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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夫人张梅溪逝世,女儿:妈妈是家里诺亚方舟的掌舵人

2020-05-11 16: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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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5月8日,画家黄永玉的夫人张梅溪女士逝世于香港,享年98岁。黄永玉手书讣告:“梅溪于今晨六时三十三分逝世……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请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您。”这份讣告虽然仅5行,却包含了70多年的深情。

黄永玉和张梅溪年轻时的那些爱情故事一直传为佳话:张梅溪是将军之女,相貌出众、气质不凡,受到良好教育,酷爱文学艺术。相比之下,当时十八九岁的黄永玉是刻木刻的流浪小伙。在全家人的反对下,张梅溪毅然与黄永玉私奔结婚,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相伴了一生。在张梅溪女士眼里,其夫君黄永玉是一只“小黄牛”,一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而张梅溪本人也有丰富的艺术成就,在儿童文学方面著有《在森林中》《好猎人》《绿色的回忆》等作品。70年代末开始创作水墨和油画作品,在国内外各地写生作画。1997年12月于香港大会堂展览馆举办个人画展。此后一直在北京、香港、意大利等各地从事绘画创作。

《林中小屋》是张梅溪的代表作之一,以童趣自然的小说格式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大兴安岭的童年故事。本文为黄永玉与张梅溪的女儿黄黑妮为《林中小屋》2018年再版写的序言,充满感情地回忆了童年时期的家庭趣事。

黄永玉手书讣告

 《林中小屋》序言

——黄黑妮

本书作者,我的妈妈张梅溪,人生得漂亮,喜欢穿好看的衣服,对人热情仗义。她上有三位姐姐,因她之后来了弟弟,便深得宠爱,因而也妄为,竟离家出逃,跑去与全家反对的异族穷小子黄永玉结婚。大半个世纪以来,她洗衣做饭,骑着自行车招呼好几家亲友。特别是非常时期,她一直坚信爸爸是好人。没有她,爸爸也绝不会到这个份儿上。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小兴安岭中,人与动物的关系多为“我不防卫,你就把我吃了”。妈妈根据爸爸和哥哥的经历写下了《绿色的回忆》,其中《好猎人》由叔叔黄永厚插图。《在森林中》和 《绿色的回忆》是爸爸给插的图。

这本小书的再版又把我带回童年。

年轻时的张梅溪

我们家好比一艘载着动物的诺亚方舟,由妈妈把舵。跟妈妈一起过日子的不光是爸爸和后来添的我们俩,还分期、分段捎带着小猫大白、荷兰猪土彼得、麻鸭无事忙、小鸡玛瑙、金花鼠米米、喜鹊喳喳、猫黄老闷儿、猴伊沃、猫菲菲、变色龙克莱玛、狗基诺和绿毛龟六绒 (为节省空间,仅举其中百分之五的名字)……据说,院子里还曾经住过两只小梅花鹿,好心的邻居给它们俩喂窝头,可是它们反刍不了……我还听说有只小黑熊,都从林子里带出来了,爸爸突然有事返回林中,小熊便托付别人代养,结果没留下……真是太遗憾了!

北京城里,我们那儿离天安门才三四公里的院子里一会儿养狼狗,一会儿饲火鸡,听起来好像很不应该,但其实好这口的不只是我们家。就拿我们儿时的伙伴谢羊他们家来说吧,他们还养山羊,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一有空,谢羊哥俩就牧着羊从东单路口出来,经长安街往城根去了。我上小学一年级,他已荣升四年级,和哥哥同班。谢羊的打扮与傍晚拾荒的差不离。不过千万别被外貌蒙蔽,他爸谢嘉升可是雕塑家,留苏的。他们在祖国的心脏北京城中心的小四合院里营造“市内桃源”,不仅养羊,还有洋味儿,孩子们摔打滚爬由着性子来,吃饭不用筷子而使刀叉,喝着自家产的羊奶,羡煞我们这帮门外看着的。

那天谢羊答应给条泥鳅,说话间便从自家园子鱼缸里砸出块里头有泥鳅的冰,寸把见方。我把冰块揣在棉猴的兜儿里,回家放进玻璃瓶一暖和,小泥鳅就顺势游出来了。

比起谢羊他们,我家实在算不得什么。妈妈掌握大方向,基本上未偏离主道。狗熊夭折小兴安岭之后,我家有一段日子就只养猫了。爸爸的朋友赵丰伯伯送了只猫过来,长毛,蓝眼,白色,名大白。困难时期,不干活的不能养。猫可不白吃粮食,当晚立功,逮了只耗子放在我们面前。

校尉营美术学院宿舍院子隔壁是解放军总后勤部,后勤部大门一直都敞着,两边站着解放军把守。食物最吃紧的那个冬天,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将冻着的整只黄羊啊,鱼啊,肉啊之类运进大门,就堆在大门口正中央往里十来米的地方,霍然一座珠穆朗玛……

我家大白吃得不多,像是在为家里节约。它晚上出去刷夜,回来倒头大睡。

一天中午,听到门外有猫在喵喵叫,妈妈一边说着“大白回来了”,一边赶紧打开门。大白等在门外,嘴里还叼着一条不短的冻带鱼。

妈妈做的红烧带鱼真香啊!

