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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遂成:乾隆时期文学界的健者

2020-01-03 17: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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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手书严遂成著名诗作《三垂冈》诗碑

严遂成,生于清康熙三十三年甲戍(一六九四),卒年不详。字崧瞻(一作崧占),号海珊,浙江乌程(今湖州市)人。他出身于世代书香的家庭,雍正二年甲辰(一七二四)中进士,乾隆元年丙辰(一七三六)荐举博学鸿词,以丁艰不与试。释服后,选山西临汾知县,预修《山西志》。调任直隶(今河北省)长垣,参加修理河工。旋调任云南嵩明州、镇雄州。卒于任所。

严氏为乾隆时期浙西著名六诗人(钱载、厉鹗、袁枚、吴锡麒、王又曾、严遂成)之一。所作诗,除《明史杂咏》外,全部收在《海珊诗钞》中。《海珊诗钞》所收诗除乐府诗以类相聚列于首卷外,其他都不以诗体分类,而以时间先后为次。共收诗四百五十六题,七百三十三首(其中歌行体五十二首,乐府七首,五言古诗八十三首,七言古诗三十七首,四言诗十二首,六言诗一首,古风六首,辘轳诗一首,杂谣四首,五言律诗八十八首,七言律诗二百一十六首,五言绝句十九首,七言绝句二百零七首),分为十一卷。补遗上卷则补其遗漏,补遗下卷则为“和乩诗”与“集苏诗”。这些诗都是他一生的生活记录,可谓洋洋大观。

从诗的次序,我们可以看到严氏从自己的家乡乌程南游杭州,溯钱塘江西至江西,北行经江苏、山东、河北、山西;又折而向西南,历河南、湖北、湖南、贵州,而以云南为终点,可以说足迹遍大半个中国。这些地方的山川景物,历史遗迹,社会风貌,都在他的诗中得到了反映,可以说它是清王朝乾隆时期的一组壮丽风俗画。

钱仲联先生题签

严遂成诗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大类:一是用乐府旧题反映新的现实,抒发其个人的议论和感慨:二是凭吊历史名胜,对古人生平行谊加以评价,寄托其个人的褒贬;三是记录了当时清朝的军政大事,提出自己的见解;四是描绘了祖国的山川景物、民情风俗,反映了祖国山河的壮丽、人民的勤劳淳朴;五是记录了亲戚故旧交往的情谊,抒发了诚挚的情感。这几类诗约占全部诗的十分之九,内容是充实的,思想感情是丰富而积极的,艺术技巧是上乘的,这是应予肯定的一面。一般读者可能会对“补遗卷下”中的“集苏诗”颇多微词,认为诗人面对风花雪月只是抒发个人喜乐悲忧的无聊感情,未免过于多愁善感,并无太多的意义和价值。诚然,这类诗看来似乎比集中其他诗消极,但它真实记录了作者瞬间闪现的情感,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补遗卷下”中还有一类“和乩诗”,引起读者、批评者的诟病恐怕会更多一些,以为是封建迷信的产物,是严诗中的糟粕。的确,在科学尚不昌明,人们普遍还不觉悟的情况下,诗人当然不可能免俗,超然物外,写下这许多求仙问卦的诗,也许还洋洋自得,以为别人未必能有如此才情呢。这类诗确实不值得加以肯定,但是换一个角度,是否可以看出诗歌真切反映了彼时社会市井生活的另一个小小的侧面,也有助于我们对这种生活的综合了解,具有一定的认识作用呢?这或许可以算作瑕疵,然而小疵不掩大醇。总之,他的诗是现实主义的,具有一定的时代性。梁启超在《秋蟪吟馆诗钞序》中说:“余尝怪前清一代,历康、雍、乾、嘉百余年之承平,蕴蓄深厚,中更滔天大难,波诡云谲,一治一乱,皆极有史之大观,宜其间有文学界之健者异军特起,以与一时之事功相辉映。”我以为把严遂成列为乾隆时期文学界的健者,他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严遂成的诗之所以有如此成就,可以这样概括而言之:古人评司马迁文章,谓得力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严氏在这两点上是可以追踪司马迁的。他身处乾隆盛世,仕途却并不亨通,中进士后,候补了二十多年,才选到一个小小的县令,僻在偏远,郁郁不得志而逝。这和司马迁为李陵事下狱,事虽不同而情则同,郁勃偃蹇,必然要发泄,司马迁发为文章,严遂成则托之吟咏,也是一样的。欧阳修说:“非诗之能穷人,乃穷而后工者也。”严氏仕途的坎坷,正有助诗途的扬鞭跃马。那么,严氏是幸运呢,抑不幸呢?有识者当然能明辨。

