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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 | 追忆杨牧

2020-03-16 18: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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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沈雪晨 凤凰网读书

在那夜 那失恋的滂沱里

摧烧你的寂寞和晨起的铃当

那俯视是十八岁的我

在年轻的飞奔里 你是迎面而来的风

——杨牧《星是唯一的向导》

惊闻诗人之死。杨牧今年80岁,近年来一直身体欠佳,他从上礼拜开始昏迷,昨晚在台北国泰医院去世,走时十分安详。此刻的世界,疫情蔓延肆虐,人类面临着百年来未有之考验。

陈芳明曾评价说:“台湾的诗人如果有机会进入诺贝尔文学奖,杨牧应该是其中的一个。”他的诗作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英、德、韩、日、土耳其文都有。在得知杨牧的死讯后,陈芳明听着窗外早春的寒雨,感到生命从此更加寂寞。

在我眼中,杨牧是一位学者型的诗人,他的作品富有秩序感,充满了哲思。同样是抒情,他采取的方式更加克制;论及叙事,则不逞句读间的强硬,而在整体结构中体现力量感。他提醒着我,在写作中需将每一个方块字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最终所指向的目标,是真理与美感。他因此成为我在文学上的精神导师。

杨牧

杨牧的名字常常和余光中、白先勇、郑愁予、痖弦、陈映真这些人放在一起,他们都参与过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IWP)。到美国后,他们生活在氛围良好的诗人群体中,开展过漫长的北美大陆旅行,完成过大部头的英文著作,有些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台后便在大学任教。杨牧便是其中最具典型色彩的一位,当然,也可以说是最经典的一位。

他的写作始于对诗歌的内在强烈动机。父亲开了一家印刷厂,在当时地域偏僻的花莲,用家里的印刷机给儿子印制了第一本诗集,笔名叶珊。高中毕业后,杨牧跨过台湾中央山脉,到东海外文系就读,开始融入以蓝星诗社为代表的青年诗人群体。

叶珊时期,他的诗歌创作是极富浪漫色彩和抒情性的,纾解着内心对爱的渴望,寻找着终极情感寄托。开篇这首《星是唯一的向导》写于十八岁,在时空、情绪、思维的穿梭曲折中,所见唯一不变的是那颗星。面对即将到来的成年,有对恋情失落的迷惑,有对宇宙渺茫的不安,企图在命运散乱的安排里,找到一条可能的路径,并紧紧依循。

而杨牧找到的这条路,就是诗歌。当他在文坛展露头角,获得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后,便加倍努力地在这条道路上求索。那句“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或可视为他在创作中的内心独白。在一次聚会上,他向一位伯克利的教授递出了自己的诗集,由此获得了前往加州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颇具传奇和励志色彩的是,这本诗集,便是他的父亲在家庭印刷厂里,亲手为他排版印制的第一本书。

随后他到华盛顿大学任教,开始写作散文专集《疑神》,在特定的知识层次上检验宗教、神话、真理等问题,探索诗歌的智慧与美。杨牧有一种不作伪的生命情调,这体现在他对生命历程中所见事物的思索和质疑中,“疑神”便是对神意存在的终极质疑。

但在写完这本大部头著作后,他似乎又相信神了。有一次在旅途中,杨牧经历了长途驾驶,十分疲惫,在路边停下来,在树下休息。醒来后,目中所见,是一棵巍然庞大的树,惊异于怎会有如此伟大的造物。在那样的瞬间,心突然变得谦卑起来。

杨牧对神意的探索如此,对人世的质疑也从不间断。那首著名的《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关怀的便是台湾社会的现实。诗中所写,一个外省籍青年在社会的夹缝中奋力求生,却无法摆脱身份和阶层的桎梏,陷于内心认同的迷乱与挣扎:“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这一时期的台湾诗坛,正经历风风火火的诗歌论争,各派诗人面对警备总署严格的文化管制,希望藉文学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相较而言,杨牧诗作的即时政治色彩并不鲜明,更强烈流露出来的,是他的人文关怀。他所致力于去解决的问题,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中,让大家如何更好地、共同地活下去。时代变化着,那些迫在眉睫的政治事务逐渐被改良、忘却了,但杨牧的人文关怀,却成为了我们至今回味“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这句诗的原因。

