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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上学:一场一意孤行的教育实验

2020-02-09 19: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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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朱婧怡 张卓辉 屈兰曦

编辑|夏泽君 张卓辉 戴汀屿

摄影|赵安琪

“教育聊天室”是《此间》2019冬季刊的封面故事主题。义务教育的框架下,我们在一次次升学中向上爬梯。框架内外,不同的教育选择导向不同的境况际遇,我们尝试在这些不相交的教育路径中寻找对话的可能。“教育聊天室”里的四个故事关乎保守或冒险的教育实验,更关乎其间家长和孩子的共同成长。

在美国,“在家上学”已经和公立学校、私立学校和教会学校三种学校并列,成为四类教育形式之一,公众认可度在2013年便达到了惊人的60%。而在中国,“在家上学”的群体则游走在《义务教育法》的边缘地带,体制和非体制的交界处,他们另辟着属于自己的蹊径,然而终点却充满更多未知。

如今21岁的陈准在一年级时离开学校,初二又重返校园,最终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如今15岁的高山流水则依然走在在家上学的路上。在家上学的孩子背后,则是苦心孤诣的父母,他们承担起了本由学校分担的职责,选择在孩子这张白纸上该涂抹些什么。而这既是他们的决定,一定程度上也是共同“约定”的结果。决定和约定的界限何在?自由的童年和光明的未来是否可以兼得?这是我们想要探寻的问题。而陈准和高山流水的故事兴许可以给我们答案。

布满雾气的日子,天灰蒙蒙的,公路两边的田野无边无际地展开。车子很快来到了公路的尽头,无路可走了。

高松和女儿高山流水的目的地是深山里绵延一百八十多里的“唐十八陵”,驾驶车子的是高松的朋友。为了进入深山,车子驶上了农家的牛车路。说是“路”,其实是仅容牛车通过的狭窄通道。车表面的油漆被两旁尖利的树枝刮蹭得尽数脱落。

好几次由于路太窄过不去,高松就下车指挥。看着车一点一点挪上一个倾斜角近30°的土坡,高松一边指挥,一边掏出相机拍下车子爬坡的情景。把着方向盘的朋友惊讶万分:“高松你心也太大了吧?我车翻了咋办?”高松说:“你要是翻了,我不就抢拍到绝佳的新闻镜头了吗?”

车在布满杂草和乱石的路上颠簸。11岁的高山流水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到了一个停车点,高山流水拉开车门就冲到一旁呕吐。看到女儿吐得满地都是,高松的第一反应是举起相机,帮脸色苍白的女儿记录下这个时刻。后来看到照片的高山流水说:“你也太狠了!”

在深山里接下来的日子,高山流水又吐又发烧,但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次寻访一共持续了半个月。

 

 

 

早上六点半起床,高山流水先是和爸爸高松一起绕着四合院跑步,或者压腿、练武术,巩固演员的基本功。之后是一个半小时的英语学习,最开始是由妈妈刘冰来教,后来高松让女儿自己去找教学资源,从托福小站到扇贝英语,最近用起了精读外刊。到了八九点钟,父女俩一起吃早午饭,吃完以后,学习1个小时左右的数理化。中午,她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看看手机。下午,要保证四个小时的练琴时间——每周一、三、五练钢琴,二、四、六练小提琴,这两项之余高山流水会自己练练大提琴、手风琴、口琴、吉他等其他乐器。

高山流水绕着自己的四合院晨练 / 图源高松

多数时候,这样的日程并没有得到严格的实施。每周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高山流水都跟着高松在外头“玩”。这被高松称作“行学天下”计划,走访唐陵就是这个计划里的一部分。

创建了三个省份民间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协会的高松,经常去走访各种古迹。没事做的周末,谁发了个贴说要去哪里走走,朋友就一起动身了。高山流水两三岁的时候,高松就带着她出发,寻访中国各地的文保区,还带上了保姆。

