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相 | 成为母亲，成为单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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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1

沈涓说，他来到她的身边，是天意；他成为她的前夫，看似是她的意思，其实是两个人共同把这段感情推向了分离。

六年前，沈涓27岁，在义乌一家公立医院当护士，业务熟悉，同事和睦，带来困扰的是个人生活。她还没谈过恋爱，一次也没有，心下不免疑虑，对自己犯嘀咕。沈涓个子高挑，骨骼匀称，眉清目秀，定定地看人时，不住点头，好像天性就很相信别人。鼻头圆润，嘴唇小巧，都有点往上翘，这给她增添了一种天真淘气的小女孩气质。

护士们说，对象不好找，问题出在打扮上。她身高一米七，爱穿七厘米以上的高跟鞋，这容易给男性的自尊造成压力。但她不愿意割舍。她觉得穿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权，能带来神奇的魔力，一穿上高跟鞋，她含胸驼背的毛病就好了，走路带风，精神振奋。护士们说，沈涓看上去不像一个小护士，倒像是院长夫人。不过她们也说，沈涓你要想嫁出去，一是不要穿高跟鞋，二是不要涂那么艳的口红。

某种程度上，她们说对了。沈涓遇见他，是在泳池里，既没穿高跟鞋，也没有涂口红。

那是2014年的初夏，天气转暖，只是下水还有点冷。三月生日，沈涓送了自己一张酒店的游泳年卡做礼物，四千元，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她小时候在温岭海边的一个镇子长大，特别喜欢在大海里游泳。这家酒店的泳池只有三百多平，每条泳道却接近四十米长，这样即便是淡季，也无法保证每个人有一条独立使用的泳道，你蹬腿时会踹到一张陌生的脸，你的脸也会被陌生人踹到，这种情况不可避免。对新手来说，出水道歉容易打乱身体的节奏，引起呛水，所以即使被冒犯，大家也习惯把头埋进水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那天，沈涓游到泳池中间，听见身后传来劈波斩浪的水声，扑通，扑通，大得吓人，与此同时，无数白色的小气泡从水底翻滚起来，弄得她的双腿有点痒痒。她怕挡了人家的道，只好加快速度游到尽头，等回头一看，却看到了非常好笑的情景。那人虽然摆出过江龙的阵仗，想把整个泳池的水都翻搅起来，然而，那水却像固凝胶一样黏住了他。他前行的速度慢得可怜。换气没问题，压胸扑水时发力不对，划手和打腿的配合没有掌握要领。沈涓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个蝶泳初学者。他肩宽腰窄，双臂相当粗硕，手掌插入水中时，溅起白花如浪，头部出水时，带动胸脯跃出水面，展现出出色的力量感，光凭这一点，她就感到赏心悦目。

折返时，她用娴熟的自由泳挑逗他笨拙的蝶泳，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听着他在身后张开臂膀扑上来，把水声搅得像瀑布，感受到一种震怒的野兽追逐小猎物的气氛。这是特别的调情，刺激而美妙，皮肤的神经仿佛在水下苏醒，四肢如此轻盈流畅，她甚至想从高空俯瞰一下自己的泳姿，一定优雅而美丽。

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追了几个来回，有次终于停下来，伏身在池边休息。两人被两条浮标线划在一条狭窄的泳道里，哪怕看向别处，眼角的余光也无法规避对方。她忍不住一再瞥向他。在医院工作时，她不得不靠近很多男性赤裸的身体，隔着手套拨弄他们的私密部位，那些被疾病或横祸摧毁了的身体，除了引发她的不适和怜悯，没有别的感觉。她还从来没有靠近过这么健康的男性的身体。她感到自己的紧张。

“你在学蝶泳？”她主动搭讪他。

“是啊，学起来可累了。”他像她一样摘下泳帽和泳镜。她一见钟情，浑身涌起一种全新的感觉。她小心应对着，给他指出问题的关键：“你别那么依靠臂力，用腰部发力试试。”

