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被电诈团伙“假警察”控制的四小时

2020-05-13 09: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路明

编辑 | 王迪

孙慧吟想起那个女人的声音,三十多岁的样子,语气平和,有点平翘不分,是她熟悉的那种南方普通话。女人说,你好,我是海南省疾病控制中心的,请问是孙慧吟女士吗?

孙慧吟5天前刚到上海,因为疫情的关系,之前的三个月她一直住在海口的父母家。接到疾控中心的电话,她本能地紧张起来。

根据手机记录,通话始于4月24日下午1点14分。女人自称陈专员,先是跟孙慧吟核对了一些信息,她准确地报出孙慧吟的家庭住址、身份证号以及父母的姓名。随后,她告诉孙慧吟,有个叫王红的人在网上发布虚假消息,以囤积口罩、体温枪等防疫物资之名,骗取他人钱财。陈专员说,嫌疑人王红已在上海市青浦区落网,据警方调查,有216万的赃款汇入了您名下的一张建设银行卡。

慧吟着急了,她连忙否认,说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建设银行的卡,是不是搞错了?

陈专员让她先不要激动——我再问您几个问题,孙女士,过去的几年,您有没有丢失过身份证?

慧吟说,没有。

陈专员接着问,您有没有在一些场合提供过您的身份证或者复印件?

慧吟回忆了一下,这个可以有。之前申请信用卡,办理手机套餐,包括登记结婚,都用到身份证复印件。

那您有没有在复印件上注明,此件仅限办理某次业务使用?

慧吟迟疑地说,好像……没有。

孙女士,您这样子是不行的,陈专员痛心疾首,这些复印件如果落到了不法分子手中,会给您本人,以及社会带来多大的危害,您想过吗?

慧吟懵了。

那孙女士,我跟您讲,如果您真的没有做过这起口罩诈骗,就需要立即向青浦公安局说清楚。不然,您就是重大嫌疑人,警方将启动批捕程序。

慧吟耳边“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您知道怎样联系青浦公安吗?陈专员说,或者,我可以帮您转过去,直接连到报案专线。

2点58分,宋诚接到电话。当时他正在办公室,戴着蓝牙耳机,对着一屏幕的数据发愁。宋诚是咨询公司的业务经理,一天要接无数个电话。对方自称公安局经侦总队(经济犯罪侦查总队),来电是向他提醒,根据大数据监测和重点词频分析,他的妻子孙慧吟很可能接到了诈骗电话。

挂了电话,宋诚赶紧给慧吟打过去,语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连打三四次,都是如此。他发起微信视频,又在QQ、淘宝旺旺上留言。慧吟像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

宋诚冷汗流下来。

慧吟从设计公司辞职后,在家打理她的淘宝店。每天一睁眼,就是做不完的表格,和答复不完的客户留言。从选货、上新、发货、售后,到直播、代理、参加平台促销,样样要操心。她时常觉得心力交瘁,一个人偷偷地哭,哭完了,继续干活。渐渐的,店铺有了起色。她和宋诚去年领了结婚证,两人计划着,等今年多赚一点钱,就去找个海岛酒店,办一场真正属于自己的婚礼。

手机响了,宋诚接起来一听,是慧吟的弟弟阿福,他也接到了预警。阿福的声音听着十分焦虑,姐夫,现在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姐,我爸妈快急疯了。宋诚对阿福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相信我,我一定把你姐带回来。你安抚好爸爸妈妈就行。

“上海市公安局青浦分局报案专线,电话接通中请稍候”,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青浦公安,你好。

男子说,我姓杨,叫我杨警官好了。慧吟把刚才电话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讲到一半,慧吟像想到了什么,她迟疑着说,应该没有错吧,你们不会是骗人的吧?

杨警官和蔼地说,孙女士,你说骗人的,是什么意思?

慧吟:我担心……我担心被骗了。

杨警官:孙女士,这个电话是你拨到我们公安局的报案专线,没错吧,怎么说被骗了呢?

慧吟快要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很紧张……我怎么会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

杨警官:孙女士,你先别着急。我这边有收到海南省疾控中心发来的公文,我核查了一下,你的确是我们公安局要找的人。请你带上身份证,今天下午四点之前,来一趟青浦区公安局,我们做一个笔录。

慧吟:可,可是,我没去过青浦,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

杨警官:我这里给你提供一个地址,你记一下,青浦区城中北路485号。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到?

慧吟:哦对了,想问一下,我19号回的上海,需不需要居家隔离14天?

