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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江西赣州:隐藏在菜场二楼的“土味”服饰店

陈厚萍
2020-01-30 22:21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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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4日,赣州农贸市场二楼的服装店。

一月中旬的暖冬,农贸市场二楼透着懒洋洋的闲适气息。我和妈妈结伴去公厕,路过走道时再次得到了诸位阿姨的瞩目,“萍哆都敢高啦,以前都还呷么细(方言:这么小)!”卖床单被罩的老板娘亲热地对我们打着招呼。要是换做几年前的我,指不定会在心底猛翻白眼,然后仓皇逃走,避免叙旧的尴尬。但这次,我认真打量起这些熟悉的面孔,调动我蹩脚的方言储备聊上几句。假如我是古代宫廷剧的女主,这群老板娘就是“嬷嬷们”,虽然不总出现,却一直存在于那个固定的场域。每次从他乡归来的时差都会为我增添新的认知——原来这个社区承载着那么丰富的小城文化和群体记忆。

店门前的台阶最受阳光青睐,老板娘搬来凳子围坐在一起聊天。摄于2020年1月14日下午。

我的家乡是赣州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县城,商业步行街附近有个农贸市场,第二层是做服装百货生意的商铺。我出生后,爸妈就成了在这儿卖衣服的个体户。记忆里的这个地方,简直可以用脏乱差来形容。每天早晨,店铺卷闸门的声音“呼啦啦”响起,楼下卖蔬菜家禽的小贩们就挎着藤篓、挑上扁担,沿街寻觅一个摆摊的好位置,还有播报妙药秘方的喇叭声:“治脚气、脚癣……马上喷,一次见效,不再复发……”不带感情的女声,透过扩音器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却平添了一分魔性。到了中午,这里便是菜叶纷飞,烂泥满地,一片狼藉。

从入口处拍农贸市场全景,路边有些小贩在卖瓜果蔬菜,摄于2020年春节。

农贸市场二楼的日常,朴素又有些俗气,很符合小县城的气质。2008年我十岁,那时候孩子很多,我们躲在挂满衣服的塑料网格后边,用透明的塑料碗和一毛钱的辣条玩过家家。碰上雨天,雨水顺着遮太阳的挂布流下来,我们立马拿出塑料瓶子在底下接水,水滴得慢就等上半小时,再往瓶盖上钻几个小孔,射在干的水泥地上,写“XXX是猪”之类骂人的话,真是一段自己找乐子的时光。

对于以前农贸市场二楼的环境我们没有特意记录,从爸爸随手拍的照片里依稀可以看到,楼下本是停车区的过道摆满了卖零食特产的摊点,摄于2013年。

和我玩得最好的是隔壁鞋店老板夫妻的女儿灵子,这家人租了农贸市场二楼背后的一间房,起居和工作一起解决,我常去她家里串门。没过几年,灵子家里打算转让鞋店,她的妈妈在西门街口盘下了一间夜宵店,搬去了那附近居住,灵子一家便不再每天出现在二楼,只剩下她的爸爸守在店里,等待下家接手。灵子比我大三岁,我性格有点孤僻,少年时的友谊如果长时间不维系,便很容易在青春期断裂。自从他们一家搬离农贸市场,每回灵子中午来给她爸送饭,我妈都会兴致高昂地通知我,可我却总是躲在店里,不敢出来,那是还年少,觉得彼此生活经历不再交叠,也没什么可聊的了。

灵子一家曾经住的房子,和二楼仅有几道石阶的距离,现已被弃置,摄于2020年春节。

等新的店主搬进来,灵子一家就再没出现。好在那段时间,服装档口的人员流动并不算大,当时很多店主和我爸妈一样三十来岁,有一个上小学或幼儿园的孩子,再加上网购还未普及,服饰商贸在本地依然方兴未艾。县城里另有一处服饰百货商城叫“南安府”(家乡古时名为南安),当时的青年学生常去那里购买时髦的衣服。农贸市场二楼则是中老年人、家中长辈的购物场所,穿的、盖的、戴的…服饰品类一应俱全;缝纫、裁剪、换拉链、上纽扣…各式服务应有尽有。最热闹的时候当属春节,顾客络绎不绝,尤其是中年妇女,一家子同来的也不少,用方言乐呵呵地品评那些我觉得土味的花衣裳,对着镜子相互参谋合不合身,上了初高中的年轻后生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一言不发。爸妈专心做着生意,我用胸前交叉绑上的红布带,背着还不会走路的弟弟在人流里穿梭,干点收钱找钱的杂活。

