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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曙光︱艳遇与历险:冬季到台北来淘书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谷曙光
2020-03-12 13:4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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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秋冬,我在台湾地区的一所大学担任了一个学期的客座教授。虽然之前多次访台、游台,但整整一个学期待在台湾,却是得未曾有的人生经历。淘书是我人生一大爱好。在赴台之前,我就定下宏伟计划,拟趁客座良机,遍访台北的新旧书店。后来虽说未能遍访,却也基本做到了“地毯式轰炸”,既略有收获,也良多回味。等到2019年春节前,离台之际,我居然邮寄了八大纸箱的旧书(邮局售卖的大号纸箱)。不揣自夸,对台北淘书访古,我多少有些心得体会。良辰虽已逝,尚可追忆之,姑且挑选若干有趣的片段记录下来。

标题用了“艳遇与历险”,需先破题,解说一二。艳遇者,碰到好书犹如遭逢美人,此固爱书人之艳遇也;有艳遇却又横生波折,险些失之交臂,是之谓历险也。此题虽有“标题党”之嫌,然亦实录也。

大学办公室窗外的可爱松鼠

台北淘书访古之大势

台北现时的新书店,首推尽人皆知的连锁店——诚品,那里品种多,环境佳,可流连。重庆南路一带则是老的书店街,鼎盛时聚集了上百家书店,可惜书香风华早已散去,现在还有若干家小型新书店,但这种店让书林蠹鱼逛起来,显然不过瘾。我更感兴趣的,是那种酒香不怕巷子深、客人稀少却又从容自在的二手旧书店。

诚品书店里的阅读区

我辈都知早年的一部著名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名字够骇人。说起台北的旧书店,早期亦以牯岭街最有名。故牯岭街之名,早就深植于心。可惜等到我去瞻仰之际,这里的书业早已是“黄昏时候”,客既乏人,店更寥落。通常的状态,是书店逼仄,店内仅坐一老者,书则堆积如山,人只能在极狭窄的通道中勉强转身,购书的感觉确乎不佳。

一家典型的旧式二手书店外景

牯岭街现在略微能看的,就是松林书店了,据说这也是全台湾历史最悠久的旧书店。松林的书堆得像山一般,还重重叠叠。现在的老板已是垂垂之叟,很有个性,既不准拍照,一般也不给找书。听闻他很“神”,客人告知何类、何书,他若愿意,还是有办法帮你找出。我想,这大约是老客人才能享受的待遇吧。另外,原来的书香城、人文书社等,都值得一顾。只是牯岭街的好时光早过,我来迟了半个世纪!

接续牯岭街风华的,便是光华商场。上世纪七十年代,牯岭街的诸多旧书摊迁到了新生南路的光华商场,这是台北旧书业的一个新开端。光华商场的鼎盛时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现在也风流云散了,卖旧书的仅三两家,书也寻常。

讲重庆南路书店故事的《书街旧事》

对我而言,牯岭街和光华商场,只能是“翠华想象空山中”了。目前台北的旧书店,集中在台大和师大两所大学的附近。这大约是世界惯例吧,一般老牌子的大学旁边都少不了旧书店的零星点缀。台大的旧书圈,现有茉莉、胡思、古今、雅舍、公馆旧书城、小高的店等;而师大旧书圈,则有旧香居、茉莉、蠹行、华欣、竹轩等。其中,茉莉、胡思是连锁店,不止一家。师大附近,还有一家乐学书局,是人文类学术书的老牌店,虽以新书为主,却极值得一顾,后文再表。

听友人说,售卖古籍的,早先有一家百城堂,品味甚高,可惜已是半歇业状态,老板也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另一位经常跑台湾淘书的大陆书商,则向我推荐了新北九份老街的乐伯书店,说是台湾当下最好的旧书店,惜我嫌路远,犹豫而未能成行。