如今15岁的高山流水,在9年前就开启了她“在家上学”的生活。她仍保留着在学校的学籍,学习义务教育的课程内容,但高松对这个部分并不那么上心。四五年级前,高山流水基本没学义务课程的内容,作为童星的高山流水一年里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在剧组拍戏。

真正学习语数英理化之类的课程是初中以后,但这些学习还是没有进入高山流水固定的日程。高松和高山流水的计划总是很“即兴”——哪天想起来要学数学了,就拿出课本来学。语文、历史等文科类的课程都让高山流水自己翻课本,数学之类的理科因为自己看不懂,就由高松来教,学完之后把配套的课后习题做完就好了。

因此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个月前学的数学公式,高山流水想不起来了,即使是翻课本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块去查。高松就说,那重学吧。两人就再把课本重头开始学。高松知道,要记住这些东西就要“做好几百遍的题”,他不想这样学让高山流水的脑袋“格式化”。占据高山流水日常学习的更多是练琴和英语。

还有其他家庭同样进行着自己“在家上学”的教育实验。

附近小学的广播体操音乐从窗外传进来,陈准自然醒的一天开始。在爸爸去上班之前,由爸爸给陈准上半个小时的数学课,然后留下作业,剩下的上午,陈准就自己在家完成作业。下午的课程由妈妈王冰来带领,教语文或者英语,之后同样是完成布置的作业。陈准一天的课程学习到下午三、四点就结束了,余下的时间都由他自己支配。

这样的日程没有固定的假期,有时候一整周都没有休假。对陈准来说,因为“睡眠充足”,所以不会特别疲劳。

一年级第一学期以后,到初二之前,陈准都在家里上学。每学期开学,陈准都去学校报名,领回学校的教材,学习的内容都是和教材同步的。每学期结束,陈准也去参加期末考试,妈妈王冰说他的成绩基本都是“中上”。

夜晚降临,属于陈准的时间就开始了,他将这些时间都利用起来学自己想学的东西。最重要的两样是音乐和编程,自己在网上找各种学习资料,很早他就学会了上YouTube和 Google。学爵士乐的时候,他在论坛上跟国外的网友交流,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通过英文书信来往。到读高中时,学校里排演的音乐剧中的爵士乐都由他作曲和指挥。

音乐和编程都不是父母了解的领域,但他们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对他的喜好全力支持。陈准觉得父母的支持让他“很快找到了自己”。

正在指挥的陈准 / 图源陈准个人网站

 

 

 

4岁半的一天,小模特班的老师带着所有孩子去参加电视剧《雪花那个飘》的群演,高山流水也在其中。拍戏间隙,高山流水跑到导演的旁边,拿起对讲机玩,导演觉得这个小孩挺机灵,留下了妈妈刘冰的电话。过了半年,导演真的打来了电话,高山流水前往上海的剧组,踏上了她的演艺道路。从此,她便不再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每天早晨去上幼儿园。

从头到尾,她只在幼儿园待了一个月,在小学待了十几天。初一刚开学,拍戏的剧组恰好在初中旁,于是高山想趁机体验学校生活。她最终坚持了六天。这六天的学校生活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每天“书包无敌螺旋爆炸的沉重,做作业到半夜,早起被拖去学校”。

六天里,父亲高松特意去学校观察了一整天。他看到平时好动的女儿像棵植物般蔫坐在教室,眼神黯淡,彻底坚定了把孩子带回家的决心。妻子刘冰是环境艺术硕士,高松是经济学硕士。高松觉得以两人学历,教育一个初中年龄的孩子不是问题。

陈准在学校里待得更久一些。进入小学本意味着一家人要过上“疲于奔命的生活”:家住在城郊,如果要去市区的小学,母亲王冰需要六点起床给孩子做早饭,父亲一天需要来回四趟接送,早起的日子也会让陈准苦不堪言。因此,陈准上完幼儿园之后,在家旁边的小学上完了一个学期。

