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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大邱疫区的中国人实况:有人留下,有人离开

2020-03-12 06: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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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地青 地球青年图鉴

晚饭后,老曹像往常一样去阳台抽烟,抽完烟的他突然快步走向厨房,对正在刷碗的女儿说:“我刚才在阳台上看呢,你看这大邱的夜景多美,一点也不像有病毒的样啊。我是不是做梦呢?你快使劲掐我一下,我肯定做梦呢。”

女儿用上吃奶的劲儿掐了一下他的肚子,他笑道,“一点也不疼,我肯定做梦呢 ”。

直到三月初,他也不愿意承认大邱成为重灾区的这个事实。据韩联社报道,韩国中央防疫对策本部10日通报,截至当天0时,全国累计确诊7513例,其中大邱市5663例。

每年春分,大邱的樱花将迎来最美的时刻。这座继首尔、釜山、仁川之后的韩国第4大城市,拥有260万人口,位于洛东江中游支流琴湖江沿岸山间盆地中,群山环抱。

△ 大邱景色。摄影: 墨客

老曹来自吉林省的一个朝鲜族家庭,2007年他和妻子来到韩国打拼,大邱是他们的第一站。老曹的女儿在吉林省长春市读书,每年的寒暑假都会过来和爸妈一起住,大邱已经成为这一家人的第二个家。今年1月11日,女儿和往常一样坐飞机从老家飞到大邱去看望爸妈,这是她第18次飞往韩国和爸妈团聚。近半年未见面的一家人预备一起好好过个年,然后趁着假期去首尔和济州岛游玩。

同样喜爱这座城市的,还有在大邱生活了10年的阿白。从本科到博士,大邱见证了她的生活种种。对于阿白来说,大邱是一座“刚刚好”的城市,人口密度、消费水平、各类设施都刚刚好,不拥挤、不匆忙。唯一有些不那么刚刚好的,是它夏日“出格”的温度。大邱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像武汉一样有着“40度的大夏天”,本地人都称之为“火炉”。阿白是内蒙古人,大邱的盆地气候与家乡大相径庭,但是阿白非常喜欢大邱,“整个庆尚北道的氛围和这里40度的夏天一样热情”。

阿白所在的启明大学是韩国10大最美校园之一,和武大的樱花一样,这里的樱花也是满树烂漫、如云似霞。每年的春天,都是当地人踏青赏樱的好去处。

△ 樱花盛开时的启明大学。摄影:阿白

然而今年,老曹一家策划已久的出游计划泡汤,启明大学校园已经禁止外人入内。大邱的樱花就要开了,但没有多少人还在意。

△ 大邱街道。摄影:阿白

大邱是一座夜生活丰富的城市,凌晨一两点的咖啡馆依旧座无虚席。最开始,老曹只是在新闻里听到新冠肺炎。1月20日韩国发现首例新型肺炎感染者,之后的每日新增确诊病例均不超过4例,而且大多数患者有境外旅游史或者为密切接触者。因为确诊患者没有大幅增长,确诊一例就会立即隔离治疗、及时公开信息方便大家查询,而且没有出现重症和死亡病例,那时韩国街头戴口罩的人不多。

转折发生在“31号病人”的出现,2月18日,韩国大邱市一位61岁、代号为“31”的女性被确诊新冠肺炎,患者于6日因交通事故在大邱市一家医院接受治疗,17日出院。在此期间,她两度前往新天地教会参加礼拜,还曾于15日与朋友去大邱市一家酒店用餐。据初步统计,参加这两场礼拜的人数超过1000人。2月20日,韩国《中央日报》通报,新增病例中有不少和第31号确诊患者常去的大邱市南区大明洞新天地大邱教会有关。

在这位“超级传播者”的出现后,韩国感染人数开始翻倍增长,民众也逐渐意识到情况不一样了。最明显的改变是,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起来。人们开始抢购防疫物资,一枚口罩的价格从2000韩元涨到6000韩元。

韩国中央防疫对策本部3月6日下午通报,因为疫情加剧,韩国市场“口罩荒”现象日益严重,从6日起对民众实施口罩限购措施。根据这一措施,本周内,韩国每人最多可购买2只口罩;从9日开始,韩国将按照出生年份的奇偶数对口罩商品实行限购:即奇数年出生的人,只能在奇数日期购买口罩;偶数年出生的人,则只能在偶数日期购买口罩;同时每人每周限购2只口罩。

△ 大邱街头。摄影:阿白

虽然大邱的医院目前呈紧急状态,物资短缺、医务人员短缺、病床不足。但是大邱市内公共交通仍未停运,老曹依旧正常上下班,公司按上班天数发放口罩,社区也给每家发放口罩。妻子所在会社的绩效明显下降,但是依旧没有停工迹象。女儿在家中上网课进行学习,她调侃这个特殊时期最适合减肥,“门又出不去,家里没余粮”。

