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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诗人林婉瑜:诗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写诗?

2020-01-19 18: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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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林婉瑜的诗风具有现代感,意念生动鲜活,以多变多样的叙述语言,描写爱、世界、人、人性人心……等深邃的题材。丰饶的性情,黠慧的诗心,带着釉光的诗风,确实显示她超越同辈的才华,为中国台湾地区中生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以下为林婉瑜在最新作品《爱的24则运算》中的自述,讲述了她的诗歌创作之路。

那是一个大风吹游戏:“大风吹,吹喜欢电影的人。”很多人站起来了,空出了很多的位置。“大风吹,吹喜欢写作的人。”少数人站起来了,空出少数的位置。“大风吹,吹诗人。”极少数的人站起来,我因为想着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而忘了座位的事。

“大风吹,吹世界上所有的诗。”诗句们纷纷离开纸上的旧位置,或走或跑去找新的座位,这时狂风吹散了句子,天空下起一场语字和标点符号的雨……

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平时我写诗多过于对诗的谈论,但经常感受着这些问题。诗对我来说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形式,有些期待是,希望做个好诗人,好和坏不是和他人比较,而是因为尊重这种创作形式,所以希望处理每个字时都谨慎,都再三跟自己确认。还有,找到诗和我和世界三者之间的关系,我的诗用什么方式面对世界?诗不用来取悦、讨好,也不是被操纵的工具或交换的筹码,接受“诗人”这个称谓,应该是更要警醒的,这是我所谓好诗人的意思。

二十岁左右,一个写诗的我诞生,她说,要吃要喝要长大,所以我经常感受着她的饿,用阅读喂养她,用观察喂养她,打开自己对世界的敏感收获感知喂养她。写诗可以带来快乐吗?对我来说那不像快乐,比较像是安定,安定神魂,也像是一种“使完整”的过程,让破碎的溃不成军的,在诗里重新趋于完整。有时,自己的状况并不好,没办法喂她,使她瘦极了,她拉拉我的衣角,期待的眼神投向我,即使在身心疲惫、没力气生活的时候,我还是察觉到她的存在,感受着她的饿。

因为经常以“我”作为诗里的叙述主词,有读者以为我所有的诗都是真的,都是写实,其实大部分诗作的发想,情节和故事是假,是把意念和想象编织在一起。我的诗,大部分都有这种情节虚构的性质。对我来说,诗是作品,不是日记,是思想的自叙、情感的自叙,但不是真实生活的自叙。

我们可以看到演员在舞台上说话,可以看到小说里的角色在叙事,那么一首诗里是谁在说话、谁在叙述?就我而言,每首诗的叙述者不一定相同,有时是从自己出发,有时候不是自己,是为了主题去设想出一个角色、一种身份,以设想的角色去叙述,所以诗的语言也因叙述者不同而有变化。像我的另一部诗集《刚刚发生的事》中的《说话术》和《寻找未完成的诗》,这样的诗,语言和《夏天一直》的童稚语气或《喂养母亲》的全知者声腔,就不一样。

我经常感觉,语词也有年纪,也有外在形象和人格,譬如二十多年前曾风靡一时的贴在机车上的“追梦人”、印在杯子上的“随缘”,这样的语词已经很老了,住进养老院几乎不出门走动;而“顺颂时祺”、“心想事成”这种稳固胶着的用语万年不变,有木乃伊化的倾向;有些词刚刚出生非常年轻,譬如“自自冉冉”、“宝可梦训练师”;“英俊”这个词好久没听到了,尽管它还穿着亮片衬衫紧身裤,却在时间里淡出隐形;“我爱你”这句话感觉会长生不老,且看日后的发展;“我喜欢你”体态轻盈,说出来没有负担,如果觉得“爱”这个字太肥满的时候,会先叫“喜欢”出来走动暖场。

