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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时代|“韧实力”是怎样炼成的?

刘迪/日本杏林大学综合政策学部及研究生院教授
2020-04-09 17: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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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国家多多少少都要面对自然灾害,但像日本这样一个灾害频仍的国家,并不多见。观其领土不足全球陆地面积0.3%,但却承受了全球里氏6级以上地震的18.5%(2004年-2013年),另外全球7.1%的活火山在日本(2014年数据)。台风、山洪、泥石流、海啸这类灾害,构成日本生活的“日常”。 所以日本也有“灾害大国”之谓。

对日本人来说,有生之年遭逢大灾害是大概率事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成为“防灾民族”。在日本,上至公权部门下至普通家庭,都时刻“防备”着。 我家门口就有个“备灾袋”,其实是一个旧双肩背包,里面装压缩饼干、水袋、手电、换洗衣服袋、保暖袋、罐头食品等,当然,还有少许现金,因为灾害时信用卡银行卡可能因停电而无法使用。

日本人常常不安,所以“三安”,亦即“安全”“安心”“安定”,成了全社会的诉求,在二战后的选举体制下,也成为政客官员们施政布局的主要考虑。各种机构团体均设有灾害防治部门,专人负责,定期演练;各地方政府均指设避难场馆——多为学校、广场、体育馆等,以便灾害发生时民众逃生有路。

法律

这一整套的防灾体系,是由法律法规来保障的。早在1947年,日本便制定了《灾害救助法》,相继又推出了《水防法》、《建筑基准法》等。1961年的《灾害对策基本法》是日本关于灾害对策的根本性法律,对防灾指挥系统、各级防灾计划、应急救援、以及财政应对等等都做出了规定。比如该法设定“中央防灾会议”,由首相领衔,是政府应对灾害的常设指挥机构。成员除了各部官员、银行总裁、红十字会长等政商名流,还必须包括至少4名有关灾害防治的专家。

大灾之后,日本政府均会对相关法律做出修订和补充。目前,日本有关灾害防治的法律法规共200多部,可谓细致周全。各级防灾专员对相关法律也很熟悉,基本做到应答如流,很少看到“一问三不知”的官僚。

平成三十年,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两次地震:一次是1995年1月17日的阪神淡路大地震,另一次是2011年3月11日的东日本大地震。前者造成的房屋倒塌、火灾导致6434人死亡;后者引发大海啸,更造成核电站泄漏的次生灾害,最终导致15899人死亡、2529人失踪、6157人受伤。

灾害的伤害有多深,日本的“韧性”就有多强。“韧性” (resilience)这个词,是相对脆弱性(vulnerability)而言,有自愈力、恢复力的意思。“韧性”与我们平常所说的“实力”有关,但却不完全一致。一个社会乃至一种文明可以盛极一时,却又十分脆弱,例如突然消失的庞贝文明,又或是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城。韧性是一个社会乃至一种文明面对生存危机不断迎战的能力,其着眼点不在辉煌的高处,而在脚踏实地的生存。日本社会的特质之一,便在于“韧”。

地方自治

在中国,我们有大政府,哪里地震或是洪灾了,政府救援很快会在中央的统一调度下,从四面八方涌来。日本虽然也是“单一制”国家,但实行地方自治制度,地方权力很大,当灾害来临,很多应对决策是第一时间在地方上做出的,人们并不会坐等“解放军”。

日本有47个“广域自治体”,也就是47个都、道、府、县;此外,还有1718个“基础自治体”,亦即市、町、村。两类自治体分管不同的业务,“广域自治体”负责道路基建,制订广域城市规划,设置促进公共卫生的保健所,设立高中并任免公立中小学的教师,等等;“基础自治体”则负责国民健康保险,扶贫救济,垃圾分类及收集,城市消防、排污,设立中小学校,发放住民票,等等。可以说,与日本人生活密切相关的方方面面,都是由地方决策管理的。

地方自治体之内,又有“自治会”和“町内会”,会员对象是居住在该区域的所有家庭,但并不强制。这种居民自治组织的居民参与率很高,它们没有西方语境下那种反政府的意味,跟我国的居委会也不同——自治会/町内会与政府是合作关系,获得官方认可甚至资助,但并不听命于官方;其会长由社区居民选举产生,并非上级任命;在具体的社区治理中,自治会/町内会居于主导地位,政府只扮演辅助性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日本的地方自治是通过居民自治来实现的,用时髦的话来说,让“权力下沉”了。

有人对比美国的联邦制度,认为日本的地方自治很“有限”,比如地方在财政收入上高度依赖中央,换言之,中央可以通过钱来“卡”地方。话是不错,但日本的地方自治恰恰也体现在“钱”上,日本财力的大部分用于地方, 2016年日本中央财政支出22万亿日元,地方支出58.5万亿日元;地方是中央的2.5倍。

国民

基层夯实了,一个国家的韧性就上来了。好比一幅织锦,只有经纬交织编密实了,才会结实耐用。当然,织线的材质也很重要,在一个国家,便是其国民的素质。

明治时代的精神导师福泽谕吉说,“一人独立一国才能独立”,日本人亦是这样被教育长大的,对他们来说,防灾减灾是每一个人的事情。面对灾害,市民要有“自助能力”,先能自救,才能救人。所以日本许多办公机构及公共场所都会在玄关放置消毒酒精。每年流感季节,市民也都会自觉戴上口罩,教育孩子勤洗手多漱口,做到自我保护。