某旧书店架上的台版老画册,价多不菲

蠹行书店:令人疑窦丛生的鲜红印章

温州街青田巷的蠹行文化聚合古书店,是我的同事李宜学兄推荐的。这家店的名字有点怪,说是旧书店,但其实里面除了旧书刊,更有相当多的古董杂项,如瓷器、佛像、玉石、木雕、老照片等,很合我的胃口。

蠹行书店的格局有点像一个“眼镜房”,从中间的门进入,是一段横着的狭长地带,而左右两边各有一间较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颇精雅,灯光是特别设计的,各种古物安静地占据着合适的位置,辅以老家具,整体形成一种沉静幽独的环境,置身其中,很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沧桑感。有古董癖好者,当会喜欢这个“调调儿”。我多次在这家店买旧画册,如早年台北故宫的老版画册,价格平易。

透过橱窗看蠹行古书店的右边一间房

这家店也有令我感到遗憾的地方,就是它的服务。通常店内有两个店员,面无表情,垂手而立,完全没有笑脸迎客的服务意识。店里的商品,往往是“过度包装”,瓷器、玉器的旁边,多贴着“请勿触摸”的纸条;而古书的外面,则用透明塑料纸包裹严实,还以胶带细密封口。因此,顾客如欲看某古物或古书,就要跟店员沟通,而店员一般表示不能打开,完全是一副冷漠态度。这有点令人匪夷所思。试想,现时的线装古书,价多不菲,顾客如不能翻看,怎么可能掏钱购买呢?蠹行店家的经营思路恐怕是有些问题的。

如果不是因为蠹行的雅致氛围和琳琅古物,我真不想去看店员的“冷脸”。没办法,谁叫蠹行这样的店,在台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呢?我看过宜学兄推荐给我的蠹行网络介绍,封面居然写着:“像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代和环境,没有饿死已算万幸……”想来老板一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绝尘之人吧,然则经营思路“奇崛”,亦可理解矣。

我客座的那段时间,恰巧南京大学的冯乾兄在“中研院”访学,他应邀来我所在的大学讲演,于是我们重逢了。冯兄也有嗜古雅好,他还不知蠹行,我就推荐给他。某个冬日的下午,我和冯兄相约台北,来到蠹行。冯兄看到一册标价甚高的拓本,文字介绍是明拓,冯兄欲看,但店员“一如既往”地不愿打开,我们晓之以理,说这么贵的书,不亲自目验,顾客是不会掏腰包的,店员才很不情愿地打开。碑帖拓片俗称“黑老虎”,水极深,而冯兄无法细究,一时难以定夺。于是接着浏览店中之书,我们都看到了书橱里的一函《吴中名贤五百造像》,冯兄指给我看,标价不算高,于是我叫店员取出。因为我来过多次,是老顾客了,店员总算给面子,打开让我翻阅。书的上下覆以木制夹板,解开后才知是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像赞的清末拓本,共计十册,总体保存不错,但其中数页上端有鼠啮,应是标价不高的原因。每页上赞下像,碧波清爽,颇堪把玩。我记起,早年游苏州沧浪亭时,曾在里面的五百名贤祠壁上见过石刻。那是清道光年间顾沅博采的苏州历代名贤画像,上自春秋吴季札、伍子胥,下至清代林则徐、吴信中等,“为名宦、为乡贤、为流寓”者,共计近六百人,由孔继尧绘像,沈石钰入石,原石今存沧浪亭内。

江翼珍题签之《吴中名贤五百造像》木夹板封面

此拓前有清道光七年(1827)陶澍书“景行维贤”,末刊汤金钊、石韫玉、朱方增、梁章矩、韩崶诸人跋,又有同治十二年(1873)恩锡跋。整体看,摹拓工细,墨如黑漆,可算得一件雅物。我一时看得入神,爱不释手。冯兄在旁,也啧啧嗟赏。拓本之上,钤朱印累累,亦有趣味,我暗忖今日书缘不错。就在将要付款之际,我忍不住用手在印章上轻轻摩挲,谁知手指上立刻沾染了鲜红的印泥!我大为惊奇,盖了超过百年的印章,早就该“吸收”了,怎么还会印出鲜红的颜色呢?我大惑不解,赝品乎?一定是赝品!冯兄也在一旁附和。