语词会老,语词也会诞生。

有些语句适合住在纸上,当它们从嘴巴吐出、成为话语,通常会令闻者惊呆,譬如在道别时说:“我们择日再叙,约莫下周此时。”对方听到这句,也只能拱手作揖、以倒退噜的方式拂袖告退;有些语句住在嘴里:“真的很可爱说。”“啊不然是怎样?”有些语词有很多住处,在哪里出现都不奇怪。

诗人面对自己,面对世界,同时也面对语词。一个个的语词,原本是单纯的种子,由写作者取用和组合,在纸上、在荧幕上种下那些字以后,浇下阅读的眼光,它们于是长出了青翠的意义的芽。

偶尔,参与文学奖的评审,与其说评审,不如说是去看看那些正在发生的诗。诗是一个总合的表现,在修辞、意象、创意、叙述者、主题、情境、音乐性、哲学性、社会意义……许多层面上,都可能找到讨论的线索。读诗时,我想理解诗人真实的思想,走进文字建筑的空间四处敲击,想听见诗人的内心潜台词。如何发明惊奇创意、写出有重量的意识、探索形式……对写诗的人来说也是独特的能力;如何在语言的质和其他各种层面表现出精巧和创造,也是诗的技巧。可以做出兼具知性、感性的表述,也可以用收敛的姿态去演示技巧……诗容纳了很多很多的可能。

每个诗的创作者都有属于自己的诗观,正因为每个诗人诗观不同,我们才能读到这么多风格迥异的作品。我感受着诗的复杂,收下许多不同的体会,这里只是略述一些,是拼图的一小片。

这本诗集里,有几首诗写身体的自觉,或欲望,并非标榜或提倡什么,主要想借这样的书写,把加诸性别上的眼光拓宽一些、放松一点。

诗集中所有的诗,包括形式实验的诗如《心理测验》《期末试题》《连连看2》……诗中的每个字都来自我的创作,不是援引他人诗句。有一部分的诗无关爱情,因此这不是一本情诗集。《连连看2》的标题中有2,是因之前的诗集《可能的花蜜》中已有一首《连连看》,因此这里标记为第二首。我总是寻找一种精神上最好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灵魂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非常自在地去感觉、去回应,有关爱,有关世界,有关人、人性人心……

如果可以写一封信,邮寄到“过去”,我会去提醒二十岁的自己:请重视那个刚刚诞生的、写诗的林婉瑜,尽管你对她的存在感到疑惑,未来她会陪你很久很久;另外,收下生命给你的眼泪、怀疑、抑郁、不安、愤怒吧,很久以后,你会发现它们有其他的意义……2007年回到台中定居以后,生活逐渐有了一种规律,我想象诗在散步的途中、在开车途中、在经常性的晕眩之时。除了不希望我因为写作熬夜外,这些年,江一直给我安静的支持和陪伴,他是我的先生,也是我的恋人,我会告诉他最担心的事、最快乐的事,让他一起保管这些秘密。他不写作,却是很好的聆听者。

我曾提到“诗是本来就存在的”,更精确的意思是,诗的可能性是本来就存在的,当一首诗被写出来,阅读者可以感受、可以跟随,它并不是不合理、无来由、无法触及的事物,诗人是走上踏查路途的第一人,发现这样的意识、发明这样的图腾;而那些还不存在的诗,也正等待着,等待着被发现、被创造。诗是迷人的,它容许很多的变化和实验,每个时代的环境,都为文学创作加入一些新的体质,世界太大了,可是诞生于这世界的诗,比世界本身更层出不穷。在我二十岁时诞生的,那个写诗的我,好奇地漫步探勘着,在路上、在途中,可能的前面还有更多可能,发现的背后还有更多发现。

以下为《Openbook阅读志》对林婉瑜的专访

访谈人:骚夏(诗人)

读诗是读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那写诗呢?拿新书《爱的24则运算》附录的年代序问林婉瑜:2016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可以这样创作大喷发,诗集里约五分之三的作品(46首)都是在这一年完成的?她开玩笑说:“其实那年我有被陨石砸到。”