孩子对学校生活的拒斥并不构成在家上学的充分条件。传统的学校教育要求孩子去磨合、适应。幼儿园开学的第一天,整个园区往往充满了孩子们号啕大哭,但一个月后他们大多可以平和地进入校园生活。反叛的教育之路更像是家长长久以来埋在心里的一个种子,终于找到了勃发的土壤。

高松遵循着父亲的教诲长大,进入辽宁大学读了历史学院档案学系,又到南京河海大学读了经济学硕士,之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公务员,又进了私企做营销顾问。在遇见妻子前,高松就下定决心,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呆板的教育体制中成长。让女儿走上童星之路既是一个巧合,对高松来说也是一条“迂回”之路,为之后不让女儿上学做一个铺垫。高松大龄得女,房地产营销的项目一个接一个,高松突然觉得与其忙得晕头转向,不如把女儿当成自己的最大的“项目”好好培养。他辞去了工作,专心陪伴女儿。

在王冰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当知道她让孩子在家上学的决定时,阔别二十几年的同学告诉她,当年她就整天都念叨,要是有了孩子,一定让孩子在家上学。这些王冰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现在是福建某大学的外国语学院英汉口译讲师,同时是一名高级会议口译员。高中时,王冰不是英语学霸,她不适应高中的英语教学,结果偏科严重,英语糟糕。但最后,她用自己的学习方法学好了英语。

在全家为陈准上学期“奔命”的适应期,王冰整天都抱怨发牢骚,唠叨着不想让孩子上学了。一次,陈准爸爸和她说,要不就这么做吧。他们一拍即合,正式开始做让陈准在家上学的打算。

最大的压力来自陈准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直接和他爸爸说,如果不让孩子上学,就和他提出断绝关系:“你看我们走出去,别人问孩子在哪上学上几年级了,我们说没上学,多丢人啊。”

陈准爸爸只能说服陈准的爷爷奶奶,让爷爷奶奶放心,孩子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不会把他带坏:“你们看我们夫妻两个,你们觉得我们家的孩子会变坏吗?”

在一次正式的家庭会议上,陈准的爸爸把“在家上学”的好处和坏处都给小陈准摆在了台面上:你会更自由,作业比学校少,也可以睡懒觉,八点起床,四点半就开始自由时间;但是你会有其他压力,英语和钢琴会成为主科,别的小伙伴、叔叔阿姨会不理解你;另外,你要自觉,没有老师管你,你会更容易荒废掉。小陈准考虑之后,点了头。

而在高松“在家上学能多玩”的理由下,高山流水也很高兴地同意了放弃学校生活。

 

放弃义务教育为所有人规划的课程表,意味着高山流水和陈准的父母要为孩子的教育给出自己的选择和解答。缺乏了义务教育的外在约束,这种过程往往只能靠父母子女之间的“约定”来存续。

从小时候家门口的乐器学习班开始,钢琴和小提琴是高山流水没有间断过的课程。她也学过其他乐器,妈妈刘冰让她学过古筝,但她学不下去,边弹边哭。当问起为什么只有钢琴和小提琴坚持下来的时候,爸爸高松说:“钢琴是她妈逼她的,小提琴是因为和我有个约定。”高山流水也回忆那个时候:“都不想学,不管是古筝还是什么东西,就是不想学。”

而许多门义务教育中的科目,高松只坚持让高山流水学好英语,是因为他觉得英语是“沟通世界文化的工具”,以后会不会学习国外的文化再说,但他要让高山流水先把工具掌握了。

陈准的爸妈让陈准完成义务课程里的内容,但从未让他去上什么奥数、作文培训班之类“超前”的内容。他们觉得小学生不应该接触过多的奥数,作文也不应该统一套路。

王冰也十分重视陈准的英语教学,“英语绝对是要听我的,按照我的进度来”。王冰说,陈准小学毕业时的英语水平已经达到了国内英语专业本科毕业的水平。她觉得学英语是陈准在家上学“最功利的目标”。