前人对严遂成诗的评价,散见于各种文集诗话,不一而足,兹举其有代表性的如次。《乌程县志· 严遂成传》云:“……声律一道,直入三唐之室,同辈中,自钱塘厉鹗而外,弗多让也。自负咏古第一,而尤长七言律诗,虽厉鹗亦自谓勿及。”海盐吴应和云:“海珊与樊榭同年,相友善,而诗思豪迈,迥不相类。所作《明史杂咏》,时称诗史。又有《梅花》诗传诵京师,遂得膺词科之荐。丁母忧,不赴试。成进士后需次二十余年,始补县令。蹇伤迟暮,乃益发奋于诗。历游豫、楚、滇、黔,登临吊古之作,率皆悲壮激烈,奇气横溢,铁崖(明杨维桢)乐府,渊颍(明吴莱)歌行,殆兼师其意,而不袭其貌。少陵所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海珊有焉。”晚晴簃主徐世昌亦云:“海珊举鸿博,以居忧未与试。诗功力湛深。《明史杂咏》古今体错出,好为翻案,未免有失之太过者。尝赋《邢台怀古》:‘ 日离沧海远,云入太行微’,自注谓,沧溟(明李攀龙)《登邢州城楼》诗:‘紫气东蟠沧海日,黄河西抱汉关流’,弇州(明王世贞)《过邢州黄榆岭》诗:‘倚槛邢台过白云,城头风雨太行分’,及身履其地,方知此景了不相涉。持论颇为平实。咏物每于空际着笔,如《桃》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海棠》云:‘睡味似逢莺唤起,酒痕仍借笛吹消。’《梅》云:‘残笛一声凉在水,远峰数点碧于烟。’法梧门(清法式善)谓‘如李龙眠白描画’,信然。”(《晚晴簃诗汇·卷六十六·严遂成》)我认为这几家评论是非常中肯而有说服力的。的确,严遂成的诗,力大思深,雄豪绮丽,不矫揉造作、故为大声、欺世盗名,宛如行云流水,不择地而出,所以各体俱佳,而尤以咏史诗的议论超脱,五七律的烹炼条畅为出色当行。

我还觉得各家评论虽然精当,却是孤立地看问题,还没有指出严诗在清诗中地位如何。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把他的诗放在整个诗史中作纵的观察,更要放在整个清诗中作横的比较,才能恰如其分地得到结论。我尝试对此作一探索,以质高明。

首先,从诗的发展史看,也和其他事物一样,总是不断曲折前进,有所发展的。论者往往推唐诗为顶峰,后来者无法踰越。这是不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事实是清代诗人之多,诗作的数量之巨,诗的艺术风格的创新,何尝逊色于唐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瓯北已先我道出了真理。

诗是以语言为载体的综合性艺术,有诉之于听觉的音乐性。这体现在五七言句型的长短适中,字调平仄,浮声切响,抑扬顿挫,吟诵起来铿锵悦耳,为广大人民所创造,亦为广大人民所喜闻乐见。诗的句型,从古代的三四五言发展到唐代的五七言律句而定型,自唐迄清,没有再创造出新的句型,这是汉语和它的符号——文字的规律所决定的。诗句短于五七言,则促节棘耳,长于五七言,则曼声伤气,都不便于吟诵,这就是规律,任谁也不能踰越。“五四”以后,提倡自由体,打破格律,句无定型,有长至十多字的,与汉语的规律勃谬,能否得到广大人民的广泛认同和接受,我持保留态度。诗的句型有限制,诗的表现艺术却是无限制的,故舞台虽小,反能因难见巧,炼字修辞等方法可以层出而不穷,清诗在这方面的贡献尤多,唐诗并非止境。

