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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甘南到北川:在藏区,人是人,土是土,时间是时间

2020-01-16 09: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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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草西

长途自驾的好处是看见漂亮的风景,随时可以停车,但麻烦也显而易见:每个人对“好风景”的定义不同,停不停车全在沉默的集体意志中。三天的旅途,驾驶员小超开了上千公里,穿过甘南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从茂县把我们带回了成都平原。

一行四人,除了我,还有两位姑娘,一个是教小学语文的邓老师,一个是教幼儿跳舞的张老师。我之前并不认识她俩。在车上,小邓没少讲她教语文的故事。

“将”字有几个发音?“两个——将来的jiāng和麻将的 jiàng!”

用“腔”字造词。“口腔、胸腔、开腔……”用‘扯’造词喃?“拉扯、撕扯、扯拐……”

我一路觉得好笑。“开腔”和“扯拐”都是四川方言,前者意为开口说话,后者的意思是出问题。小学生的前途,笨老师没法教。

路面结冰,没有翻过去的山

合作市

我们一直在赶路,从一个目的地抵达另一个目的地。甘南的山光秃秃的,积雪少。事实上,甘南到底是什么样,我还来不及琢磨。风景从挡风玻璃滑进又滑出,像看一部快进的西部风景片,没有人的踪影,连牦牛和山羊最终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不再触发同车人的惊叫。两位老师到后来,宁愿埋头玩手机,也不多看一眼窗外的景色。一个人出发也好,一群人自驾也罢,旅途上的人不过是借由现实触动记忆里被深藏的过去。那些令你欢喜或紧张的情境,未必带给他人兴奋感。路上我们也没有遇见什么人,最大的考验不过是结冰的路、翻不过的垭口,还有差一截铐上的防滑链。

在翻山被冰面困住而不得不折回合作市时,路过了一段没有信号的区域。道路两边立着晒干草的高木架,有些木架上挂着焉掉的圆萝卜。牧民的房子像串在尼龙绳上的宝石,因为罕见而相隔甚远。小超问两位老师愿不愿意在没信号的山旮旯里过日子,如果彭于晏陪着的话。她们说要考虑考虑。“看来你们还是不爱彭于晏啦!”小超笑道。“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嘛,要是不爱的话,连考虑都不会的!”两个姑娘也笑了。

抵达合作市已是夜里。街上人很少。在北方待惯的我不觉得惊奇,但同车的两位姑娘多少还是感受到了荒凉。天冷了,她们嚷嚷着要吃肉。来到大西北,不吃肉是说不去的。中午的大盘鸡让人失望,晚上不能再将就。她们也不知从哪个 app 上找到了一家清真火锅店。开车找饭馆时,路过的广场和大街挂着亮灯的红旗,十分密集和鲜艳,让夜晚不太像它本来的样子。

吃火锅前,服务员把放有各种花茶的盘子推到我们面前,示意我们也来一杯。这边流行喝五宝茶——大叶茶加枸杞、红枣、桂圆和冰糖。我是在一家卖拉片的店里学到的。老板教了茶的配方,还让我在店里抓了原料自行泡了一杯。本地人吃饭前都要来杯茶,但我们还没有养成这个习惯。有的地方喝茶是免费的,有的地方则要收费。我们问多少钱一杯,她没有听明白,也就没有回答。她不太懂汉语——普通话或四川话。等我们摆手后,她就把盘子取走了。剩下 2 个玻璃杯装满了开水。小邓老师想要再多要 2 个杯子,毕竟四个人嘛,但服务员不懂她的意思。等火锅吃了一半,我用水杯里的水加了汤。我给他们演示了一下这杯水的用处,虽然有些牵强。

更有意思的是桌上的餐具。一个餐盘连着两个凹座,一个是碗型,另一个垫着蜂窝煤状的不锈钢盘。小超猜测是放勺子的,于是他把勺子放了上去;我猜是放蘸碟的,于是把碗放了上去;小张老师认为是沥油的,所以她把煮好的牛肉片放上去刮了刮。至于“蜂窝煤”到底用来做什么,我们和服务员一样迷茫。

四个人要了12道菜,按四川人对份量的理解,心想不够再点。没想到第一道菜就显露出我们的小胃。一盆牛上脑少说有八两,一片就盖住了小张老师的脸。女人们烫了两片,差不多就饱,也不晓得是撑着的还是吓着了。毛肚和千层肚也是一大盆,豆腐四四方方一整块,居然没有切。这么一算,在高原吃牛羊肉还是便宜的,一盆68元封顶。点菜时,服务员没告诉我们四个人吃不完。