陈准还有固定的体育锻炼。在家上学的时候,陈准和爸爸有个约定,每个月要游泳20天,每次要游2000米。约定达成的过程,王冰说就像是“一个谈判”,他们提出一个要求,陈准也提出他的条件,两边协商决定。虽然在履行约定时,陈准并不能总是完全做到,但爸妈会在底线之上做出妥协。陈准爸爸的“话术很厉害”:“这次要求你游20天,可是你只游了15天,但鉴于其中几天下雨,其中几天特别冷,还有一天是我们带着你去看爷爷奶奶,所以这些时间是一些不可抗力引起的,我们原谅了你!但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我们都会注意。”

高松让高山流水坚持把小提琴学下去也是因为最开始的一个承诺。高山流水大约6岁时,高松就和她约定:“到我消失之前,咱哪个乐器都可以放弃,唯一小提琴不可以放弃。”后来,每次高山流水学不下去的时候,高松就拿这话“压她”,她要说话算数。

在家练琴的高山流水

陈准谈起他从4岁学起的钢琴,到了学钢琴的第7、8年,他也曾十分抗拒,遭遇了“瓶颈期”,他说“很感谢爸妈当时让我坚持了下去”。对于钢琴和小提琴,高山流水也表达了非常相似的看法:“很感谢爸妈当初逼我。”

陈准“在家上学”的某些时刻让王冰能确切地感受到当初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一次语文课上,王冰在教陈准教材里的课文,学到一篇丰子恺的文章,她就告诉陈准丰子恺还是一个画家。因为自己上课的时间是灵活的,他们就开始在网上搜丰子恺的画,语文课转变为了美术欣赏课,之后又转向了丰子恺的生平,看起丰子恺翻译的《源氏物语》。这堂课让王冰非常难忘,这是对陈准自学能力的培养,“他会习惯把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学”。

初一开始,王冰想着要让陈准开始学中国历史了,就把历史安排进陈准的课程。第一次历史课上,学到一半,陈准问王冰:“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王冰告诉他历史课本没有作者,只有编者,陈准就问她能不能帮他找一下编者的名字,把章节和编者对应起来。看到历史书上的一幅画像,他又问王冰,这个画像是根据民间描述还是文学作品画的,还是当时的壁画。听到他的这些问题,王冰觉得历史课她已经不该上下去了,因为她学的历史课“只背过年月日”,她从来没有想到去追溯这些来源。陈准的提问才让她觉得历史课本不靠谱,因为她无从追究到底哪些是谁编的、谁写的,有多少是后人杜撰的。往日母子间共学的模式已经塑造了陈准对待知识的方式。

这节王冰没上成的课成了她印象最深的一堂课,她知道陈准已经开始在寻求答案了,“这是教育最重要的作用”。

关于高山流水未来的发展,父女两人很早就制定了一个“ABC”计划:A计划是考取国内心仪的电影或戏剧学院,B计划是去国外艺术学校留学,C计划是当个艺术家。三个计划的优先级是从A到C递减的。

要达成“ABC”计划中的任意一个,对于“艺术创作”方面的探索是不能止歇的,这已然成为高松父女的共识。15岁的高山流水还在“行学天下”的途中。比起教授知识,高松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对高山流水最好的教育,他希望用自己对待生活的方式去影响高山流水,让她能用艺术的认知去鉴赏生活、享受生活,“体验雨落下来,而不是被雨淋了”。

高山流水的小号提琴要换成标准号小提琴的时候,高松想要把旧提琴丢掉,刘冰觉得太可惜了,可以送人。高山流水突然对旧提琴的一个零件很感兴趣,她问高松能不能把那个零件拿下来。高松就说:“我们一起把琴拆了吧,过过瘾。”于是,高山流水抢着把琴弓掰折,两人一点一点把琴拆成碎木片,叠成一堆。结束后,高松拍下木堆上传到博客,写道“通过物件的破碎,给孩子内心留下更深记忆”。

13岁时,高山已掌握了全部音阶,听到什么曲调,就能写出相应的曲谱、拉出曲子,高松觉得是时候让女儿自由创作了。

但高山流水觉得不行。五六天,高松对她软磨硬泡,施加“父亲的权威”,高山流水被逼急了,哭着说:“我能不能不来?”