原来读诗和写诗都是被击中的过程。

这本诗集在台湾首印印量3000本,出版两周立即再印。销售数字显示,林婉瑜的诗打到很多人。尽管如此,她在新书发表会上,仍担心在场的读者有人没读过她的诗,所以坚持开场时先朗读诗作。是一种对读者的贴心,也展现A型血人的谨慎。

她的声音清亮,开场朗读的《十年》,说的是旧情人相遇瞬间的感慨:

我花了三秒钟 决定继续往前走

走十年的路

才从你身边

离开一点点

用十年时间

才把你的爱

忘记一些

相遇的3秒对比10年的遗忘,林婉瑜的诗充满了许多畅销的因素:不用偏僻典故、善用对比、富有张力、节奏明确,有许多记忆点容易记诵,因此易于朗朗上口。

“先做再睡”直言不讳

能写含蓄想念,也能直言情欲。林婉瑜说,自己“书写欲望”的诗不多,但持续写作和关注这样的主题。上一本诗集《那些闪电指向你》出版时,曾考虑收录这类诗作,后来觉得,只收录一两首,看不出态度或讨论的可能,直到这次新书,才收录了六七首。

她写《先做再睡》,从诗题就写得很开 ——

漫长的睡眠

好无聊

除了偶尔有破碎杂乱的梦来点缀

其他就是无尽无尽的黑暗

所以我建议我们

先做再睡

先做一些爱情再睡

先变成野兽再睡

先收获一些体温和形状再睡

诗写得很直接,但林婉瑜的回答却很诗意:“这几首诗有种直言不讳的态度,像众人衣香鬓影轻声谈笑的场合,我闯出来打破了几个杯子还关掉电源。黑暗中,轻音乐和好看的场合都消失了。”

爱情是广义的“爱”的一部分,身体和欲望是爱情的一部分。对林婉瑜来说,她没有略过这个部分:“譬如说,听到一段关系结束的理由是‘个性不合’,我会想:怎么有那么多‘个性不合’,有些是身体不合吧。”

坦诚赤裸看见性格中真实的品质

《交换》这首诗写着:

和甲做爱

觉得快乐

和乙做爱

觉得悲伤

生命中所有

所有重要的,慎重的,交换灵魂的时刻

甲总是选择

把他的快乐给我

乙总是选择

把他的悲伤给我

林婉瑜说:当一个人坦诚赤裸地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同时,也会展现出性格中最真实的品质。如果一个人是自私的,不只是裸身相见的时候,而是生命中所有的关键时刻,他都会选择只维护他自己,把不快给你。

情欲可以明写,也可以暗喻。例如《体温》:

总以为

你的身体

是因为拥抱着我

才炙热的

离开你以后

总有人

前来告诉我

他也获得了一些

你的体温

欲望可不可以是爱情的证据呢?例如《郊游》:

你从不掩饰

对我的好奇

因为是我

或者只因为

这是你从没触摸过的身体?

诗中,正处于暧昧状态的两人,想弄清楚对对方究竟是不是爱,最后因为天气好,决定放下“严肃的问题”,两人先手牵手去郊游踏青。

在脸书上,她总称呼她的另一半为“江”。问她,这些身体诗欲望诗,江读过吗?她笑答:“出版新作前,我会把诗稿给他看,我必须尊重他的感受。但他几乎都没有特别的意见,他不写作、大学读商,之后也从事和文学无关的工作,但他蛮尊重我的创作自由。”

与江的相处,也有非常依赖的片段:“有时,很累的时候,看着江宽厚的胸膛,我会想‘这是我的位置’,然后把头枕上去,抱着他静静休息。关于爱情,虽然我也用诗写下抽象的讨论、本质的讨论,不过身体的温度和亲昵,和抽象的讨论仍是不同层次的感受。”