吃不动,是一路常有的事。食量小,可见力气也小;也难怪,毕竟一路都在坐车,饭量自然不行。说起吃,还是民间花样多。想起以前在农场劳动,他们做过一种馅儿饼,用蜂蜜混着面粉裹在饼中央。饼皮烤酥了,馅儿是粉甜粉甜的。冬至前,我还吃到了小米馅儿的面包,这令我勾起了我在成都吃“灯影肉丝”月饼的回忆。读李劼人的书晓得,旧时成都地区柴火生长的地方较为偏远,运输费不低,所以家家户户都省着用,于是有不少精细的烹饪手法横空出世,比如煨、火乌、火函、火川……还有“炰”(音同“袍”),比爆炒更快的字。许多词现在废了,主要是烹饪的技巧全在一个火候上,火不再稀罕,烹饪技术和口味也日渐单一。七十年前李劼人便说:“在目前,老实说罢,只有的是既得利益阶级和贫穷阶级而已——对于吃,只能说是暴殄与捞饱作数。”如今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当我来到高原时,柳树发来短信,叮嘱我留意自己的想法。她说藏区的信息传递方式是不同的。也真奇怪,每到藏区,我都有对死亡的恐惧,可能因为心跳太快,又或者肉吃多了。夜里,我做了很多梦。比如:住的地方地震,家人突然重病,自己突然失业,迷路了,找不到事情做了,被社会抛弃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心里的恐惧一个一个像杂技演员似的,在脑海里跳来跳去。

在床上,我也反思起自己白天的行为。我看到小邓老师的暖宝宝从肚子里滑到了地上,那时她正在帮小超师傅上防滑链,顺脚把暖宝宝踢到了马路边。白色的暖宝宝慢慢染黑。暖宝宝外面有一层PP无纺布,自然降解需要几十年。当时我没有口袋,又觉得暖宝宝很脏,捡了也没地方装,就没管。静下来,一想到那个暖宝宝便觉得遗憾。在生活中,我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大家出来玩就是图开心嘛,谁愿意听你唠叨如何环保、如何对自然好?为了不破坏气氛,有些看在眼里的不合理行为,就如空气被我吞进了肚皮,搞得自己撑得难受。睡醒一觉后,我想到了一个不让自己难受的办法——看到别人扔垃圾,还是得自己捡,但可以在别人想听时告诉他原因。

 

与车同行的鸽子

 

甘达村

柳树是认识多年的朋友。2018 年1 月初,她在牧区完成了跨年,抵达了青海玉树。刚住进藏区牧民的帐篷时,她给我发来了几张照片。被白雪覆盖山头,一角的烈日曝光过度。当地每个人都惊讶于她不是藏民。柳树皮肤他们白,为什么还会引起这样的误会呢?我想答案是她有一双和他们相似的眼睛——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柳树曾经写过一段文字描述藏民:

“他们更在意的是每天的生活——活着、放牛、吃饭、念经,照顾自己和其他生命,而不在意挤了多少奶、牛值多少钱,牛身上哪个部分可以卖钱。钱的价值是通过环境,不断培养强化出来的。他们不懂钱方面的算计,用卖一只牦牛的钱,来买半只羊或去餐厅吃饭,就很好理解了,因为他们想到的是家人的需要和开心,而不是钱。我们和所需之间、生活之间、美好的感情之间,本来就是没有距离的。”

2018 年初夏,我到玉树甘达村看望她。村里条件有限,但柳树还是精心准备了自己做的水果发酵饮料,招待远方来的朋友和上门做客的藏民。

通过柳树,我认识了几位藏族朋友,其中便有才主。我来的这段时间是牧区的虫草季,也是藏民最忙的时节。虫草是藏民一年之中非常重要的经济来源,甘达村的村民守着长有虫草的山头,不叫外人上去,作为汉人的我就更没可能。藏民“才主”给我看了他一天挖的虫草,整整齐齐14根摆在一个像烟盒的铁罐子里。才主挖的虫草一根卖80元,当年虫草的平均收购价格是48元左右。一斤虫草有1700至1800根,算下来可以卖到七八万块。

六月的一天,我们坐上了才主的面包车,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感觉车子快散架了,我们终于抵达了一户牧民家。