第二天大白要求出门,妈妈的激动尚未减弱,她跟大白轻声细语:“大白啊,你再去啊。”大白尾巴一摇,领旨离去。下午,门被嘭嘭敲响。外面站着一解放军,四个兜的,显然级别不高,急坏了的样子:“都说白猫是你们家的。你们快跟着我去把那猫叫回来。”

我们跟着解放军一溜小跑着到了后勤部大门口,愣在那里:大白已攀上顶峰,端坐在那山峰上,几位解放军拿着笤帚、拖把之类的,转着圈赶。可山高圈儿大,就是够不着。

“大白——大白——大白,快回家!”我们怕它挨笤帚,不能唤它下来。

似乎是见我们忙活得费劲,大白往后退几步,然后起跑,噌地跳回我们校尉营宿舍的屋顶。

困难时期一过, 爸爸又忍不住从天津警犬学院弄了头被淘汰的小狼狗咕噜。后来,我们才知道警犬学校都不要它的原因。它砸破小梅家的洗衣陶盆之后,就跳到何叔叔的小炕桌旁,在刚出锅的窝头上,每个咬一口……趁我们不在,它挣脱链子往外狂奔。八岁的小绿紧跟其后,追到东单才把咕噜擒住。小绿后来就被北京体育队选上了

因为咕噜,“文革”时期的大字报上就有了“黄xx穿着拖鞋,牵着狼狗上课”。爸爸对此耿耿于怀,他很希望有一天能申辩:“我养过狼狗,穿过拖鞋, 也上过课,但不是同一个时候干的。”

“文革”一到,什么都不让养,泥鳅被倒进下水沟,连猫毛也见不着了。那就学工农兵,备战备荒养鸡鸭。无事忙、黄黄和咕咕,它们三个一组,在院子里住着,还下蛋。可它们善叫,怎么教都不能在该安静的时候沉默。“十·一”国庆节前大检查,居委会加上积极分子们一配合,藏着养的鸡鸭立即受到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国王待遇——砍头。

爸爸后来因画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猫头鹰而遭批判,说他这是仇视“文化大革命”和社会主义。检查写来写去通不过,但还是得写。他在其中一篇里这么说:“虽然经过思想改造,我已认识到资产阶级思想必须彻底铲除,但有时仍然在心里作怪。比如明明不可以再养猫狗,‘文革’中还是忍不住偷偷养了只荷兰猪”。

荷兰猪名“土彼得”,是妈妈的广东老乡1971年送的。土彼得之名,来自“彼得和狼”。妈妈爸爸背地里一定商量着对付我们兄妹的方案。他们买了张78转的唱片《彼得和狼》,德国版。我们星期天吃完早饭,而他们又没忘记的话,大家就坐下听唱机了:一会儿音乐,一会儿德语,字字铿锵,跟锄地差不多。妈妈爸爸也不像是很懂的样子,但他们知道正在发生的情节,告诉我们鸭子被狼吞进肚子了……鸭子是彼得的。

土彼得闷头吃菜,从不出声,呼之则来,挥之则不去,非得等着让人挠两下后耳朵才甘心。妈妈有时嘴误,叫它“土八路”。

九十年代初的变色龙克莱玛,趴在画画的墙壁上,时绿时灰,眼睛咕噜咕噜转着,还吐舌头,连我都需要调整好情绪才不致起鸡皮疙瘩……妈妈的无奈可想而知。

其实,妈妈要是没和爸爸一起,自己是一定不会养什么动物的。她天生不是那类人。但过着过着就过到一块儿了,还有雅兴将动物们的故事一一道来。妈妈写故事,爸爸开夜车刻木刻印插图。“文革”前一切相对稳定,写书还有稿费。《绿色的回忆》出版后,妈妈回了趟广州老家看外婆,后来还用余钱在东单的委托商店“三羊”买了张铁架弹簧床。我们放学回家,他们两口子已经眯着眼躺在那上面,并招呼我们也上去一试:“轻轻的,不然弹簧会坏。”哥哥和我慢动作爬上去,跟他们一起挤着平躺在新床上。哥哥与我对视怪笑,不谋而合。待父母外出,即招小绿过来,三人在床上一通乱蹦之后,再举起枕头……

爸爸以前常说,妈妈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师从文学系欧阳山,有华南文艺学院的毕业证书。可惜《绿色的回忆》出版不久,政治运动便一茬接一茬,全国人民都不同程度地人仰马翻了,哪里还能写书。

六十多年之后的突变令人费解,妈妈手中的笔仍是不停,但只专注于画。一画便是数百张,还在北京画院开了画展。而爸爸似乎是受妈妈传染,时不时地撂下画笔,趴在书桌上写起来。说不定有一天爸爸出书,妈妈也为他画个插图什么的?世界上真是没有不可能的事。

晚年的黄永玉与张梅溪

《绿色的回忆》的读者大多已荣升爷爷奶奶级。比如翻译家周克希先生。他竟然还珍藏着儿时阅读的《绿色的回忆》。后来,他将这本纸页已经发黄的小书送给了妈妈,并积极促成这本小书的再版。小书再生,爸爸欣然同意增添插图。被重新发掘的《绿色的回忆》穿上了新衣,也起了个新名字《林中小屋》。

《林中小屋》,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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