当天下午，他学会了七八成，为了感谢她，要请她吃饭。于是她知道了他单身，大她三岁，余姚人，是做健身器械行业的，与朋友合开了一家小小的外贸公司。过去一年半，他们把哑铃、拉力器和俯卧撑支架这些小玩意儿卖给中东的阿拉伯人，虽然还没能赚回前期的成本，但也开始扭亏为盈。这会儿，他满脑子想的是怎样把跑步机、动感单车、坐姿推胸机那些大家伙也卖出去，以及开拓除了沙特和埃及外的更多的客源。至于结婚生子，他说，在遇到她之前，他压根还没考虑过这回事。

2

她初恋来得晚，像老来得子一样心花怒放。他呢，为了让她尝到情欲的甜头，很是动了些心思。交往两个月后，她让他搬来同居。过了一个月，她怀孕了。他拿着两道红杠的试纸瞧了瞧，打趣她说：“责任在你，是你非要把避孕套扯掉的，我拗不过你。”

她听了笑起来，他说得没错，是她热衷于他，是她觉得探索恋爱的过程好快乐，因而想深入一点，再深入一点，看看两个人的结合能抵达何种程度。如果那层薄薄的橡胶是阻挡她深入的最后一道屏障，那必然要冲破。她热情，爱冒险，心下还存着一个将信将疑的问题：有孩子那种事，会那么容易发生吗？别人告诉她，真的会呀。可是，别人的经验不算数，自己试了才知道。她当时的心态就是这样，而身体状态一直很好。

婚礼办得很朴素，连对戒也没去买，婚纱照没有拍，因为正值初秋，天气炎热，她不想在烈日下被人像牵线木偶似的摆来弄去。这些事情，他都听她的。他父母下彩礼十六万八，她父母陪嫁九万八，都打进她的银行卡。婚宴只邀请了双方的近亲好友参加，人情礼金却不少，加上婚礼上长辈给的大大小小的红包，一共有现金五万多块，婚礼当天都被她锁进贴着“囍”的衣柜抽屉里。过了几天，她想把这笔钱存进银行卡，却发现钱不翼而飞。问他，他说借给他的母亲了，他父母是果农，在余姚乡下承包了一座小山种杨梅，今年夏天杨梅收成很好，售价也高，他们想把村里的另一座小山也承包下来，种上白杨梅，租期三年起签，正缺这租金五万块。

她听了，表面上没说啥，但是心里对婆婆背着儿媳跟儿子拿钱的做法很不满。碍于新婚，她没有找婆婆说，只是警告丈夫，以后每一次大的支出都要告诉她，因为这个家由她来管经济。他生了一会儿闷气，同意了。

婚后第一件不愉快的事便到此为止。因为怀着身孕，她注意让自己保持心情愉快。事实上，怀孕前期，她大体延续了热恋时的甜蜜满足。每次孕检都正常，连呕吐厌食也没有，反而因为雌激素的激增，她气色红润，像一颗饱满动人的浆果，身心充满了对他的依恋，跟着嘴上也说了很多甜得发腻的废话。她看台湾女星胡因梦的传记，胡因梦讲她在孕期离了婚，受蓬勃的无处安放的情欲鼓动，整个人变得无比焦躁，站在窗边看外边，很想从街上随便抓个男人进来。——可怜的孕妇，多像一头笼中雌兽啊。她庆幸自己有他在身边。

过了小半年，他们要回余姚父母家过年。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也是唯一的一次。两层楼房背靠一座小山，山上种满杨梅树，墨绿的枝叶挨挨挤挤，倒映在山下水库的碧波中，清幽恬静。水库三面环山，另一面筑起高高的堤坝，可以俯瞰乡村的农田和房屋。她每天都去堤坝散步，有时跟丈夫，有时跟婆婆，心情都很好。她还期盼着来年夏天，她要跟他下到水库里游野泳。