女主人不会汉语。我们到的时候,她正与两个孩子赶牦牛。小女孩坐在草甸上,女主人嚷嚷着催她。小女孩面前的一只小牛正在喝奶,原来她在等这对母子。小男孩手里捏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套着石头,他挥舞着绳子使它在空中转着圈,然后用力一甩,石子飞出去打在了牦牛身上,牦牛便收到了“回家”的信号,成群往回走。太阳越来越低。牛被赶到牛圈后,女主人和小男孩将每一头牛用绳子拴在了铁钉上。这些是年纪不大的小牛,担心晚上被狼群看上,所以要圈起来。固定好牛,他们又抱来一捆捆干草倒在牛的面前。天气尚冷,山上的绿植不够牛儿吃,必须给它们补充些食物。

白天牧民采虫草,一早一晚就放牧。忙完这些,天已经黑下来了。进屋后,坐在藏式床上,女主人给我们热了奶茶倒上。我喝了一杯,她又给我倒上了一杯牦牛奶。这个季节,牛奶还比较稀少,要留给小牦牛喝,藏民只取小牛喝剩下的。女主人做起晚餐。我们是客人,她便叫大女儿和面,锅里煮着切成小方块的牛肉。大女儿17岁,叫巴西久美,会听一点点汉语。她一边做饭,一边开朗又腼腆地笑着。我说:“这饭一定好吃,你看她多开心呐!”她为我们准备了面片。

外面的河边,孩子在滩涂上踢着球,他们不管脏不脏,热了把衣服一脱,往地上一扔,扑腾得满裤子全是黑泥巴。天完全黑了下来,孩子们回来了,男主人卖完虫草也回来了。五六个男孩子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有一个孩子拿着手机在玩游戏,其他小朋友凑上去,但他们的心思始终没有离开我们这三个陌生人。他们害羞而纯真,对人十分好奇,总是偷望我们,笑着、闹着、开心着。从陌生到熟悉,很快大家就玩起来了。

女主人不会汉语,当我们对话提到她时,孩子们就“哈哈哈”前仰后伏地笑起来。他们一家七口人,一个大女儿,一个小女儿,三个男孩子。他们的暑假提前到了虫草季,孩子和大人通通要上山干活。一年也就二十来天可以采虫草,而虫草又是本地重要的经济来源。男孩亲吻妈妈,女孩黏着爸爸,一切来得那么自然。

大人将孩子领到我的面前,叫我问他们问题。第一个孩子,我问他叫什么名字。第二个孩子又被推了上来,我想,这么问下去不是办法,况且这样问下去太单调了,于是,便提议让孩子们唱歌。大人起哄,孩子没法拒绝,男孩子们躲进了一侧的小黑屋,在里面商量着什么。时不时又趴着门框,偷偷地瞧我们。四目相对,人那原始的对同类的好奇被激发出来,那是心贴心的试探、沟通,超越了语言、情境甚至头脑。

小女孩被爸爸推上了“舞台”。她低着头,背着手,此时,我们的感情已快速发展为了同盟。我感到了她的不情愿,便悄悄问她:“你是不是不想唱?不想唱的话,咱们就别唱啦!”小女孩点了点头,我便拉她回到了座位,用右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小女孩可亲人了,她只是没有做好准备。我想着男孩子们调皮捣蛋的模样,便大声说:“男孩子必须表演节目噢!”一位个子中等的男生被选了出来,他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可只唱了三四句,就记不住歌词了。小黑屋里的其他男生“嘻嘻哈哈”前拥后仰的,不久便听到里面传来了歌声。我走了过去,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大声地唱起了“感恩亲爱的父母, 给予了我生命;感恩敬爱的老师, 教会了我成长……”。我打着拍子,与他们抵达了同一个世界。

临走时,与孩子道别,他们学着我,也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已经很难见到如此这般浑然天成的孩子。在大都市,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对人好像都失去了基本的热情,甚至房间里闯入了陌生人,大家也懒得将目光从电子屏幕前移开。我们习惯了,与其说我们习惯了陌生人,不如说我们习惯了把人当陌生的来对待。

 

落叶松林

郎木寺

四川有 48.6 万多平方公里,甘孜、阿坝和凉州三个少数民族聚居区占了60%,其中阿坝面积 8 万多平方公里。2018 年底,四川总人口有 9121.8 万,阿坝州有 90.3 万;也就是说,面积占全省 6 分之一的阿坝州人口只占了百分之一。甘肃的面积比四川小3 万平方公里左右,人口 2600 多万。郎木寺位于四川和甘肃省交界的地方,它其实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个小镇。居住在中国境内的藏族人口有600 多万,与 13 亿汉族人相比,他们在各方面都没有优势,不管是经济还是文化。