高松就想了别的办法:练琴的时候,对着自己的老门牌作品,只即兴拉一分钟。高山流水总算动工了,高松在一旁帮忙录下曲调。第一天成功后,连续几天都是重复的调子。高松说不许和昨天重样,于是高山连续20天没有拉出重复曲调,高松觉得,这些片段能组成一首曲子了。

两人每天一起听录音,发现一个好听的小节,就记下来。高山流水在白纸上一条条地画出五线谱,又一点点地填入音符,每天整理一小段,花费了三个多月。这首三分多钟的曲子,高松提议命名为《城市记忆》,高山流水说不如叫《忆城》。

在自家筹办的《净·老门牌》展上高山流水拉《忆城》 / 图源公众号“高山流水文献馆”

现在,碰到高松好友的艺术展览开幕,高山流水就会去演奏这首《忆城》。但她一次也没拉给小提琴老师听过。老师走纯学院派,讲究严谨和名家传统,觉得“小孩子创作什么曲子”。

微博账号“高山流水文化基金”现在几乎两三天就会更新一次“矿脉艺术小组”的作品。“矿脉艺术小组”的成员就是高松和高山流水,高松说高山流水是“矿”,他是“脉”,负责把女儿的宝藏铺开来。

高松说,小组的作品都是在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出来的,就像头脑风暴的形式。比如前段时间的作品“稻草人”,高松搞民俗收藏什么都不舍得扔,高山流水用过的课本越留越多,他也想留着,但不知道有什么用。那天,他想拿这些课本干点什么,高山流水就有了想法,说做一个大衣,把书都粘到上面,像一个人站着,被这些书本给压着。高松觉得太具象了,他就说把书本扔在地下,让高山流水站在中间。高山流水说那不如整一个杆子,支一个校服……“稻草人”就出现了。

高松最近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女儿趁他喝醉熟睡,把他眉毛剃了下来。配图是高松脸上本该是眉毛的位置写着“吉祥如意、去你妈的”八个字。高松在朋友圈的文字里说:“生活也许是没有定义的经历过程。”

但高山流水说,剃眉毛写字都是她爸的主意,她只是帮忙实施,剃的时候她爸也没醉酒,很清醒。

 

 

 

在新加坡读初中的最后一年,陈准非常焦虑。他告诉王冰,那一年就和中国的初三一样,一整年都在教大家怎么考试,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整年都不学新东西,一直在准备考试”的日子。他不能忍受,甚至提出要继续回家上学。

在作品“稻草人”里,高山流水试图表达她对义务教育的看法:

“即使它连脸都失去了,在漫长又格外快的九年里,陪伴它的只有书本……丢失了本应该独一无二的思想与大脑,轻易替换成千篇一律,模板和模具造出来的表情……时间流动间错过的不仅是时间而已,错过的是蒙蒙晨雾间破晓而出的朝阳;是绵绵阴雨里混着雨声落尽秋叶的音乐;是广袤无垠草原上微风吹起的滚滚草原;是秋末冬初金灿灿的稻田里收割时的轰鸣声。当错过了一切,仍旧执着于笔、纸,和正确答案的时候,未来在哪里?”