一天散步时，她问起婆婆承包的两座小山，婆婆笑她不懂行情，杨梅二十块一斤，这里家家户户种杨梅，哪家会把自家的山林租给别人哟。什么意思？她心里一紧，提起婆婆跟他借钱的事，没想到婆婆吃惊地瞪着她，像遭到污蔑一样高声道：“我没有跟他借钱！”说完她恍然大悟，感到左右不是，最终忍不住指责了这个经验不足的儿媳妇：“钱的事，你要管好他呀！男人是抓钱的筢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钱没管好，你也有责任的呀。”

她找他对质，他支支吾吾说，其实钱是借给他初恋了，初恋儿子生了大病，急得天天哭，实在太可怜了。她气得发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扑通一跪，认错，赌咒，说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钱很快会还，她不要气坏了身子。说着他流了好多眼泪，又是抽自己嘴巴又是亲她的肚皮。他情绪上对她表现得如此强烈，在乎，也是很少见的，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和心疼。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她骂了他一通，然后相信了他。

3

2015年5月，女儿梅子出生。住在产后病房那几天，她常有恍如隔世之感。一夜之间，身心巨变，瞬间坍塌下去的，除了高耸的腹部，还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她虽然没有因此而抑郁，却也告别了高涨的甜蜜状态，变得平静下来。她对他的情欲消失了，看待他的眼光变得理性而多维，对他的要求也随之多样化了。一年前初次相见时，他仅凭外貌带给她的纯粹的好感和完美的印象，永久地失落了，她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大自然的诡计至此已经完成，它懒得再抖撒出那些甜美的幻象来哄骗你？

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情绪、精神和灵魂层面的东西，既复杂多样，又层出不穷，如果不注意观察，总结规律和经验，将会很难对付。对此，他不能像满足情欲那样轻易满足她。而她认为，她的要求都是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基本要求，并没有超纲。她像当初学蝶泳那样指点他，可他不愿意学。他说，工作已经很累了，回到家里，他只想躺在沙发上玩玩手机，放松一下。她便问他工作的情况，公司虽然处于初建阶段，可迟迟没给家庭带来收入，真让人心焦。他反倒鄙薄起她来，讥笑她整日打交道的不过一个头脑混沌的婴儿，相比而言，他打交道的阿拉伯人头脑可太精明了，为了挣钱养家，他每天得死多少脑细胞哩？

有一天，他跟她说，他从朋友那里知道一个很不错的投资机会。一个饭店的老板要在商贸城里开一家分店，急需资金，如果他把家里的三十万存款借给他，利息可达12%，每月返还三千，半年后归还本金。利润好，又是朋友的熟人，不担风险。他说了一大堆，她同意了。出于谨慎，打款那天，她去见了对方，三个人一起去的银行。对方的欠条和银行的流水单都交给她保管。他后来告诉她，每个月的利息都如期转到了他的账上。

那时，她正在休产假，独自照料女儿，忙得不可开交。她在乡镇卫生院上班的母亲答应提前办退休，在她产假结束后过来帮忙。（近身照顾母亲也是父亲的遗愿。）她太需要一个帮手，也太需要一份社会生活。她想，到了那时候，即便他不能在家务和育儿中搭把手，她也不会跟他吵了。即便他不能帮她应对情绪的波折和精神的苦闷，也不必计较，因为她还有充实的工作和朝夕相处的同事。她设想，如果她不指望他那么多，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她曾经多么天真啊，做出一些激动来给他看，试探他的反应，灰自己的心。有一次，梅子被传染手足口病，高烧，手脚和喉咙里全是水泡，喝水都痛。她吃不下东西，睡不安稳，白天黑夜只是哭。这病要一周左右才好，对孩子和大人来说，都是度日如年。半夜，小梅子哭个不停，她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在床上鼾声如雷，偶尔翻个身，嘟囔一句：“好吵，去客厅哄吧。”她考虑这一家之主白天辛苦，晚上的睡眠尽量留给他。但那个晚上不知怎么，她就是不想强撑了。孩子哭，她也哭，比孩子哭得更大声。她心里期待着床上睡觉的人爬起来，接过孩子，说几句安慰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擦干眼泪安静下来。