2020年1月15日,妈妈店里至今依然“土味”的服饰。

我和弟弟、我和妈妈的合影(分别摄于2009年、2000年),在抽屉里封存已久,我翻老照片的习惯也逐渐消失了。

每到生意淡季,各家老板娘就清闲了,她们喜欢堆在最高一层的台阶眺望远方、拉拉家常,贴着墙根磕磕瓜子,然后把壳往下吐,潇洒极了。当时的台阶还是裸露的水泥,时间一久就堆满灰尘、砂石和垃圾。有一次,我放学后到店里写作业,实在看不过去,就拿了自家的破笤帚把台阶上比较大坨的垃圾扫掉。站在高处的阿姨们面面相觑,然后看着我笑,好像新奇得很,那一刻感到些突兀,可心里还是自认高尚,觉得阿姨们都很粗俗,说话是,行为也是。上了初中,我不再把农贸市场当做周末休闲的好去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感觉也愈发明显。

离开家去大学念书后,我更少回到店里,但每次回来,我都愈发理解自己成长路上的认知变化,理解过去农贸市场呈现的种种状态,还看到了家乡人朴实可爱的本真,和希望与时代共同进步的渴求。家乡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建设文明城市的号召让整个农贸市场焕然一新、秩序井然:沿街的商贩已消失不见,替换成一格格整齐的商铺;上二楼的阶梯铺上了平整的瓷砖,顶棚也不再漏雨;最令我欣喜的是,半月前公厕里的蹲位都已装上了门,难以想象六七年前的厕所还是由私人包工清理的,顾客进去方便要收费五毛。

在农贸市场二楼眺望对面商铺,中间的马路比以前宽敞了许多,摄于2020年1月14日。

浸染在新的环境,人也在慢慢改变。有一次,一位阿姨用方言调侃我的身材,旁边的阿姨便用有点生硬的普通话替我应道:“说话文明一点,人家是大学生。”我笑一笑,不再作声。除了变得“文明”之外,阿姨们也变得追求时髦了,华华阿姨带头跳起了新潮的广场舞,妈妈爱用抖音特效和店里的衣服一起入镜。每逢三八妇女节老板娘们还会报团飞贵州看雪山、去潮州泡温泉,外出旅行一车都是熟人,那感觉很爽。

下午五点左右很少有顾客,华华阿姨(左一)带领的广场舞小队开始舞动。图为我拍的小视频里的截图,摄于2020年1月16日。

时代变化带来的烦心事也不少。网购成了老板娘们近来抱怨的对象,眼看愿意爬这三十六节台阶的家乡人越来越少,她们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年光景,怕是就该倒闭了,愿意上来逛逛的人多是外地打工仔、务农务工者、老人家和一些熟客。我的小县城家乡仍然保留着传统的乡土社会结构,亲缘和熟人牢牢扎根,老板和顾客用方言交谈,双方即使不认识也能扯出一个半个熟人关系,甚至还能聊到乡下祖屋的过往种种。但眼看各种精致的奶茶店越开越多,品牌专卖店的营业员操着一口地道的普通话,体体面面不砍价的售卖成为了新的时尚,我常叹息农贸市场二楼、“南安府”卖衣服百货的本地公共符号也许命数短矣。又或许,每件事物都有各自的“命”,在更迭规律中萌生、成长和消退。

通往农贸市场二楼的台阶。

这几天正值春节,家乡也非常重视新冠病毒的疫情。本来已经在家避了好几天,年初四被派去给爸妈送午饭,终于有机会出门透透气。二楼的店铺只有不到半数开张,空气依然透着一股清冷和紧张,来开店的老板娘有我不熟悉的面孔(其实她们搬进来也四五年有余了),也有看着我长大的。这里流动性较缓,一般是到了年纪的自然退休,而且离开和进来的弥合速度很快,过不久农贸市场二楼又是相互熟悉的整体。

远处,戴口罩的老板娘在玩手机,摄于2020年春节。

顾客在挑选棉布口罩,摄于2020年春节。

我留在店里晒了会太阳,生意远没有往年春节火爆,偶尔有大婶来问口罩,但这卖的都是御寒用的棉布口罩,我提醒她,戴这个不能防病毒,却得知她们有的是因为药房断货,或是价位太高不舍得,买个棉布的只图心安。尽管在这种非常时期,我妈还是坚持去开半天的店,我知道让她别去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回答:“不去做生意哪里有饭吃?”其实,老妈还顺带补充了一句:“每天都开店成习惯了,在家没事闷得慌。”

是的,对于大半辈子没离开过县城的人来说,四十平米的店铺也可以是最深的牵挂。就像这个送饭的饭桶,一用也已经十几年了。

比弟弟岁数还大的饭桶,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饱经沧桑。我记得有次爸妈吵架拿它撒气,在盖子上砸出了一个凹陷。

(作者陈厚萍系江西师范大学大四在读学生)

    责任编辑:周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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