高山流水的“稻草人” / 图源公众号“高山流水文献馆”

在一段遥远的距离之外,在家上学的他们观看着中国社会的义务教育。但庞大的义务教育体系似乎不可避免地笼罩和叩问着两个家庭的决定。

因为“在家上学”的缘故,有同龄玩伴突然和陈准断绝来往,玩伴的家里人担心陈准会带坏自己的孩子。王冰的朋友都劝她,不应该不让孩子去上学;有些朋友不会直接说,但王冰能感觉到他们“眼看着她带着孩子往火坑里跳的感觉”。

11岁时,陈准参加了央视希望英语风采大赛。当时鼓励他参加的是爸爸,他想让性格腼腆的陈准在舞台上锻炼一下胆量。陈准在这次大赛里获得了小学组全国总冠军。

 正在2009年希望英语风采大赛上演说者的陈准 / 图源王冰

陈准拿到那张证书以后,几乎再也没有朋友来劝王冰要送孩子去上学了。

在刘冰的要求下,高山流水的钢琴已经考到了八级;但小提琴一直没有考级。高松一直想把她钢琴的考级“去掉”,他觉得“去掉了考级,她的钢琴可以走得更远”,反而不考级的小提琴“绝对超过正常应该有的水平”。

高松觉得考级的一纸证书没什么作用:“考级备用曲就是十个曲,现在让她十个曲掌握熟练,请老师用半个小时模拟考试,老师说觉得不错,可以了,就完事了,不要考级,我要一纸证书有什么用?”如今,高山流水每天练习的还是老师规定的传统曲目,但高松对她的期望是有天把所有名曲全忘掉,能自己发挥。

高松说,每个记者来采访他们家必定都会问到一个问题:不去学校上学,高山流水和同龄人的交流怎么办?

这个问题刘冰比高松考虑得更多。她一开始也很担心女儿和同龄人交往的问题,但随着女儿的慢慢成长,担心就消失了。在剧组里,高山流水会和其它各种机灵的孩子玩,也会和她爸妈艺术家朋友的孩子一起玩。但大部分在平时只能是网上聊聊天,偶尔有同一个城市的朋友生日聚会,高山流水会去参加。

在12岁左右的时候,高山流水特别想去学校,她渴望一个和同龄人在一起玩的环境。她的爸妈就想办法弥补这方面的问题,他们让她和学钢琴、小提琴或者朋友的孩子多聚会,通过各种方式增加她和同龄孩子接触的机会。刘冰说,过了那段时间,高山流水的那种强烈渴望就消失了。

高山流水在录节目时认识了一位相差12岁的编导姐姐,两人因为都喜欢电影《Call me by your name》和北欧民谣而结为好友。节目录制结束后两人也保持着联络,编导还会到高山流水家去玩。除了她,高山流水暂时没有其他聊得来的人。她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兴趣太独特了:“我就跟我爸聊,因为他和我兴趣差不多。”

高松现在并不担心女儿交友方面的问题,他想,等她“长大以后”是需要接触更多人了,交朋友、男女问题等等。高松不觉得和同龄人的接触就一定会对孩子有利,有时同龄人也可能造成伤害,“换一个环境也可以提炼出关于人的知识”。高松觉得“一起喝个酒,一起唱个卡拉ok”都是“常规的体验”,不是“所谓真正的朋友”。他对高山流水说:“等你在艺术上有了成就,欣赏你的人自然会来和你交朋友。”

对于陈准来说,他和同龄人的接触反而是在学校上学的“五倍”。结束每天的课程后,下午四点半到七点,陈准都在家楼下和小区的其他孩子一起玩。但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可能过半个小时就会被家里人叫走,因为还要回家完成功课。两个半小时里,一起玩的孩子换了一拨又一拨。

王冰是大学老师,陈准因此也有很多大学生朋友,他会去旁听大学的英语精读课和法语课,他感觉自己“比同龄人成熟一些”。因为陈准从小个性“不主动”,陈准爸爸常常鼓励他做一些“走出舒适圈”的事情,希望他多参加活动。小学二年级、四年级的时候,陈准分别有一个月呆在鼓浪屿的部队里,爸妈帮他联系了鼓浪屿好八连,在部队体验生活。十几岁的时候,他主动要求跟着在琴房认识的大男孩们一起去外地的酒吧演出,他爸妈都很支持。