《吴中名贤五百造像》之题头及展开

我问店员如何解释,她欲言又止;又问能否保真,亦犹豫摇首。我沉思片刻,果断地表示不买了。这下不打紧,店员大为气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表示,破例打开,让我翻看半日,还上手摩挲,最后居然不买。她似有天大委屈,而我的疑窦更深,回复她,不是不买,但印在手上的鲜红印泥,委实令人疑惑,如能释疑,则立购无二话。店员无法回应,我和冯兄沉吟片时,放下书,尴尬移步,离开蠹行。

当晚,我回到住所,又上网查此拓本的资料,除了印泥问題,还是感觉像真品,犹疑不能决。于是通过微信,咨询了北京两位熟谙古籍的朋友,他们看了图片,都觉得不像赝品,还给我分析,这个价格,实在不值得作假。他们的解释是,在黑墨的拓本上,盖上鲜红的印章,墨与印泥成分“相克”,黑墨或“不吃”印泥,故而百年以上,印泥仍未“消化”。

《吴中名贤五百造像》跋尾之一

既然是真的,那就还是要拿下,不然“兀自小鹿儿心头乱撞”,割舍不下。但如第二天就去,也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心中盘算,姑且等上一两周,如果拓本还在,说明有缘;如已售出,那就是命该如此。打定主意,一切随缘。于是气定神闲地过了数日,再游台北时来到蠹行,那套拓本果然还安稳地立于架上,可见是我的就跑不掉,于是直接付款,收入囊中。店员当然认得我,我尬笑,她怡悦,一桩交易终于“历险”而完成。

治学当严谨,而我购古书,第一次如此波折,说明这套书真是跟我有奇妙因缘。值得一提的是,此拓本还是民国藏书家张涛卿的旧物,而封面题签是其夫人江翼珍,毛笔字尚拿得出手。此拓本上朱印累累,计有“曾藏苏州张涛卿处”“涛卿之印”“松巢居士”“张氏勤义堂藏”“张氏汉铜鼓斋珍藏金石碑版书画印信”“武进张涛卿字松巢号雪庐居吴阊桃花坞藏经籍金石书画印”等钤印。张、江二人可谓夫唱妇随……这位张涛卿还有一方“张多宝珍藏印”,口气不小。总之“张多宝”老前辈实在是太爱盖印章了,亦可爱人也。

张涛卿所盖之部分印章

古文书店:天下第一堂会合影的奥秘

在台北松山区松河路沿河一带,有一家古文书店,只在网上售卖,看好了可以打电话预约到店取书。我在网上觉得这家店的老旧东西不算少,订购了几种台湾早期的旧书和旧剪报,想着顺便去店里看看,没准会碰到什么意外的收获呢。一个冬日的中午,我先到台北,再乘坐捷运松山新店线,到了松山站,附近就是著名的饶河夜市了。

下午的饶河夜市

沿河的古文书店并不难找,进门后,我告知老板来取书,接着就付款。老板很灵,三两句话就听出了我的口音,问我是不是大陆人,就此攀谈起来。我问老板还有什么古籍或戏曲方面的旧书和资料,老板想了想,说有一张老照片,非常珍贵,要找给我看。我大喜过望,表示静候。老板去找时,我端详着店内四壁的旧书和字画。不一会儿,东西找出来了,缓缓展开,足有一米多长,我只一瞥,就知道原来是号称“天下第一堂会”的大合影,也就是杜月笙1931年为庆祝其浦东杜家祠堂落成而大手笔操办的荟萃南北名伶的盛大堂会。这也是整个民国史上最隆重的演剧活动了,“杜先生”风光无限,亦令后人艳羡无已。老板开出了一个很高的价格,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杜氏家祠落成招待北平各名剧家合影