他非常乐于为年轻人提供适当的帮助和提携。陈芳明二十四岁时,在台大历史研究所就读,看了杨牧的诗,一整夜无法入睡,随后用一周时间写了一篇两万余字的文论,发表在《书评书目》上。杨牧看到了这篇文章,从美国给陈写信,帮助他把以往的文章汇集成书出版,并邀请他前往华大从事研究。

陈芳明回忆道,作为一个历史系学生,他以往在心头的最大梦想,便是寻找事实。但历史学者的工作,总是和枯燥的档案文献材料在一起,还不一定能真的找到事实。而文学提供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容许我们在虚空中放置一个感觉,将内心潜藏的喜怒哀乐行诸纸上。它要求我们在处理每一个用字时,都必须非常准确,在这一方面,“杨牧示范了我白话文应该要怎么写,示范了我一首诗应该怎样展现。”

杨牧,《一首诗的完成》

杨牧的诗歌创作论述收录在他的文论集《一首诗的完成》中,这本书的原题是“给青年诗人的信”。在书中,除了梳理文学在不同阶段的历时性演变,还提供了许多处理形式与内容、修改与发表、交友与联谊方面的建议,可见其用心。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有关“音乐性”的部分,杨牧的诗历精雕细琢而成,在绵密的知识讨论、典雅的遣词用字之外,一并呈现出汉字独有的节奏和韵律:

他们到处找我,从喀什米尔

出发,沿那恒河东南走

在烈日下风雨中穿过乡野

村庄,出入河曲和山阿

……

来吧来吧,来到安答路西亚

找我找我在遥远的格拉拿达

让我们歌颂永恒的格拉拿达

一朵金花开在安答路西亚

杨牧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恰如收音机的电波到了最恰当的频段,感到自己不得不将前面的一两百行诗歌收尾,于是便以这段“来吧来吧”结束了全诗。

而当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正在图书馆里,当即内心汹涌澎湃,收拾书包,跑去停车场,骑机车飞驰回家,用一把吉他,两个和弦,在很短的时间里,将这首《喇嘛转世》谱好了曲。我并不知道这首歌是如何完成的,我只知道它内在强烈的节奏和律动驱使着我,选择以摇滚乐的方式将它呈现出来。

随后我与乐队将它编曲、录制、混缩完成。一首歌无法把所有诗中的内容都涵盖进去,我私自做了一些删改,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就写信将歌曲小样寄送给杨牧。他很快回信给我,并说:“年轻人,你们做得很不错,这首诗在往后的使用中,歌词的版权暂时不会收取任何费用,请好好表演,祝事业顺利。”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在台大历史研究所就读。

《喇嘛转世》其实是杨牧一系列叙事诗作品中的一部。他从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开始尝试在做这样一种创作,即在诗题中,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妙玉坐禅》、《林冲夜奔》、《郑玄寤梦》,都是这样的形态,取材可以自《红楼梦》、《水浒传》,也可以自《后汉书》或藏传佛教经典。这类诗很好地把握了事件叙述的流畅性,在架构上形成前后呼应,同时照顾到文字安排的节奏。叙事诗并非中文诗歌创作的传统,中文诗往往更侧重抒情,古典现代皆然,杨牧的这一类作品,经翻译仍能保持住艺术强度,令他在国际范围内产生更大的影响。

杨牧曾说,我虽然是一个诗人,但我也是一个大学教授。学者型诗人的特质在他的诗歌内涵和人生轨迹中都有所呈现。他对中国古典文学非常熟悉,而外文系毕业的背景,又使得他可以作更大视野内的比较探索。他从台湾乡下的一个普通家庭出生,凭借内心对诗歌最赤诚的热情走向世界,关心这片土地的福祉,但不限于脚下一隅,而关怀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他从学生变成教师,从儿子变成父亲,在每个阶段的人生体验里,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他尝试告诉后来创作者们,抒情和浪漫也要有一个秩序,而年轻时期最强烈的激情和冲动,也需要找到理性和美感的归依。

至今,在台大社会科学院的走廊里,还竖立着他的诗——《学院之树》,言辞恳切而充满敬意地写着:“在书页里拥抱,紧靠著文字并且/活在我们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里。”

杨牧离开了我们,我不知道在未来、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分钟,是否都有会人对他反覆提起引述。推开窗户,春天已经到来。对我来说,他是我在年轻的飞奔里,那阵迎面而来的风。

(许浒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 | 沈雪晨,向日葵乐队主唱

编辑 | _童_指杏花村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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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 | 追忆杨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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