有一种陪伴,是爱的相反

林婉瑜说,有时候陌生的脸友,从脸书讯息中传来他们的爱情困扰,期待她给予意见。“我觉得蛮有趣,因为爱情咨询、两性咨询,并不是我的专长,我写了一些情诗,绝不是因为我谈了很成功的恋爱。陆续看了一些他人的感情状况,我会觉得:现代生活带来了庞然的寂寞感。人们经常被寂寞的感受吞噬,可是,陪伴不一定是爱。”

“当你和一个人相处越久,却发现自己变得消沉了,生活的力气更低落了,自我越来越狭窄。这种陪伴,是爱的相反。”

然而大多数人年轻时,并不能体会到这点,当那人不愿意陪伴了,还为他的离开而感伤。林婉瑜说:“爱会带人往好的地方去,那些以爱为名的剥夺、索讨,其实不是爱,是一些我们需要渡过的难关。”

规律和安定创作才能量产

“爱的感受,不一定只局限于爱情。我很喜欢夏天晚上的风,也喜欢海,夏天夜晚在郊区骑着单车,会感觉夜晚的风,是世界派来触摸我的,在大海面前,一层一层推过来的海浪淹没我的脚,是大海派它们来带给我一些消息。虽然失恋让人黯淡,但,如果不要专注于谁的离开,生活中,爱的感受、被爱的感受还是存在的。”

刻板的印象往往认为,生活中的动荡和刺激有利于创作。林婉瑜反而觉得,2016年她能一口气完成将近50首诗,是因为规律和安定。“生活中变动的因素少了,身边的人事物也在安然的轨道上运作着。我不知道对别人来说如何,但这种稳定对我是好的,遵循某种生活的规则和秩序,但我的心经常去很远的地方。维持一种清醒的观看,维持一种精神上的敏感,就不会被规则和秩序限制住。”

林婉瑜用不同的灵活视角,写下对爱情关系的顿悟和看穿,诗就有了聪明迷人的质地。这也是年轻的情诗写作者难以达成的火候。

关于新书《爱的24则运算》

Q:谈谈《童话故事》这首诗。

A:《童话故事》里提到的几个故事,几乎每个人都读过。童话经常会埋藏教育的意味,譬如龟兔赛跑教人勤能补拙,金斧头银斧头教人要诚实。童话故事也经常以“王子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作为结局,可是读了很多这样的童话之后,会觉得:睡美人搞不好一点都不期待王子来吻她,一个人做些好梦,难道就不是幸福快乐的结局?

这本诗集的题材很广,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不同面向的题材。《童话故事》这首诗,采用每个人都知晓的材料,所以这种颠覆、翻转,也可以广泛抵达多数读者的心里。

Q:如何持续维持写作?曾遇过卡关的时候吗?如何面对?

A:灵魂的时间感,是比较慢的。身体受了伤,也许一两周可以痊愈,灵魂和精神受了伤,可能要几个月,甚至经年才会复原。有时生活中遭遇的劣势、窘境,也需要长时间才能扭转。

20岁刚开始写诗时,是过得最辛苦的时候,母亲过世、妹妹精神出了状况,许多无解的事件和打击。关渡的冬天又特别冷,无法入睡又焦虑的夜晚,常觉得明天是不会来的。

最近这五六年,有很稳定的创作环境。如果有卡关的时候,通常是因为生活上遇到了棘手的难题,所以精神上也停顿困顿了。这种时候,勉强提笔是无用的,勉强书写的东西,最后也无法成立。必须把生活上的难题先想清楚,想解决之道,然后实际去处理,度过这些事情。

度过生活上的难关,精神也会恢复自由,自己的心又可以重新出发,去很远的地方冒险。

原文刊载于台湾数位艺文媒体《Openbook阅读志》2017年3月28日

新书推荐

《爱的24则运算》

作者: 林婉瑜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年: 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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