。

我姥爷性子慢,但我姥娘是个急性子。以前集体经济时代,赤脚医生不用下地,行医治病一样算工分。现在从赤脚医生变成了乡村医生,分到自家的地一样得好好种。每天下地干活,谁家有事就到地里来找,问药就回家给人拿药,看病就背上药箱子出门,忙活完了回来继续干活。姥娘性子急,做啥事都要火急火燎地要一气儿做完,本来身体就差,再加上每天着急上火,大病小病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天给别人看病,还得给自己看病。姥娘三十多岁时身体最差,经常头疼得在床上打滚。

姥娘身体不好,姥爷早晚还要卖豆腐,家里地里的活自然要落到三个孩子身上。在我妈的记忆里,最害怕的就是做农活,不是和土地没感情,也不是忘本,而是自幼在地里操劳而生成的恐惧。在当下以市民文化为主流的语境中,“耕食生活”成了一种带有审美想象的理想生活。在这种想象中,人与土地的关系是审美的,但如果同我的亲人们一样,与土地建立的是一种不可解绑的经济关系,那务农种地绝不是个好营生。可那时没办法,地不能不种,病不能不医,豆腐也不能不卖,一家人在日日辛劳中渐渐走向富裕。

姥娘家日子慢慢好起来,是在85年之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那开始建起一些工厂,大舅小舅和我妈到工厂里干活,挣得比种地多。经济发展了,农业机械化水平提高,种地的人力成本降低,人慢慢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种地渐渐成了副业。家庭收入多了,种地不累了,我姥娘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好转。

1991年,村里新设了医疗点,姥娘本可以转为正式乡村医生,但她身体实在扛不住,又加上表姐和我在这一年相继出生,姥娘在结束了自己22年的赤脚医生生涯。

我问姥娘,当赤脚医生这么多年,出过医疗事故么?她说,给别人看病时从没出过事故,就是差点害了自家人。

那是1971年,我二姥爷十来岁,家里要来亲戚,姥娘做了几样好菜。二姥爷放学回来,见了好菜就要先吃,姥娘说亲戚还没来,等会儿一块吃,二姥爷赌气走了。那时候敌敌畏(一种剧毒农药)没有专门的瓶子,都是盛在用过的糖浆瓶子里由公社发到各村。我姥娘怕小孩子误食,特意藏在橱子顶上。二姥爷贪吃,憋着一肚子气到处找吃的,在橱子顶上把糖浆瓶子翻了出来,以为找到了好东西,拧开盖子就喝了几口。

敌敌畏剧毒,喝下去烧的胃里难受,他又捣了些凉水喝。直到肚子疼的受不了,二姥爷才把实情告诉大人。姥爷姥娘一看情况不好,赶紧驾上马车往医院赶。那年月,老医生基本都被下放了,值班医生不紧不慢地给兑了药,喝下去还是不见好转。旁边一位看门师傅悄悄凑过来说,赶紧送市里大医院吧,再晚点你这孩子怕是救不回来了。姥爷赶紧赶着车到了市医院,终于抢救回来,但二姥爷从此落下了病根,人很干瘦,一辈子肠胃不好。姥娘说,干了半辈子赤脚医生,最悔的就是这件事,那年月人都饿,正是长身体的孩子,该让他先吃两口。

我姥娘说,她当赤脚医生时虽然身体不好,但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很幸运。那时候人们观念不像现在,赤脚医生给人看病都不戴口罩,否则人家觉得你看不起人。姥娘给那么多传染病患者打过针,但她从没被传染过。

(全家福,1991年。前排左起,姥娘抱着我、老姥娘揽着小姨、姥爷抱着姐姐。后排左起,我妈、小舅、大舅、大舅妈)

1991年之后,姥娘虽然不当赤脚医生了,但免不了给人家打个针,瞧个病,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是习惯来找她。但大多数时间里,姥娘主要照看姐姐和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身体慢慢好转。我姥娘经常笑说,看年轻时那状况,真没想到能好好活到现在。

2015年,山东政府开始为赤脚医生发放补助,首先认定服务年限,按20元/年标准发放补贴。很多跟姥娘同期当赤脚医生的都把年数尽量往多里报,但她只报了从1969到1991共22年,每月能领到440元。我们都说她,你1991年以后也没断给人看病,为啥不多报点?老娘说,后来那是乡里乡亲帮帮忙,不算数,该到哪就算到哪,不敢瞎胡说。姥娘常念叨这个社会好,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姐姐结婚,姥娘在门前打鼓。2017年7月。)

姥娘当赤脚医生22年,差点把自己身体拖垮,又用了二十多年才把身体养了回来。如今,她耳聪目明,就是心脏有些不好,天天吃保心丸。当了半辈子赤脚医生,姥娘攒足了人缘,谁家菜园里长了菜,果园里结了果,都是先送来给她尝尝。现在,姥娘的日常就是跟老太太们打扑克,她说,常活动着脑袋不痴呆,到时候还能给你们看小孩。

2017年农历七月初五,是我姥娘73周岁生日。民间有句俗语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姥娘已经跨过了“七十三”这道坎儿,但她还是经常笑着谈论死亡。她说,活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好日子孬日子都尝过,再坚持坚持争取能看到你们几个都成家。我们跟她开玩笑说,您只要活着每年就有五千多块钱补助呢。姥娘说,哟,那还是使劲活着好。

作者简介:信世杰,男,1991年出生于山东滨州,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博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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