虽然高松对自己孩子的教育很有主见,但他从不会去多嘴身边其他人对孩子教育做出的选择。

王冰认为在中国推广“在家上学”的教育模式并没有意义,让陈准在家上学,只是选择了适合他和他们家的方式:“我觉得学校教育也是一种实验,现代学校这种教育方式的历史也只有一百多年。所以可以说我们整个社会在做教育实验。我觉得如果家长只要不违法,也不违反道德,在自己孩子身上做教育实验也是可以的——既然集体可以实验,那么我个人也可以实验。”

当陈准爸爸第一次跟陈准的小学校长提出让陈准在家上学的想法,校长跟他说:“你赶紧把孩子领走。我们小学教育有很多问题,我们也在改革,正在变好,但是你们的孩子等不起。”

陈准爸爸和王冰的第二个儿子“二宝”现在三岁半了,王冰说就算是在二宝身上他们也不会重复和陈准一样的教育模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模式”,和幼时腼腆的陈准相比,二宝的天性完全不一样。

小时候,陈准在参加比赛的前一个小时还会在宾馆和王冰吵架,因为他面对公共演说一类的事情会压力很大。而二宝却“落落大方”,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在家,二宝从来不看绘本,但一到书店,看到一大堆孩子坐在一起,二宝也能跟着他们的正经样看很久。陈准爸爸打算着以后让二宝进行类似“road school”的教育形式。

当问起陈准他未来会怎么选择自己孩子的教育方式时,他也说如果未来有了孩子,他会考虑孩子的个性再做出决定。他觉得自己是那种“喜欢和自己相处”的人,所以“在家上学”对他来说就是很适合的模式。

陈准说:“对孩子来说,当时只是接受,而难以估量后果。很多时候效果是需要时间来印证的。”

当问起高山流水她是否认可她爸的教育方式时,她说:“必须认同,作业少又很轻松,还能到处玩。”

 

 

初二的时候陈准回到了学校,去到异国的新加坡政府中学读初中。

父母本打算初中把陈准送回学校,那时孩子应该有自己交往和生长空间了。他们报考了厦门最好的外国语中学,然而那年招考政策的改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转而准备出国,用了初一一整年的时间在家突击准备新加坡的AEIS 考试:新加坡的全英语环境和国外教育比较接轨;新加坡中学虽然是与国内相仿的应试体制,但下午三四点下课,没有晚自习,相对轻松。那一年,陈准父母请了两位英国名校毕业的外教给陈准全英语教学,包揽了他所有课程。

陈准并没有经历艰难的生活适应期,除了身处异乡的不适应,甚至“比想象的还顺利”。陈准在回到学校后显示出了过人的独立。初二时王冰还偶尔去参加家长会,之后一直到高三,她都极少去学校。对于重要的考试,如ACT(American College Testing,即美国大学入学考试),陈准都独立报名、一个人去考场。尽管12岁以前陈准的生活都被父母紧密陪伴,但在王冰看来,正是12岁前的陪伴让陈准有了这样的独立能力:“12岁以下的孩子处于依恋期,他在12岁之前有安全感,对父母越依赖,之后就越可以飞得更远更自信。”

之后陈准转入了美制高中,高中毕业成功被伯克利音乐学院录取。

在飞往太平洋彼岸前,陈准开始犹豫是否要立即进入自己理想的学校。他想要gap一年,最大的原因是他想和爸爸一起创业,他想给爸爸帮忙;其次是高昂的学费,他不想花家里那么多钱。

这次,陈准父母反而把陈准“推”去了学校。王冰觉得,他已经经历过在家是什么样子了,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gap。从初二一直到高三,他的成长速度和模式还是婴儿式的成长,快速、令人惊喜。接下来在美国陌生的四年,陈准还会继续婴儿式的增长,如果回到家里来就不会有增长了。