这张长幅照片委实有名,不仅因为上面名伶群英荟萃,囊括了梅兰芳、程砚秋等四大名旦,“国剧宗师”杨小楼等;还因照片汇集了彼时沪上最著名的大亨闻人,包括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三大亨,虞洽卿、王晓籁等巨贾。其实,这些大亨闻人同框,比起一班名伶,更为吸引眼球啊!耐人寻味的是,为了表示尊重梨园,诸多京剧名伶是坐着的,而大亨闻人们却鹄立于后。这张巨制,西泠拍卖公司2016年春拍曾拍出二十余万的天价,据说那是杜家的家传旧物。正因为太著名,复制的也极多。据我所知,早年的和当代的复制皆有。我多年前去潘家园,就在路边地摊看到这张照片的低端复制品,开价仅百元而已。

我心内打鼓,有这么好的运气,“艳遇”如此珍贵的原版老照片吗?我镇定了一下,接过来仔细打量起来。照片的抬头文字,是“国剧艺员摄于上海”,此时头脑急速运转,这题头不对!完全不同于之前见到的版本啊!一般的多题作“杜氏家祠落成招待北平各名剧家合影”,还有作“杜氏家祠落成招待北平艺员摄影”的。照片题头的差别,正是版本差异的表现之一。手上的这张,还在下面空白处标出了主要优伶的名字,记得另有版本在照片里的人像边标名的,总之很复杂,需要细细分辨。其实,原件只有题头,绝无标名。眼前的这张,纸也比较薄,不是早期那种银盐纸基的老相纸。

片刻之间,我心里就有谱了。不久前,我恰好在李元皓兄那里,见到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装裱好的物件,那是一位台湾的老先生送给元皓兄的。我们还共同研究过,一致认为是台湾早年珂罗版的复制品,清晰度颇高,可谓“下真迹一等”。我断定,古文书店的,应该就是同一版本。

珂罗版“国剧艺员摄于上海”

我成竹在胸,告诉老板,从材质上说,这不是老照片,而是台湾的珂罗版印制品。京剧在1931年的上海,也不被称作国剧。我表示,这件虽然赶不上老照片那么珍贵,却也是个老物件。其实,精明的老板心里有数,他看我参破玄机,讲得在理,就直接问,你要不要?心理价位多少?我觉得此物的品相也不算好,买不买无所谓,就在他原先开的价格上直接砍去了四分之三……老板迟疑了片时,居然同意成交。

茉莉和胡思:张爱玲《红楼梦魇》的初版本

著名的茉莉和胡思,都是卖普通书的二手店,相距不远,性质相近,可以合而谈之。茉莉在台北有两家,一家在罗斯福路三段的巷子里,店面较大;另一家在师大附近的地下一层。茉莉是淘台版旧书的好去处,规模最大,各类书齐全,流动性快,客人也多。若对旧唱片感兴趣,师大店尤可一逛。台大的茉莉店,精致而用心,店内辟了小小的喝咖啡区域,还设有专门的亲子阅读区,环境在旧书店里算是温馨怡人了。

师大茉莉店里阅读的小朋友

我在台大和师大的茉莉店,买过不少物美价廉的老版学术书。稍微得意一点的收获,比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台湾联经初版本,系红色封皮,与大陆版的黑封皮,形成鲜明对比。另如胡兰成《今生今世》、丁秉燧《北平天津及其他》等,也算不错的收获。

胡兰成《今生今世》书影

台大茉莉还有当店收购旧书的业务。我曾看到有人拎着一布袋书,放到里面的桌子上,不一会儿,店员就把要的书留下,不要的退回,麻利地算出了价格。架上书因售出而空出的空间,店员也很快就补给上架。我暗思,这里真是书的最佳“五谷轮回之所”呀,有来有去,各得其所。

丁秉燧《北平天津及其他》书影

台大附近的公馆一带,各种小吃和精致小店云集,特别适合慢时光闲逛。我有時会买上一杯口味独特的奶茶,安闲地逛下去。著名的胡思二手书店,在一条窄巷子的二层。记得门口有售卖台湾夜市名小吃——当归土虱的小摊,惠而不费,我曾一试。吃完抹嘴扪腹,抬腿走上窄窄的楼道,两边是台北的各色文艺招贴广告,登二楼即进入书店。

