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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水面的女性作家辽京:独自走出小黑屋,写都市人的困境

2020-04-15 12: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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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镜相栏目原创稿件,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口述 | 辽京

采访并文 | 刘成硕(澎湃新闻)

编者按:很多人惊异于辽京在文学界的“迟到”,以及她的第一部小说集《新婚之夜》的成熟。其中的几个故事讲述了女性隐含悲剧的平常生活,展现女孩和女人们暗涌的内心、自我意识的觉醒。有读者认为这部作品呈现出“一部当代中国女性的困境启示录”。

辽京做过翻译、记者,5年前开始当起全职妈妈。《新婚之夜》的扉页上写着——“送给陈静川小朋友,你呼呼大睡的夜里,妈妈开始写小说”。

《新婚之夜》,中信出版·春潮(本文图片均由出版方提供)

镜相栏目近期专访了辽京,以下为辽京口述:

我是奶奶带大的孩子。用现在的话说,我就是一名留守儿童。

奶奶家在北京远郊,房山区周口店。你知道这里吧?历史书上有,北京猿人的发现地。爷爷奶奶都是一家水泥厂里的职工,我们家就住在厂区家属院,一排平房,居住形式像农村,小朋友很多,街坊邻居都认识。

爷爷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和奶奶、叔叔还有当时没结婚的姑姑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样的环境下,小孩儿一般都非常乖。我四五岁的时候,叔叔的孩子、我的小堂妹出生了,另一个叔叔的孩子也放在奶奶家。我必须要像一个小姐姐的样子,就得更懂事了。

我跟我爸妈交流很少。他们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所以六七岁时,我回到父母家,不光我感到陌生,他们也陌生。怎么处理跟孩子的关系,怎么表达亲密,他们不知道。比如去商场吧,见什么要什么,这毛病肯定是奶奶惯出来的,就批评我。因为我爷爷曾是家属院合作社的售货员,其实就是小商店,我奶奶管那叫“合作社”。我奶奶后来说,那一柜子的饼干我都能掏出来,随便吃,吃完有爷爷奶奶给钱,不给我的话,我就往地上一坐,然后哭。付钱购买的意识我是没有的,诸如此类问题,回到父母身边,全都冒了出来。

他们都在银行工作,加班是常事。有一次临近年底,我妈到很晚了也不回来,我大哭,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就那一次,印象中情绪崩溃,后来再也没有过了。他们对我既非严厉,也不温柔,应该算是冷漠吧。回到家,各干各的,吃了饭收了碗,我就开始写作业。母亲有一段时间神经衰弱,睡得早,晚餐后她习惯说,不要吵我,然后把卧室门一关。我一直成绩不错,这是一种保护。我不想引起谁的注意,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成绩足够好,就可以保护我,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闹过一次动静是五年级,我跟一个女生干了一架。原因忘记了,对方家长领着孩子来我家里告状。我妈不问前因后果,狠狠地说了我一顿。她平常跟我是没什么话的。我也不想跟她解释什么。那时候我那么小,但有事情不会想着找人,找他们。没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自己解决就好了。

家里有很多书,是父母以前买的,我妈妈也会给我买书。很多时间就是靠这些书打发的,记得有《红楼梦》《水浒传》,还有凡尔纳的小说,都是童年时期陆续在看的。大人不会干涉,也不会来与我讨论,我就一个人默默地看,当故事书看。看没看懂是另一回事,但起码让那时候的我开始知道,作家如何观察并消化他们的生活。这也许对我后来有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父母一直不合。那段时间似乎特别漫长,他们一吵架我就害怕,拉架也拉不开。所以我说有事不想找大人,他们连自己生活都没处理好,我怎么能指望他们呢?我确实产生不了那种强烈的向父母求助的意愿。似乎往后一靠,背后却是空的。和睦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我想象不出来,我只知道我肯定没有。等长大了结婚了,别人都觉得很自然的一些事,夫妻之间应该怎么相待,我好像就完全没有意识。直到现在,我跟父母之间依然不亲密。

高考前,学校有一个志愿评估服务,要家长孩子带着厚厚的报考手册同去。我的家长一概不知,完全没过脑子,也没过心。那天我妈被老师狠批了一通,大概意思说,就这样,什么都没准备,还想高考。回去的路上,我妈就边走边哭,我一路安慰。可能她觉得,在老师那挨批了,自己生活不顺,老公也不省心,很多委屈积在一起,而我爸一直以来更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家长,他的口头禅永远是——“再看”、“再说”,把决定延后,有严重的拖延症。记得有一次,我问他专业的事,他只说了一句,只要是人才,学什么都可以,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需要他们在任何重大事情上帮我做决定。

后来就胡乱选了一个外语专业,进去之后才发觉自己不喜欢,整体的学习方法和学习氛围是单一的,和高中的外语课没有太多差别。从零开始,学发音、音标,语言是一套工具,我看不见其中的延展性。你学得再好,不过是人家母语的水平,并且能做到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且即使如此,在思维层面,也没有什么拓展。无非是机械地练习,达到熟练的水准,毕业了去找个稳定的工作,或者走上仕途。喜欢学语言的人自然能发现其中的乐趣,但具体到工作岗位上,它很容易成为一个辅助的角色。我不想去当这个工具人。

我毕业后,做的头两份工作是翻译。逐渐发现,在一个工科生为主导的公司内,想要谋求转型非常困难,就像我说的,似乎一直脱离不了辅助的感觉,看不到职业的上升空间。对那时候处在迷茫期的我来说,当有了表达倾诉的冲动,诉诸文字是最简便的方法。我开始零零碎碎地写点东西,我写了一些带有奇幻色彩的小说,不着边际的,上天入地的,都有。往往是想到个开头就动笔,写不下去就停下。没什么方向,也不讲什么方法。后来意识到,不管是超现实还是魔幻现实,如果缺少了“现实”,写出来的文字便是空心的。文学创作归根到底还是人学,而空心的东西是走不远的。我那时候写了很多这种空的东西。