东日本大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东京。整个东日本地区的交通都瘫痪了,上下班时段,工薪族们排队行走在街道上,如同一支沉默的军队。氛围沉重,的确是;但没有慌乱,更无混乱。许多外媒对此感到惊奇,但生活在日本的人都知道排队是日本人的习惯,近乎“天性”。

说是天性,其实还是教育的结果。日本人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接受遵守秩序的训练。我的孩子一岁多上保育园,就开始接受老师的排队指导,“排队”是日本国民训练的第一课。年岁稍长,防灾教育的内容就更丰富了,不少学校还开设“防灾道德”课,鼓励学生们讨论灾害中人们的道德行为准则,如救灾食品如何发放,避难场所是否可携宠物入内,如何避免抢购以及购买量应控制在何种限度,是否应考虑罹难者家族心情而中止庆典,等等。

除了学校,居民社区也经常组织居民防灾训练。我居住的小区每年都举办防灾演习,其间还会请消防队员前来传授防灾知识和急救常识,并面对面实际操演。此外,文部省以及各级政府、市民团体编撰了大量防灾书籍,如《学校防灾手册(地震海啸篇)》、《培养生存下去的力量;防灾教育的展开》等等。

东日本大地震后,海啸冲击岩手县釜石市,造成1000多人死亡,而釜石小学184名小学生均幸免于难,被称为“釜石奇迹”。该市此前连续八年请防灾专家到中小学,对孩子们进行防灾教育,全市3000多名中小学生的绝大多数都在灾难中活了下来。

天皇

灾害造成的伤害,并非都看得见摸得着;许多问题也不是“举国之力”就能够解决的。我读过一本《母子防灾手册》,记录了3·11地震后812位母亲的避难体验,每一位碰到的具体困难都不一样,创痛感触也各自不同。孤独感在灾难中油然而生,这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分享和分担就变得很重要。平成三十年,每逢灾难,明仁天皇总会出现在灾区,身着便装,往往跪坐在临时的避难所,与灾民平视,听他们诉说,与他们交谈。

作为世上传承最久远的皇室,日本天皇曾“统治权总览”,根据战后日本宪法,天皇是“国民的象征”。如何理解这个规定,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明仁在位三十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低姿态——不仅仅是行事低调,更是放低身段,关切国民的苦难。每年元旦,天皇发表新年讲话,都会提及上年发生的灾祸并对受难者表示哀悼,这三十年,很少听到他赞叹盛世,似乎总是在抚恤伤痛。有人评论说,昭和天皇与日本国民是家长与子民的关系,而平成天皇与国民则是“人与人”的关系。天皇的姿态越低,他对日本社会的治愈能力就越强。

前面的专栏里,我们也提到过日本社会的高“共感力”,这种共感力建立在对每一个个体体验的尊重之上,而孩子们从小就被教导要“急人之所急”。“3·11”地震后,我家热水器跳闸了,我在走廊上查看设备,也许样子颇为慌张,引起一对年轻夫妇的注意,他们停下脚步,主动上前帮我复原了电闸。这实在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在那时,却给我莫大的慰藉,觉得自己并非孤立于灾难之中。

志愿者

当灾害降临,日本国民会自动形成一个“抗灾共同体”,支撑这个共同体的思考核心是“共生”,人们自发地分享食物和水电。这一切不用政府来号召,也无需舆论做引导。事实上,日本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在灾祸中的表现,往往不尽人意,但整个社会却显示出非常惊人的耐受力和复原力。而这又是与志愿者们分不开的。

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时候,我兼任国内多家媒体的驻日记者,写了很多报道,印象最深的就是志愿者。当时地震造成大量房屋倒塌,道路损坏,成千上万的市民被埋在废墟下,政府救援却迟疑不至,迅速填补这个空白的是来自各地的志愿者,前后多达130万人。根据2010年的一份报告,废墟下的幸存者有八成是为市民及志愿者所救。后来,那一年也被称作日本的“志愿者元年”,而地震发生的1月17日则被确认为“防灾与志愿者日”。

日本的志愿者组织1960年代就有,但成为一种社会力量则要到1990年代,也就是平成时代的开端。随着繁荣幻象的破灭,日本人重新思考个人存在的价值,志愿者渐渐成为一种身份认同。日本人做志愿者,很少大张旗鼓,都是悄悄在做,除了在帮助他人中自我实现,他们别无所求。

阪神地震之后,志愿者精神呈燎原之势,各种非政府、非营利性组织不断涌现,涉及灾害救助、环境保护、社会福利等方方面面,被媒体称为“志愿者革命”。对于这场革命,日本官方采取了包容的态度,也可以说是乐见其成的。1998年日本颁布《特定非赢利活动促进法》(即“NPO法”),做强做大民间公益组织;在东日本大地震两年后的2013年又修改了《灾害对策基本法》,要求各级政府在尊重志愿者组织自主性的同时,尽量与其合作,配合其行动。至此,日本政府彻底退出了全能政府的模式,毕竟面对灾害,仅仅依靠政府是不够的。

韧实力

在高密度、全球化的城市空间里,如何防灾抗灾?一个社会怎样保持不断应对挑战的持久力?这不光需要政治学,也需要社会学、人类学的考察。

对于生活在火山口上的国家(如日本)来说,重要的或许不是坚船利炮的“硬实力”,而是建立在个人独立、基层自治基础之上的“韧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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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迪,系日本杏林大学综合政策学部及研究生院教授。

    责任编辑:单雪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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