胡思的架上书一瞥

胡思的格局是狭长的,包括二楼和三楼,二楼略大,靠里有一小块喝咖啡的区域。胡思的书标价亦亲民,书的流动性也快,如果看到中意的,要马上拿下,不然下次再来,什九就黄鹤渺渺了。我在胡思比较满意的收获,是买到1953年香港出版的《谈余叔岩》,由张大千题签;还有就是张爱玲《红楼梦魇》的皇冠初版本。记得有一回看到王季迁的名作《明清画家印鉴》(台湾商务版),犹豫了一下,两周后再去就没有了。

张大千题签之《谈余叔岩》书影

皇冠的张爱玲系列,还看到若干种,如《海上花》《余韵》等。《红楼梦魇》的封面真是漂亮,绿底之上印了几个京剧脸谱,绚丽而醒目,且显出与书名相关的寓意,这出自张爱玲自己的创意,据说也是她最后一次为自家作品设计封面。名家名作,品相完美,难得的初版,标价却不甚高。我当时查了一下孔夫子旧书网的标价,大为舒心,收入囊中,遂“洋洋得意回转山岗”。

张爱玲之《红楼梦魇》书影

茉莉和胡思的最大好处,就是定价亲民,不像北京的中国书店,旧版书动辄定出不知怎么来的辣价钱。一言以蔽之,茉莉和胡思,可谓淘台版旧书的乐园。

乐学书局:“妙龄女郎”黄小姐

在台师大附近,金山南路二段,有一家老牌的人文学术书店——乐学书局,开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十层,而光顾者多是学术圈内人,靠的是口碑和回头客。我戏谓,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有高度的书店了吧!

我对这家乐学,最有感觉,虽说是新书店,却可买到近二三十年来台湾出版的各色学术书,不但有折扣,还可帮着邮回大陆,服务算是很到位了。

在台湾同事的嘴里,时常听他们说起乐学的“黄小姐”,黄小姐长、黄小姐短……我浮想联翩,居然还想到了黄裳先生,好像乐学有一位美丽的、穿黄裙子的妙龄女郎在卖书。然而,在我印象中,乐学的几位店员,年纪都偏老,从没见过妙龄的黄小姐呀!

事实上,当你逛乐学时,店内的一位亲切的奶奶,往往会过来寒暄,递上一杯香茶,讲上几句贴心的购书建议,发出爽朗的笑声。后来,我得知,她就是乐学书局的老板——黄小姐。

我的一位台湾同事告诉我,他跟乐学有着近三十年的交往了,从读大学开始,就在这里购书,黄小姐对他们这些穷学生很是关照,不但买书给予优惠的折扣,而且生活上时有关怀,嘘寒问暖。这位同事工作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乐学坐坐,那既是一个买书的所在,更像是一个精神家园。中秋节快到了,同事又准备了“伴手贽”,要去看望黄小姐了。另一位在台湾多所大学兼课的L先生,也是读大学起就认识黄小姐的,多年来跟黄小姐亲同家人,有什么心里话,更愿意向黄小姐倾吐。L先生有一段心情不佳,较长时间未去乐学,黄小姐有些担心,就打电话问L先生的同学,体贴眷注。我听了黄小姐和穷书生的故事,大为感动。不意书店的买卖双方,竟然形成了一种相濡以沫的温情关系,求诸当下,这种淳朴的古风,哪里去找呢?