柳树介绍了扎琼仓生态文化交流中心负责人扎琼衣扎给我,他的前任“巴让”的名字,早在前年我就听说过。柳树曾经漫步的河峪,不正是镇上的纳摩峡谷吗?她在电话里讲过的藏民救鱼的地方,就是我所到之处。我以为那些闲谈听来的话不知不觉随时间就过去了,但却没想过它们在今天又被唤起。

藏民救的是当地一种珍稀鱼类——花斑裸鲤。他们从井里用特制的渔网捞出活着的花斑裸鲤,然后放归到黑河流域的支流里。因为黑河太大,他们担心鱼不适应。鱼怎么跑到井里去了?扎琼仓中心的人猜测:“今年降雨量高,湿地蔓延到井上,鱼游到井里了。冬天水位下降,而且结冰,鱼就游不出去了。”我曾在玉树待过一段时间。玉树的才主也自发上山守护一种珍惜的鸟类,整夜都在山上过,没有酬劳。如果没有记错,那种鸟是大鵟。

寺庙我压根就没逛,风太大、肚子太饿、行程太赶……总之有理由来不及。发短信给扎琼衣扎,与他打过招呼并告了别,就离开了。

从郎木寺镇出来时,遇上了牦牛迁徙。三位牧民坐在高大的马匹上,甩着手里的绳索。我以前在农场喂过牛。有很多次,牛没被我看住,从铁门溜到了外面。赶牛是很累的,它们有吃的就不记得主人。牛皮很厚,一般城里的女人使最大的劲打它们,也跟挠痒痒似的。我刚和牛相处那阵子,心疼它们,下不了手。后来它们实在太不乖而且总装怪,便有样学样跟着野蛮起来,但是,掌握不好度的话,它们又可能闹脾气。前方的牧民左赶赶,右趋趋,牛颠着屁股,走得晃晃悠悠。有的牛一边走,一边把尾巴翘起,不一会儿一坨新鲜的牛粪就从半空坠入了平地。

一天之中,放牛、赶牛、圈牛,天由亮变黑。如此往复,如此过活。 李娟在《冬牧场》里写,雪天羊出去一趟,背上都是厚厚的雪,牛的眼睫毛上结着冰晶,牧民给骆驼穿上御寒的衣服。我在甘南也见到了,不过穿衣服的换成了马驹。那衣服像是用废旧的衣料缝制的,花花绿绿点缀在冬天的一片苍茫中。

每当我回到荒野,便有更多时间留意无声的信号。甘南的上空跟着车顶出现了七彩祥云,落脚的酒店房间号是自己的生日,民宿里放着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当我的世界不局限于眼前,我能感觉到这些地方以前发生过很多事,大多是残酷的,而那些残酷又随鸟儿飞向了别处。留下来的,都是安稳的、温暖的。藏区还保持着原样,人是人,土是土,时间是时间。

寺前的喇嘛学徒

羊茸村

路过若尔盖县纳木藏文中学,沿着 313 国道就拐进了四川红原县。翻越扎尕垛时,头顶挂着尖尖的上弦月。雪山的影子若隐若现,车子行走在302 国道,穿过奶子沟时,车里正播放着杨千嬅的“烈女”。

若尔盖草原虽然没有锡林郭勒辽阔,但这里有黑色的牦牛和雪山;黑水县的针叶林也没有大兴安岭的壮美,但这里有五彩的经幡和金丝猴。

夜里我们住在离达古冰川很近的一个村寨——羊茸村的民宿内。红原壤口到黑水县城这段路程,是“黑水奶子沟彩林公园”旅游区。该区比较有名的旅游景点有雅克夏露营地、嘛呢沟、雅麦湖、洛哩措等。

羊茸村的商品名是“羊茸哈德”,由村集体打造的一个脱贫民俗村,位于黑水县内。村里除了转经筒、白塔之外,还有一处旅游接待中心。接待中心的门墙上挂着诸如“省级四好村”、“2017 年四川最值得期待的旅游目的地”、“四川百强名村”等奖牌;还有一块牌子是四川省绿化基金会颁发的木质“自然教育与体验基地”认证。