他醒了，四下扫了一眼，不耐烦地说：“还要不要过日子了！要不一起死了算了……”他用男人的吼声去覆盖女人和孩子产生的哭声。没有奏效。他一跃起身，踢飞凳子，试图产生足够的威慑力镇压她们。可是孩子反倒受了惊吓，哭岔了气，吃进去的一点东西全吐掉了，乳白的黏液糊了一脸。

她从他扭曲的神情里捕捉到什么。她感到害怕。他从她怀里抢下孩子，打开窗户。这是十七楼，风从漆黑的夜空呼啸而过，远处几点微弱的车灯在移动。他抓住孩子的手臂，把自己的手臂连同孩子全伸到窗子外面，不停地摇晃她：“再哭试试，再哭我摔死你！”不满百日的孩子，明明没到能感知危险的年龄，却听懂了似的，马上噤了声，双眼俯视着大地，小身子在空中抖。

这事过后，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示弱。他竟然可以那么凶恶，这使她对他有了一种既不屑又畏怯的情感。以前她会设想自己的处境：人生漫长，如果伴侣不能协助她处理精神上的问题，当她遇到精神危机怎么办，难道只好成为那种失常的女人吗？

她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可笑，很做作。她感觉得到原来那颗对他火热的心在冷却。

产假快结束时，她所在医院的一位同事要换房子，想把原先的那套三居室连同家具电器都卖掉，可直接入住，价钱给得也很实惠。她考虑到母亲要过来，孩子会长大，而她手上这套四年前买的二居室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口了。上门看过后，她心动了。

那天晚上，丈夫一到家，她就跟他商量这事，要他跟饭店老板打电话，把三十万本金取出来，利息不要了；还要给他初恋打电话，要回那五万块欠款。她还说，不要不好意思，已经借了大半年了，又不收她利息，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实际上，他初恋早就跟他断绝联系了，那五万块没有借给谁，是拿去还了他以前欠下的债。什么债？他无论如何不肯说。她被某种可怕的直觉击中，急切地询问投资的三十万，他盯着地面不看她，沉默地拖延时间，急得她掴他的头皮，打他的嘴巴子，他恼火起来，说那钱一开始就打进了债主的户头，她本人在银行亲自操作的。

她不相信，想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震惊，愤怒，伤心，死心。共同生活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已经长成她体内的一块骨，要把他跟她剥离，她可谓尝到了断臂求生的滋味。拖到梅子十一个月大时，她离了婚。走到最后一步，他也不讲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欠下那么多的债。她什么方法都试了，也表示愿意跟他一起还债，他还是不讲真话。这个她原本最爱最亲的人，却背着她有一个幽暗不明的世界，是她看不透的，这让她感到相当的无助和恐惧。

离婚后一年多，她的心情平复多了，还是会偶尔琢磨这件事。从前，她没听他抱怨过生意上遇到资金的麻烦。他傍晚按时回家，周末也多数在家，喜欢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她检查过他的手机通讯录和社交软件，不像外面有人。后来，她了解到网络赌博，想起在他手机屏幕上偶尔瞥见过的骰子和扑克牌，心痛不已。

4

离婚时，没有什么财产要分割。他主动放弃了抚养权。她性子刚烈，又实在不想跟他有什么往来，放弃了抚养费。梅子改随母姓，从此成了她一个人的女儿。

在她真正起意离婚的阶段，她心里觉得非常憋闷，强烈的挫败感和深深的悔意围困了她。她责骂自己愚蠢，结婚是个错误，让她受了骗，受了害。最难受的是，她觉得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母亲，因为她没能让母亲的女儿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她最怕悔恨和不甘的心态将延续到未来。她警告自己决绝一点，要振作精神，活得漂亮，可是有时连她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从民政局出来时，她和他站在公交站牌那里等车，她看见自己的车先来了，就在上车前，她忽然把口袋里的四百多元现金全掏出来，塞给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一回到家，她大搞卫生，把他遗漏的打火机、剃须刀片和手机充电线全扔了，把床铺、沙发和饭桌的布局挪换了方位。她不想留下他的痕迹。她想起女儿，好在梅子的长相完全随她，只有一种看不见的易发烧的体质来自他。正是从离婚这天起，她开始给梅子讲睡前故事，更加用心地对待孩子。咿呀学语的梅子可以跟人互动了。妈妈问，小老虎在哪里呀？梅子的手指在书上一点，稚嫩的童音像春天的花骨朵儿绽开，在这里呀，在这里呀。母女看完小画，关了灯，在被窝里回顾刚才的故事，梅子总要搂着妈妈猛亲几下，奶声奶气地示爱，她的示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完整：