相对而言,阿白对疫情的到来是有所准备的。除夕夜,她和留学生朋友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就在讨论疫情,在意识到严重性之后,便约好第二天一起去超市和药店囤一囤口罩、消毒液等防疫物资。当时药店里买口罩的都是中国学生,基本上人手一摞。“那个时候韩国人还没什么意识,街上戴口罩的,一定是中国留学生”。

阿白曾经在地铁上因为戴着口罩和朋友用中文交流而被视为异类,并得到不友善的目光。1月23日,韩国人在青瓦台主页发起请愿,请求政府禁止中国人入境;一些餐厅门口甚至直接贴出“禁止中国人入内”的字样。那个时候,无论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都觉得肺炎在韩国可防可控、不会大范围蔓延。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疫情会如此突然地在大邱爆发。启明大学附属童山医院定点收治大邱的发热病人,这家与病毒短兵相接的医院距离学校的距离不过200米。而阿白租的房子和学校仅一街之隔,不大的房间里书本就占了不少地方,她和她的猫咪一起住着。

△ 阿白在学校的临时检疫站做志愿者。摄影:阿白

疫情爆发以来,启明大学一直都在向学生强调预防新冠病毒,并要求留学生在2月21日至24日集中返校,阿白便去学校宿舍的临时检疫站做翻译志愿者。这是她第一次穿防护服、戴护目镜,第一次戴医用口罩,她觉得“特别特别硬,戴了几个小时之后脸就发红发烫,喘不上气”。

虽然大邱已经是重灾区,但阿白并没有感觉到生活有特别大的变化。要修的课在上一学期基本已经修完,剩下的就是毕业论文。她一直安慰身边朋友保持乐观态度,“只要坚持不出门,相信一定能坚持过去赢得胜利”。

真正让她感到自己的确处在风暴中心的,是接踵而至的媒体采访和vlog拍摄邀请。她拍摄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自己的隔离生活,采访因为疫情营业额减少九成的麻辣烫店主,吐槽50元两个梨的物价……有一天状态不大好,偏头疼、失眠、脸上也冒痘,她点了份1000毫升的咖啡外卖,“用最爱的拿铁慰藉自己无处安放的紧张情绪”。虽然有很多人关心她,但是意识到自己处于风暴中心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不安。

在一次聊天中,一位大邱当地居民用不大熟练的中文和小雪讨论了他对疫情的看法,“我很担心,因为病人越来越多了”,他没有那么害怕病毒,但是害怕生活被病毒影响。韩国并没有强制停工或者封城,疫情几乎全部靠居民自觉防护。然而,这种“全靠自觉”却让小雪慌张。

小雪在大邱留学,去年12月底学校放假后,她在火锅店找了一份兼职。她预备2月份再回家,在韩国备考韩语五级顺便为下学期攒些生活费。然而因为国内疫情,小雪便取消了回家的计划。在威海的父母开始每天和她通话,提醒她注意安全,那时候,小雪还没有想过这次新冠肺炎会变成全球性的疫情。

超级传播者出现后,小雪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大邱政府发来的警报。她兼职的火锅店客流明显减少,但也有胆大的客人,“不戴口罩还一起聚餐”。尽管生意大幅下降,老板却不愿意关门,“最严重的那几天才迫不得已关了四天”。火锅店除了购置消毒水和口罩之外,并没有特别提出应对疫情的卫生措施,这让小雪有些提心吊胆,“感觉这里防疫全靠自觉”。

△ 疫情期间,大邱街头。摄影:小雪

不工作的时候,小雪就会在出租屋里学习。因为这次疫情,韩国政府首次推迟开学,有的课程可能需要用网课代替。但小雪觉得线下和线上授课都没有区别,因为她韩语不够熟练,听懂专业课的难度还是很大。

因为推迟开学和在线授课,大部分学校都缩短了授课时间。3月2日,有网友发起了“减免2020年第一学期学费”的请愿活动,如果4月1日参与请愿的人数超过十万,则有可能得到青瓦台的回应。3月4日,小雪也在请愿链接上点击了“同意”,她参与这次请愿活动时已经有近五万人参与。

根据“奋斗在韩国论坛”的统计,这次疫情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在韩国自我隔离,也有部分学生在考虑回国或者已经回国。小涵就是预备回国的学生之一,而这次回家与她上次返校的间隔还不到一个月。

2月10日,启明大学向中国学生发邮件,通知所有学生必须在2月21日至24日之间返回韩国,否则便视为自动休学。因为不想休学,小涵立即买好返程的机票预备回校。

2月24日上午11时50分,小涵从威海乘坐飞机前往首尔,下午2点落地仁川机场。在机场搭建的临时场地里她被要求下载一个自我诊断app,之后的14天里需要每天记录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小涵觉得“这个软件登记身体情况完全可以作假,弄了和没弄一样”。