陈准如期来到了伯克利。他用三年时间修完了影视编曲专业四年的学分,提前毕业。

17岁时,陈准有一次回国,正碰上王冰的同传搭档没档期,于是母亲拉上他当替补。陈准自学了同传的教材,很快在业务上为母亲分担了大量工作。后来对技术要求更高的交替传译,他自己练习口译笔记和脑记,开始自己单独承接交传的口译服务。

陈准正在做母亲的同传搭档 / 图源王冰的知乎

现在,21岁的陈准已经有四年的兼职同传和交传实战经验。大学毕业后,他作为联合创始人和父亲一起教育创业,负责产品和技术,业余时间继续作曲和影视剧配乐方面的工作。这个“未来”是陈准爸妈没有想过的。

陈准爸爸说,他从来没有想帮陈准去规划他的人生,他现在走的路都不是规划好的。小学阶段的“在家上学”,是因为陈准爸爸觉得小学那些时间用1/5来学习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可以做生产力更高的事、让孩子开心一点。对于陈准,陈准爸爸只有“最低要求”:不会成为坏人,智商正常,开心快乐。“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条条道路通罗马,行行出状元。”

大概一年前,高松父女的“ABC”计划发生了一点变化。高松和高山流水照例在家里的长桌前吃着早午饭,早上起来高松就爱喝白酒,那天喝着喝着,他对高山流水说:“咱俩做错了,咱应该先做C,C成功了,A和B 自然来了,A和B不来,咱也OK了。”

高松的分析是这样的:A计划需要做题,参加文化课考试,走一整套报考程序,走完程序可能都没办法做艺术了;B计划需要留学资金,能不能提供仍是未知。他想直接让高山流水成为一个“00后”艺术家。

高山流水的妈妈刘冰最近总是和她提出想让她去欧洲留学。高松说,这是受到了她艺术圈朋友们的影响,他们很多朋友的孩子都被送到欧洲去留学。高松并不这么想,他相信着他给高山流水制定的“C计划”,让高山流水尽情地“玩”,做演员,玩艺术,玩音乐,玩写作……说不定哪天“奇点”出现,女儿突然就完成一个“旷世杰作”。他打算慢慢说服刘冰,就和之前让她同意高山流水在家上学一样。

至于自己对于未来的设想,高山流水说了许多:“先写东西,可能当个编剧,再当导演,看音乐状态可能还要做音乐人……啊,太多了……大体方向是往艺术方面吧。啥时候当导演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办法预测,可能先拍短片,拍着拍着就出来了呢。考学原来有计划中戏或者北电,现在又在计划旁听生或者伯克利,毕竟上学目的还是为了得到知识为主,如果艺术这条路先走出来了,也有可能不去考学……”

现在高山流水喜欢写作。她第一次进行长篇幅写作也经历了和第一次小提琴创作相似的过程:12岁的时候,高松想挑战一下高山流水,执意让她写一篇1000字的作文,她写不出来。高松说:“写你喜欢的,什么都行,写可恶的爸爸讨厌的妈妈也行。”高山流水说:“我喜欢小猫。”于是她开始写,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上午练琴,下午写作。1个月后,高山流水的第一部小说——《神偷猫》诞生了,有一万两千多字。现在,在每天的日程结束后,晚上她总想写点东西。因为一天都没时间写东西,高山流水曾向高松申请能不能熬个夜。

11月,在父亲的鼓动下,高山流水的5000字创作寄往巨鹿路675号——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萌芽》杂志社。高松觉得高山流水现阶段的写作需要一个“评估和奖励”,杂志社的回复或许是对这种教育方式的一个评判。而这个结果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才会到来。

陈准毕业回国半年后,一次,王冰和他一起准备一个口译任务,客户发来材料,他们要现场学习。坐在小时候她给陈准上课的同一张桌子前,王冰忽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当年在家上学的样子。只是角色变了,现在王冰和丈夫变成了受教育者,陈准在不断地给快要五十岁的她带来新东西。王冰感到“在家上学”一直都没有结束。

 

 新媒体编辑|李佳润 梁璟慧

责任编辑|戴汀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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