《明史杂咏》四卷影印

诗又有诉之于视觉的形象性。“澄江净如练,余霞散成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大自然的景象无穷,诗人镕想烟霞,炼情林岫,妙手拈来,都成小窗横幅,且景列而情寓,读者赏心悦目,兼收并得。在这一点上,清诗也有杰构,并不多让于前贤。

诗最重要的是有诉之于心志的思想性。诗人观察锐敏,感物造端,泄之愤悱,能引起广大读者共鸣。其时代愈近者,同感更多,影响更大,故清诗在这方面的成就亦有超越前代的地方。诗必兼此三者方为上乘。清代诗家三者兼具者不少,严遂成即其中之一,能不推为杰作焉!

我尝试再把严遂成的诗放在清代诗家中,作一个横的比较,当必证明我的推崇严诗,并非阿其所好。清代诗也有一个穷则变、变则通的过程,而且随着时代的推移,不断反复着。清初的钱牧斋、吴梅村、施润章和宋琬等,开一代风气之先,树骚坛盟主之帜,文彩风流,辉映当时,盛极难继,于是聪明者生面别开,揭橥流派,如王士祯的主张神韵,袁枚的标榜性灵,沈德潜的侧重格调,都能一新耳目。然而盛名之下,讥谤随之,所以然者,流派究属偏师,可俱存于一代之中,而不可以代表一代诗风。至如一家之中,却具各派之长,而又不事吹嘘者,我认为倒是堂堂正正的元帅气象,而严遂成的诗正可以作如是观。有人可能要说性灵派的倡导者袁枚,也只官终县令,但其诗的影响,却远出严遂成之上,而且舒铁云《乾嘉诗坛点将录》摒严氏不录,目为游兵散勇,为什么你这样推崇严氏呢?我认为这种说法,从知人论世的角度看,是不够全面的。袁枚晚寓仓山,扼南北交通的枢纽,加上善于逢迎标榜,交游较广,揄扬者多,诗近纤巧,又为一般人所喜爱,宜乎誉之者众。而严遂成远处蛮荒,交游不多,揄扬者少,古调独弹,赏音亦稀,这是区别的主要原因。袁氏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身殁之后,讥谤随之。门下士甚至改刻“随园门下士”的印章为“悔作随园门下士”;张问陶初名其诗集曰《推袁》,后亦悔而改为《船山诗集》,可为明证。(见朱克敬《儒林琐记》)王士祯的见讥于赵执信,固已是人尽皆知的了。严遂成诗的影响一时难以及人,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作茧自缚的两点:一是读书多,好掉书袋,满篇典故,给读者带来理解上的障碍;二是构思巧,想入非非,如卷一《吴兴杂谣》之“有马成三,无马成二”,近似谜语,很费索解。由于他作诗技巧圆熟,运典自然,不露斧凿痕迹,反是一个长处。然而正因为这点,他的诗却不为大众传诵喜爱了。

用典多,用得好,应该是艺术的高境。因此,只要通过这一典故关,就能领略其诗的真实意趣,引起共鸣,便有“睟面盎背”的欢乐。“诗家总说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所以为严遂成的诗作注释,就觉得很有必要了。遗憾的是迄今尚无人从事这一工作。因此,我不揣固陋,担当起荜路蓝缕的任务。

明胡应麟云:“注杜千家,类五臣注《选》,皆俚儒荒陋者也。”我当然不能逃荒陋之讥,但完璧不可能成于一人之手,补苴罅漏,且寄厚望于继起者了。

本文选自《海珊诗钞注》[清]严遂成 著 杨德辉 注 杨镜如 校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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