“妈妈，爱。”

“妈妈，爱你。”

“妈妈，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爱，当然爱！宝贝，我的宝贝！”

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小身子更柔软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贴着女儿睡觉更甜蜜的了。

工作之余，她沉醉于当妈妈的幸福中。奇怪的是，明明孩子将近一岁，她却像刚刚品味到这份幸福，大概是当初花了太多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吧？那时，她不仅操心他如何做他的事业，也操心他如何做父亲。她曾以为自己在家务上对他心存依赖，现在才明白那不是依赖，而是驯服——因为她叫他帮忙泡牛奶啦，倒好洗澡水啦，这些事情她自己胯上挂着孩子，也能做，完全做得下。身体的辛苦没什么，她只是不甘心活儿都给她做了。当她教孩子叫爸爸，拿勺子，拉拉链，同时，她还在思虑着怎样教一个男人履行做父亲的责任。他可不是她的孩子，有成人的自尊心，教起来比孩子费力多了。然而她固执地想驯服他，期盼他做一个有担当的父亲，不然，她会觉得太不公平。那会儿她初涉婚姻，还天真地想从婚姻中得到公平的对待。道理往往是事后才明白的。

离婚后，他和他家族那一面的东西都不必考虑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奇的是，生活中有一种充满新鲜气息的自由慢慢渗入进来。很多人受不了自由，不过她欣然拥抱了它。

有一次，梅子夜里发烧，吃退烧药也不管用，她请了假陪护，晚上每隔二十分钟更换冷敷的毛巾。到凌晨四点，母亲来替她，母亲说：“你看，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吧？”

“两个人就一定不辛苦了？”她笑着反问母亲，“有那种猪队友，你忙你的他不管，他径直在边上睡大觉。”

母亲说：“也有好男人的。”

“等我碰到了再说吧。”

“你请朋友介绍，让人家先把把关。”

“不要，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以后呢，梅子的事也都我一个人说了算，免得为了读哪所学校要不要报兴趣班谁去接送她，跟人吵。”

母亲比她多活了很多个年头，当然预料得到她即将面临的难处。母亲说：“关键是收入。挣钱养家，双职工家庭当然比你一个单职工要好得多。”

5

成为单亲妈妈以来，她越来越感受到，经济是家庭的命脉，而她是一家之主。从血缘上说，在这个三口之家，她也处在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她为母亲和女儿思虑很多。2017年春节过后，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深圳的工作机会，去一家整形美容医院当护士长。她面试通过后，在深圳短暂停留，找中介租好房子，回义乌辞掉公立医院的职位，把义乌的房子委托出租，一个月后，她带上母亲和女儿到了深圳。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

护士长的工作很忙，事无巨细都要操心，不过待遇好，月薪两万，比在义乌时翻了四倍不止。相应的，深圳的生活成本也高得多。她工作的医院在福田，租的两室一厅离医院不远，为了方便母亲带孩子，她租了一个治安和环境比较放心的小区，于是光是房租，每月开支就九千三。

经济压力大，她对工作抱着很高的期待。熟悉深圳的医美行业后，她跳槽到另一家医院，薪水涨幅不算多，但也够覆盖一家人的菜钱。她做事细致，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很注意维护人际关系，很多病人回头找她。隆过鼻的咨询开眼角，开眼角的问垫下巴，下巴垫好了问磨颧骨，在这不能穷尽的怪圈里，她们追求着短暂的自我认可。这样做女人背负着多余的苦痛，然而大环境为她们的选择提供了鼓励和便捷。深圳地铁站的墙壁、过道、车厢乃至车厢玻璃门上，整容整形、在职教育、信用卡的广告图文铺天盖地，刺激人对自己的外貌、学历和存款产生自卑和焦虑：