与羊茸哈德邻近的“红色昌德”和“七彩甲足”都是由山上搬下来的不同村子。旅游是本地的经济支柱产业,各村有不同的经营形式,比如七彩甲足便不同于羊茸哈德,是以个体户经营为主。村里的一块展板显示,羊茸村里有44 户,共计 187 人。我们住的古子街1 号石头房的主人是村里唯一一户租房经营的外地人,其他全是从山上异地搬迁的本地贫困户。隔壁的 2 号“夏纳福苑”,一家都是藏民。户主是托巴,除他之外,还有 5 位家庭成员。他们享受黑水县沙石多乡卫生院提供的“精准扶贫医疗救助”服务,包括“十免四补助”:免收一般诊疗费,免收院内会诊费,免费开展白内障复明手术,免费艾滋病抗病毒药物和抗结核一线药物治疗,免费提供基本公共卫生服务……所有家庭成员的身份证号都被公示了出来,户主和县领导的电话也登载在“帮扶明白卡”上。

三层高的小楼挂满了腊肉香肠,在看不见的二楼平台,早晨可听见诵经的低吟还有敲钟的余韵。楼外有三个雕刻石碑的工匠,他们来自不远的邻村。女主人给了他们柴火。他们则一点一点将菩萨的样子雕刻成花样。我问他们一块石碑要刻多久。烤火的一位男士告诉我:大概一个月。他把手机里的原画给我看了看,是唐卡地藏王菩萨像。

离院子不远的地方,是被白雪覆盖的观景道。这儿立着两棵靠得很近的树,取名为“夫妻树”。经幡套住了两棵树,像围巾又像锁链。别处有更多的经幡和哈达,飘摇在针叶林中。松鼠在光秃秃的落叶松内上蹿下跳,不知忙活着什么。我站在一座拱形的木桥上,耳朵里是沙沙、吱吱、唆唆和雪从树枝上崩落的啪嗒声。这些声音小得只有独处的人听得见。但独处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烤不了火,吃不到草莓,也没法看电影。

等房间里的人出来,我们又出发了。挡风玻璃上,雪花一片片绽开。小超说从外面照比较漂亮,但随着引擎的发动,屁股已经没办法离开渐渐升温的座位了。在外面待了不到半小时,穿着保暖登山靴的双脚已冻麻。

村里的纯动物皮做的转经筒

 老北川

从茂县翻山到北川,这一路都在修隧道。不修不行,因为不是那边山体滑坡就是这边洪水泛滥,几乎月月修。2019 年 8 月 20 日,汶川便发生了特大山洪泥石流。住在山脚的人,随时都有从地球上消失的危险。住在半山腰或山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截的山也是最荒凉最密集的。有一座山很像怪物的爪子,仿佛要把经此路过的人统统抓来吃进嘴巴。

回城的最后一站我们路过了北川老县城。邓老师说她直到今天还不敢面对。从唐家山隧道出来,往左差不多 360度转弯上石纽路,一条坑洼且多货车的路段等着要去地震遗址的车辆。路的侧边是滑落下来的石头。如果你对“石头”没概念的话,我可以给你形容一下:一块石头的直径有的比防盗门还高。天色渐渐阴了,卡车排着队经过,街面扬尘四起,邓老师却打开了车窗。她提起了一个朋友,说那人在地震时少了条胳膊,现在安的是假肢。过了小一会儿,她提到了地震时的自己。当时,她正从教室的后门往前排走,同学们都慌了起来。她问与自己要好的发生了什么,他们说“地震”了。学生们往外跑,不一会儿走廊就被堵住了。班上54 个学生,跑出去 5 个,全是男孩子。剩下的被埋在了废墟里。“我在里面埋着的时候,想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我妈晓不晓得学校地震咯?晓不晓得我被埋到里头咯?”邓老师回忆道。父亲先来找她,母亲后来。父亲说“娃儿没得事了,没得事了!”母亲不相信。父亲领她看,“这娃娃不是,她中午换了衣服的!”在邓老师的语境中,“没得事”等于“死了”。几个月后开学,全班活下来19 个孩子,好多同学不见了。

 

到处可见的标语

从成都出发前,我在永祚寺侧门口看到一个躺在移动担架上的老奶奶,头戴深紫色毛线帽,鼻孔里插着吸管,头歪向右方。庙里的女工站在她的左侧,一边念经一边给她按摩双腿。这幅画面从旅行开始一直贯穿于我的脑中。结束长途自驾后,我从这个画面中得到了答案:并不是经历过死亡的人就有觉悟。

牦牛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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