2018年的某个冬日,我又来到乐学,碰到一位在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工作的M先生,他每年都要来乐学采购。他先在和黄小姐聊天,我后加入,三人漫话。原来,欧美和日本的著名大学都在乐学买书,黄小姐指着不远处桌子上的一排塑料夹子,贴有哈佛、耶鲁、普林斯顿、海德堡等世界著名大学的标签,这些名校的图书馆跟乐学都有多年的合作经历了……我不禁对乐学肃然起敬,不夸张讲,这家店在当代世界汉学图书史上是有一笔之位的,它处于台湾一隅,离地数十米,高居十层,却勾连了东亚、欧洲、北美的诸多大学和图书馆,助推着世界的汉学研究事业。一家私人书店,能做到如此,亦足以自豪矣。

请注意乐学书局柜台上的塑料夹子

已是满面沧桑的黄小姐慨叹,欧美著名大学近年在乐学买书越来越少了……我想,这或许跟世界上人文学术衰落的大背景有关,近些年各国大学在人文方面的投入总体是消减的趋势,人文书籍的购藏,不用说,也相应地减少。我们抚时叹捥,却又想不出好的话头来安慰黄小姐……

我要透露一件不该透露的事,那就是黄小姐的年龄。其实她已年届八旬,还在苦苦支撑一家书店。我曾经傻傻地问台湾同事,为什么不叫黄奶奶,而称黄小姐?同事说,黄小姐一直是单身……

乐学是一家有故事的书店,我对它怀有一种温情的敬意。我心目中的“妙龄女郎”黄小姐,祝您健康长寿,更愿乐学长长久久,光顾者快快乐乐。

旧香居:白先勇《牡丹亭》的签名钤印本

著名的旧香居也在师大附近,喧闹的师大夜市的尽头,龙泉街81号,巷子深处,旧香居寂寞居焉。记得2014年,李元皓与李宜学兄陪我来过,长方形的店面算是较宽敞的空间吧。当时还有地下一层的一间小屋,专门摆放线装书和信札等。我看到一本1950年印制的《顾正秋专集》,爱不释手,谁知问了老板,却被告知是“展示品”,并不出售,当时懊恼了很久。那次旧香居的闲逛,已成值得品味的旧香。

夜幕下静谧的旧香居

2018年秋冬再来时,旧香居的地下“精品小屋”已不再开放,只保留一层的店面了。据说旧香居的特色是信札,可惜我没有看到许多。师大附近,是老一辈学者居所集中的地方,比如台静农、梁实秋等,早年都住在那一带。或许,旧香居有机会收到老学者整宗的藏书、信札吧。这次我就买到了名曲家夏焕新的签名本和捐赠的曲谱,还购得曾永义等著的《台湾的民俗技艺》,后见到曾先生,他惊呼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的旧书了,当初仅印数百册而已。他希望我捐给某个机构,可是我不知联络谁,终于还是带回来了。元皓兄送给“承祖夫子大人”的博士论文竟赫然在架,因知台大名教授杨承祖的藏书也在身后散出了。

《礼仪乐曲》书影与夏焕新题赠之《礼仪乐曲》

台湾在“戒严”时期,翻印过不少大陆的书,但是为了躲过严格的审查,往往在作者等方面就要做一些手脚。旧香居架上有不少类似的“实例”,比如周予同的《中国经学史》,早期台版的著者居然标“无名氏”;而李泽厚的名作《美的历程》,台版作者竟作“李厚”,我一时惊诧,定睛端详了片刻,才确认这真是李泽厚的书,只不过替大名鼎鼎的李先生改了名字。真是一字之差,厚诬今人矣。

《台湾的民俗技艺》书影

近十余年来,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名满天下,相关的书,也出了若干种。旧香居架上,静静立着2004年首演时推出的《姹紫嫣红牡丹亭》的布面精装本,外面另有函套。扉页不但有白先勇的签名,还盖了印章。据老板说,白先勇签名本较多,但是用软笔书写并钤印的,却不多见。旧香居是老店,精于定价,而此书的标价就在“嗓子眼儿”上,令人犹豫。我因研究戏曲,而此书又带有纪念意义,终于还是咬牙拿下了。后来,我把书拿给台湾的同事看,他们大呼昂贵。没有办法,旧香居是懂书人开的老店,很难捡到便宜。