为什么他在女士车厢也不给你让座？

——当你变好看的时候，发现身边好人都变多了！

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总是吵架？

——也许你们三观不合，毕竟他是名校毕业生。

学习努力点，将来考个好大学。

——妈妈，以前你读的是哪个大学呢？

她读的是专科，21岁毕业，来深圳时已三十岁，她很少再想到自己的学历这回事了。她同样希望梅子将来考个好大学，但她不希望母女展开这么一场酸涩的对话。她不希望梅子在地铁里受这样的启示，接受这种城市文化的熏陶。这么想时，她觉得委屈极了，因为她为梅子的教育付出了昂贵的价格（可以想见未来价更高），然而他们所能提供的教育却不一定能让她满意，甚至是，放心。

2018年9月，梅子上幼儿园了。因为她们没有深圳户籍，也没有在深圳购房，梅子没能申请到公立幼儿园。私立幼儿园考察过多家。她也曾考虑省钱，把梅子放进一所设施老旧师资较弱的幼儿园，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梅子在这里没有学到什么。上课期间，老师按学校要求，不停地往家长群里发孩子们的短视频，怎么还会专心教学？老师只是做做样子，孩子们也一个个蔫头耷脑。梅子去了一周后，人变得闷闷的，无论怎样都不肯去了。她担心孩子的适应能力，想起当初好些妈妈劝她送孩子去早教班过渡一下，她们说，幼儿园里小朋友多，老师管不过来啦，不能独立可不行。早教班很贵，她舍不得，可又觉得妈妈们讲得有道理，于是劝母亲带梅子去各家试免费的课。

她要换一家幼儿园，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带梅子去双语幼儿园体验。梅子第一次上外教的英文课，她在门外观察，担心孩子紧张，没想到梅子被表情夸张的外国人逗得咯咯直笑，还学回家五个英文单词。

回去的路上，梅子很开心地说：“妈妈，这里好棒。”她哭笑不得，哪舍得跟孩子说，这家每月一万多的学费是她供不起的。所以后来，当她终于问到一家学费六千五的双语幼儿园时，她像赚到了似的忙把孩子送了进去。

她想方设法开源。有深圳的熟人需要打水光针和瘦脸针，她冒一点风险从供药商那里拿药，上门服务。有老家的朋友需要买奶粉、玩具、化妆品和品牌衣饰，她周末跑一趟香港做代购，赚份汇率差。朋友又介绍了朋友，她干脆拉了微信群，做起微商。支持她生意的，很多都是全职妈妈和二胎妈妈。

工作日她早出晚归，休息日也从不休息。周六早上拖一口行李箱过海关，晚上八九点满载而归，周日打包和快递，剩下不多的时间就陪孩子。她们都知道这单亲妈妈当得很不容易。她呢，虽然痛恨别人用同情和怜悯的眼光看自己，却也希望她们的同情心给她带来更多的生意。事实上，除了那一点点虚无的本能的自尊心，如今她很少想到自己。

这两年，她瘦了十多斤，胸部和屁股塌了，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港粤人喜欢说的“粉嫩嫩”是很难说得上了。母亲忧戚地看着她，说时间过得很快的，你这么下去，是要把自己耽误了。

6

刚离婚那会儿，她倒是急于摆脱单亲妈妈的身份，如今，她好像在故意不作为地让自己单身下去。不能说她麻木了，习以为常了，而是因为她经历了一些事，走过了幽明起伏的心境，想法已经发生了彻变。