当日下午3点,小涵离开仁川机场,乘坐大巴车去往东大邱。上车时发现司机和往常一样并未佩戴口罩,四个半小时的路程让小涵觉得格外漫长。到达东大邱后,有专门的大巴将学生们送到学校,“很大的那种客车上只坐了4个学生”。小涵学校宿舍门口搭起了临时防疫站,保健所的医生和护士会做简单的检查和防疫。之后到达的学生们需要在宿舍隔离两星期,期间国际协力中心会提供生活起居用品和食物。

△隔离期间的午餐。摄影:小涵

原本小涵以为在隔离结束后可以顺利开学,但疫情在大邱的爆发速度出乎意料。父母十分担心她的安危,希望她回国。因为一回学校便开始隔离,小涵没有在2月截止前缴纳学费,按照学校规定,她的休学申请必须在3月23日至27日提交。大邱的航班都已停运,小涵没有太多的时间犹豫和观望,便买好了3月11日从首尔出发的机票,“休学可以线上申请,先回去再说”。

因为原本计划3月11日离开韩国,隔离结束后小涵便借住在朋友家。然而3月7日下午,手机消息提示小涵,回家的航班被取消了。她立马对比票价,日期往后价格一路上涨。小涵“拖不起了”,便抢了第二天早上10点半从仁川机场飞往威海的机票。

半个小时之后,出票了。小涵赶紧收拾好行李,准备连夜前往仁川机场。有些同学选择直接包车,小涵有些舍不得35万韩元(约2100人民币)的包车费用,在得知还有大巴后,小涵便打车到东大邱,准备再从东大邱坐大巴前往仁川机场。

在打车前往东大邱的途中,“不正经戴好口罩”的出租车司机让小涵有些害怕,司机甚至摘下口罩和她说话并伸手与她击掌,心惊胆战的小涵“只能多给自己消毒”。

△ 小涵在东大邱车站候车厅等待去往仁川机场的巴士出发。摄影:小涵

晚上12点半,小涵的巴士从东大邱开往仁川机场。与她两个座位之隔的是一位中国大姐,“戴着手套、穿好防护服全服武装”。大巴车上人比想象中要多,基本上都是中国人,遇见同胞以及周围人足够的防护让小涵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小涵也来到了仁川机场,和“一目了然”的大邱机场相比,仁川机场要大得多。小涵乘坐地铁才来到自己的登机口,一同候机的基本都是同胞,大家整整齐齐地戴着口罩。

△ 在仁川机场候机的人们。摄影:小涵

3月8日上午10点半,小涵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飞过一个小时的时差,降落在威海机场。飞机停下,经过防疫人员检查后,全体乘客按性别分批次在大厅按照座位号坐好,测量体温并填写相关表格记录身体情况和个人信息。因为这天是妇女节,机场防疫人员还给女性乘客们送了花。

小涵一开始以为,对于来自大邱的乘客应该会有额外的检查,但威海机场对所有乘客的检查都是一致的:量体温,填表格——几乎同样内容的表格小涵甚至填了6遍。小涵做好了被严格检查和盘问的准备,但是全副武装的机场检查人员似乎对“大邱”两个字并不在意。量好体温、填好表格后,小涵和其他所有乘客一样按居住地所属区被划分,乘坐不同大巴,由警车开路送往对应的隔离点。

△ 在驾驶室和车厢之间特意加了一层薄膜。摄影:小涵

从3月7日离开学校,直到抵达隔离点,小涵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原本她以为会和之前回国的同学一样隔离七7天之后便可以回家,后来被通知需要隔离14天。她的妈妈知道情况后,特意骑着小电驴想来看她一眼。因为隔离旅店的这侧马路在修路,小涵和在对街的妈妈只远远望了一眼。

△ 小涵所在的隔离酒店环境。摄影:小涵

和小涵同一批次、入住同一隔离酒店的共有九人。隔着墙壁,小涵听到有人反应空调不制热。她打开自己房间的空调,只有站在空调正下方才有些许暖意。工作人员送来的饼干和方便面让她有些怀念在韩国隔离时的三餐,饿坏了的她希望晚餐能够有所改善。据启明大学的一份行政通知文件显示,截至2月25日,启明大学的1000多名中国留学生中有350名以上的学生选择休学,而这一数字在持续增加。

原本,小涵想趁着假期在韩国兼职,为下学期赚点学费。尽管已经得到了50%的学费减免,小涵依旧觉得一学期的花销有些贵,而这次来回两趟花在路上的钱就抵得上她兼职一个月的工资。

这是小涵第一次休学,也是她第一次离家才半个月就又原路返程。小涵所在的隔离点距家仅3分钟的路程,但至少要等14天之后,她才能回家。

文中老曹、阿白、小雪、小涵均为化名。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 | 易琬玉

编辑 | 图拉

实习生 | 匡若彤

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原标题:《韩国大邱疫区的中国人实况:有人留下,有人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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