《姹紫嫣红牡丹亭》函套封皮

妙章书局:布袋和尚图与古董的真假

同事还曾推荐过一家南昌路附近的妙章书局,这家店原先开在牯岭街,后搬到南昌路。据闻原本有不少线装书,但都被日本人搜刮殆尽了。同事的学弟曾在那里看到一些清刻本,并找到一套民国初年珂罗版印制的《文选》。我听到有线装书,不禁向往。

记得仍是和冯乾兄一起去的,两人兴致勃勃,根据手机地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但因是周末而吃了闭门羹。牌匾上有“买卖中日文物、绝版书刊”的字样,具体包括“碑帖、字画、学术杂志、古钱古币、各种古董”,可谓经营思路开阔,可惜未能进入,这不比雪夜访戴,我们是兴未尽而悻悻返!

吃了闭门羹的妙章书局

后来,我自己终于再去。当我光顾时,确实没有什么书售卖了,问老板,说是都卖光了,现在只卖古董字画了。我又一次心中叹惋,自己来迟了。墙上的字画,有几幅还不错,但不知名,价也不低。又看到一叠老年画,据说是早年从大陆淘回来的。我先问单张什么价,又问一起买什么价。老板的回复很妙,他居然说,买一张就可以啊,没必要全买吧。看着他诡谲而略带真诚的神情,我立刻揣度出,年画恐怕不是老的。这年头,主动暗示客人不要买的老板,确不多见,可知这老板人品甚高,胸中洒落。

在店内踱来踱去,我看上了一幅日本的古画。以淡墨简笔,勾画布袋和尚,神态极佳,精神顿出。跟老板聊了一会儿,买下画作,算是此“二进宫”没白来。后来,我在台湾寓所的客厅里,把画还挂了一段时间。见到的朋友,都觉得不错,记得孙致文兄就颇为赞赏。

可以附带一谈的是,现时台湾假古董亦多,需要格外小心。一位朋友在一家书店买到了清末的一个稿钞本,甚高兴,于是就问老板还有什么,老板告诉他,老字画颇多。友人纯良,信以为真,并好心告诉我,于是我们相约去看。那天同去的,还有台大的S老师。老板冒雨载我们从台大到板桥的家里,真是大开眼界,居然从宋元古画,到现当代名人,应有尽有,文徵明、董其昌、郑板桥、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畬、台静农……随便说出一个大名头者,老板就能很快取出“真迹”,没有找不出,只有想不到。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先退出,在客厅外的长廊等待,长廊有一排铁柜子,我透过柜门又看到了大批字画卷轴,题头有“宋人小品”“蒋公遗墨”等等,洋洋大观……这种“成建制”的赝品,大陆累见不鲜,没想到台湾也如出一辙了。可见古董字画之造假,已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积重难返矣。我们乘兴而去,也“乘兴”而归,因为这也是有趣的“观假经历”,算是长了见识。离开后,我们心情复杂地乘车回到温州街一带,先后吃了两三家店,大快朵颐,聊借美食“压压惊”吧。

“观假”后当晚吃冰“压惊”

尾声

我的台北淘书故事基本写完了。临了,难免搜肚刮肠,心想还有什么“艳遇”,别遗漏了。果然又想到一个。有的书店,是逛街时偶然碰到的,比如在台北西门附近,有一家店专卖音乐类书刊,店名已忘。我居然于不经意间,发现角落的架上有著名的日本二玄社原色法帖若干种,大部分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版一印,制版与影印堪称精良,精彩处纤毫毕现,而标价比起目下的日本和中国大陆,却要低不少,不禁令我想起碑帖中著名的“董美人”来,这可谓是“艳遇”了,于是大买,“抱得美人归”。

日本二玄社原色法帖一组书影

当然,台北淘书也有遗憾。比如我早就在茉莉店里看到了“春风似友珍本古籍拍卖会”的海报,想必都是一些珍贵的古书吧,即便价高而不得,去看看也是好的。可惜时间安排在2019年的2月中旬,那时我已离台,终于错过。不得不说,拍卖会的名字起得真好,真温馨。

春风似友古籍拍卖会海报

(文中照片全部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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