三年前，刚来深圳不久，有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比她大挺多，四十来岁，南山区公立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妻子病逝，留下一个读初中的儿子，父子俩住在塘朗山下早年买的一套公寓里。她去见真人之前，听同事分析了这个人，然后母亲又给她分析了一番。母亲很中意，说她如今的工作在体制外，不稳定，那找对象得找一个体制内的，万一她哪天失业了也不怕；以后要养老，体制内的单位退休金也高得多。母亲的忧虑在，不知对方的儿子性格教养怎样，尊不尊重这后妈。她想到自己一转身，要给人当后妈了，不禁感到恍惚和哑然。

这是她第二段恋爱，感觉与第一段完全不同。见他时，她觉得他腰围和头围太大了一点，显得催老，仿佛再过几年，他就是小区里那种遛孙的和蔼可亲的老头儿了。表面上，他与她前夫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男人，实际上也完全不同。居然会跟菜场小贩讨价还价，爱做家务，做饭菜很讲究营养，明明工作很忙，却对煲一锅靓汤不乏耐心，所以即使做清淡温润的粤菜也能做得非常可口。这位医生不像前夫那样一下子吸引她，没有让她心花怒放地坠入情网，却润物细无声似的，慢慢引发出一种让她心疼、心软的情感。她和他都是当爸又当妈的人，强劲和温柔是必备的品质。知己的人懂得珍惜。也许真的能重组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怀着这样的期待，她工作之余尽量跑去见他，为了多些时间陪陪女儿，她也经常带女儿过去。他和她女儿相处融洽，她和他儿子关系也友好，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安全范围，连孩子也从没讲过什么过火的话。这样，她和他顺利地谈了四五个月。这得益于她的包容。事实上，没多久她就发现他在性爱上不能给她带来愉悦，哪怕是在月经来临前的个把星期，她身体本身因为激素和欲望高涨而容易取悦。看来有的人天生对这些事没有热情。要命的是，和他亲热过后，她会克制不住地想念前夫。有的感觉你就是终生不忘。

不过就在她决定对此事多磨合时，发生了另一件事。有次散步闲聊，她问他对未来有什么长远的打算。他年龄大了，她希望他葆有对事业和生活的热望，因为这不仅能为梅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也能营造积极向上的家庭氛围。在她眼中，那种充满干劲的男人也更有魅力。

他想了想，笑着说，如果能实现的话，那此后人生最大的追求，就是给儿子买一套房子。

她愣了一下，觉得这话有说不出的怪味，不过还是开玩笑地问，不是应该买两套吗？给梅子也一套。

他说，深圳房价这么高，买一套都不容易呢。好在你那边是女孩，女孩结婚，不用给她买房的。

她母亲听说她分手，感到很遗憾。她逗母亲，因为人家想找个跟他一起买房的。母亲狐疑道，那不正好么？她苦笑，给他儿子买婚房咧。母亲不说话了。

她领略了重婚之路对单亲妈妈是严苛的，于是索性先不考虑。慢慢的，时间成为她的伴侣，护士长的工作得到认可，代购微信群里的客户越来越多，她觉得自己当初可算小瞧了自己。向另一个人寻求庇护的想法淡了。后来听多了她们的苦恼，比对自己，试想要给她换成别人那种全职太太全职妈妈的角色，她可不愿干。她要过自己的更加真实丰富的生活，哪怕它包含了真实的辛劳和丰富的痛苦。

她如今能比较泰然，背后有一个思考方式的转折。二十多岁时，她听了很多的教导：女人要为自己而活。不要像妈妈辈那样一生为了别人。爱自己，买买买。女孩被鼓励释放自我的欲望，张扬自我的个性。在如今的她看来，那时的她，本质上是一个并没有什么个性的自私冷漠的女孩。

等她成为母亲，又成为单身母亲，一切为了孩子，她不再为自己着想，不去计较自己大好的青春是不是被浪费，也不去怜惜自己是不是一辈子荒废了。她隐约感受到，当她完全忽视自己，她的心情变得开朗多了，日子过得可爱多了。也许幸福的秘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是那些为自己追求幸福的人，而是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浑然忘我的人。她把这当做实用的经验每天使用，以期让生活变得容易一些。

题图为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