不过,这让我开始想要做点以文字为主的职业。我转去做了记者,在一家财经杂志里任职。做记者的感觉挺好的,不用坐班,有很多自己的时间。而记者注重经验,不会强调对特定专业的要求。我每周去见不同的人,企业高管、学者……对,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我们预设好话题框架,大部分是围绕如何让一家企业挣钱。我喜欢与人聊天,我喜欢抛出一个问题,等待对方的答案,再换个角度发问,又看他会怎么回答。

这段职业按部就班,没什么波澜,但对我最重要的影响其实是养成了定期码字的习惯,以及,当我再动笔的时候,发现思路比从前更清晰,在整体的谋篇布局上不像过去那么任性。

我做了五年记者。当我31岁时,准备生小孩,工作上也开始感到不上不下的尴尬。继续做下去,也顺理成章,辞职带娃,过两三年再找,似乎也可以,但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说不好。当时的工作和生活的局面就是这样的,而且我跟爸妈一直不亲密,我不可能把小孩交给他们,我个人有前车之鉴,也不希望以后自己跟小孩也是那样的关系。想到我可以重新建立一份新的亲密关系,随着一个小孩慢慢成长,这是我很欣然很向往的一件事。所以主动选择辞职在家,当一个全职妈妈,这个决定其实没有那么艰难。

小孩的出生的头几年的确是需要母亲付出大量精力的阶段,慢慢的,我找到了跟儿子相处的模式。他是一个很好带的孩子,我在家务上花很少的时间,平常我们吃得很简单,经常出去晒太阳,带他出去玩。当他玩累了,回到家开始睡觉,我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全职妈妈这五年,我看了很多书,也重新开始写作。也是这段时间,也许是年龄渐长,生活经验变多,我对所处的现实有新的认识。

我不能明确地讲出自己的写作冲动是来自哪。在生活中接收到的所有信息皆是,看的书、电影,刷过的微信、微博,和别人的聊天谈话,各式各样信息的输入,最终汇集到某个点上,让我决定要写这么一个故事。一定要有某个特定的事件吗?也不见得,它只是一种对生活的整体感受。

2018年,我看到豆瓣阅读发起的征文大赛,其中有个子单元名为“中年风暴”。我正好有篇小说开了个头,写了几千字,觉得似乎还不错,我把它打磨得更加戏剧化,完成后投了出去。后来这个故事获了奖,是书里的第二篇《模特》。

我猜也许是这个故事里存在一个反转的设置,切中了评委的喜好。我个人的阅读口味是喜欢悬疑色彩的作品的,比如我喜欢麦克·尤恩,也喜欢爱丽丝门罗。你看门罗,生活在一个小镇,环境简单,没有北京的大城市气氛,但她依旧写出了形形色色,写出了丰富的内容。我在写作时也会使用这样的方式、技巧,勾着读者继续往下读,我很看重可读性,我写的东西要是好看的。

《新婚之夜》这本书里的几个故事都是2018年完成的。编辑拎出“女性”这个话题点,也许刚好切中了当下的热点。对我来说,我一开始没有想那么多。我写的就是我所知道的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刚出校园也好,人到中年也好,都有各自的困境,小说给不出答案,但起码可以展示这些困境。我相信都市生活里每个人都在过着上班、下班、坐地铁、回家做饭、陪孩子老人的日子,似乎千篇一律,但生活实在是一个非常大的聚合体,肯定有我们看不到的层面,不是繁华,也不是灯红酒绿,而是在这一切的下面,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故事。我住在城市中的一栋高楼里面,每天看书、陪陪孩子,生活状态很平顺,当内心戏无处释放,就会变成一些故事。

辽京

我很少有兴奋感,自知写的不是伟大的作品,我写的都是非常小的、日常的情景。跟吃饭睡觉一样,写作是一种习惯动作。当你把这件事情当成一种习惯去做,就不会再有兴奋和冲动产生。作为一个职业写作者,灵感并不是最重要的时刻,而是一定要有自律。我很钦佩村上春树那种生活,每日写作跑步,即使没有外界什么力量来约束,也要保持一个稳定的写作状态,要有自我暗示:我要开始工作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一直对外宣称是家庭主妇,没有人知道我除了带孩子之外在做什么,我也没有什么文友,大部分时间就是一个人写写写,有点关小黑屋的意思。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一切困惑我都自己解决,我会停个两天,看看书,看看电影,或者换一间咖啡厅去坐坐,换个地方写。最重要的是,写作中的困惑的应尽量在动笔之前解决掉,因为写着写着发现有问题,这时候问题往往已经很深远了,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对。

我也知道自己很幸运,在现在的出版环境下,一个新人想要出版一本纯文学作品,实在是非常难的事,尤其我也不是那种在文学期刊发表过作品的,而是从网络平台被打捞起来的一个无名的写作者。当然是有大大的开心,尤其当人们觉得,你孩子也上幼儿园了,还不去上班,你准备一辈子就这个样子吗?家庭主妇这四个字搁到现在的社会,会有各种议论,自己也有很多压力。但是出了一本书,那么在家写作好像就显得有点道理了,至少不用再回答怎么还不去上班这种问题。

每当我写作中途停笔时,我也会想,写这个有没有出路?谁会看?我个人的解决办法就是继续,继续写。当我重新开始,想故事要怎么进行,句子该怎么排列,自然会忘记那些胡思乱想,沮丧和困惑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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