杨警官:……不用了,直接过来就好。你什么时候到?

慧吟:现在是……1点53分,我打车过来,3点半左右吧。

杨警官(严厉地):你确定吗?确定的话,我就要打一个书面的报告。

慧吟:这个,呃,不堵车的话……

杨警官:如果3点半之前不确定能赶到,那我也可以给你行个方便,我们先做一个语音笔录。孙女士,你觉得可以吗?

慧吟:可以,可以的。

杨警官:你能不能全力配合?

慧吟:没问题。

杨警官:那待会在笔录的过程中,不能被打断,也不能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可以做到吗?

慧吟:可以的。

杨警官:你刚才说居家隔离,你是在家里吗?

慧吟:对,我在家里。

杨警官:家里还有什么人?

慧吟: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头。

在杨警官的指示下,慧吟登录了手机QQ,验证通过好友,对方的QQ名是“上海市青浦公安局”。接着,杨警官发来了自己警官证。

杨警官:孙慧吟女士,你现在清不清楚,你正在配合哪个单位,哪个警官办案?

慧吟:清楚了。

接下来,杨警官以“电磁信号干扰”为由,指示慧吟关闭了手机的通知和定位功能,并设置了来电呼叫转移,这期间所有的来电,都将转到一个“公安局专门的语音信箱”。

杨警官:孙女士,你现在跟我通话的是公安局的报案系统,不能占线太久。你听好,等下电话挂断后,你的手机不要外拨,不要占线,有电话进来也不要接,以免警方联系不到你。我会到侦讯室,通过QQ语音通话的方式,帮助你完成笔录制作。你清不清楚?

慧吟:清楚了。

杨警官:通话期间,需要把除QQ之外的所有软件都关闭,手机屏幕保持黑屏,以免对通话质量产生影响。你清楚了吗?

慧吟:清楚了。

杨警官:还有,从现在起,你对手机进行的任何操作,都要先向我汇报,得到我的允许才可以。

宋诚飞奔出办公室,拦住一辆的士,直奔张江的家里。“诈骗”、“拐卖”、“暗网”之类的词闪过脑际,他从未感觉到心脏如此猛烈地跳动,随时要蹦出胸腔。

眼前浮现出慧吟的样子:受了委屈的表情;迷糊时的表情,像一只刚睡醒的猫咪;看到美食时惊喜的表情,而所谓的美食,可能不过是一盒酸奶,或者一小包薯片。宋诚狠狠地发誓,以后一定要对慧吟好,什么都听她的,如果还有以后……呸呸,什么话!他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叫他大橙子,他叫她小吟吟。追她的时候,他往她的宿舍寄整箱整箱的香蕉牛奶,随后是整夜整夜的短信和电话。刚在一起时,两个人没什么钱,难得出去吃顿涮羊肉,慧吟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其实她不怎么爱吃羊肉,羊肉是宋诚喜欢的。想到这里,宋诚心里一阵难过。慧吟有时会犯一些小迷糊,不过态度很好,虚心接受,屡教不改。有一次,因为记错了客户地址,赔了一笔不小的钱。宋诚吼了她,她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学生,低着头,不说话,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宋诚不敢再想,一想心就会疼。不是形容,而是那种真正的、生理性的疼痛。他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车停在楼下,宋诚看了一眼手机,下午3点26分。他下车,发现腿是软的,几乎挪不动步子。此刻,宋诚唯一的心愿,就是推开家门,看见慧吟正在睡觉(她有时会午睡),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一定扑过去,一把抱住她,怎么都不撒手。

宋诚掏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房门。家里一片狼藉,各种证件、卡片丢了一地。慧吟不见了。

杨警官:你平时和谁一起住?

慧吟:和我的先生。

杨警官:你先生什么时候回家?

慧吟:五点半左右。

杨警官又询问了一些别的问题,随后说,我要提醒一句,你现在在家里,其实也不安全。这个案件牵扯到太多人,杨警官压低了声音,我们公安局里可能也有内鬼,他们应该已经查到了你的住址,说不定正在过来的路上。

慧吟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

杨警官:你想一想,家附近有什么小旅馆,或者足浴、按摩之类的地方?

慧吟:不知道,我从来不去这些地方的,我只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四星级酒店。

杨警官:不能去酒店,你去酒店登记,他们一样能查到。

慧吟(哭腔):啊,那我怎么办?

杨警官:不要慌,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人少一点、安静一点的地方?不能离家太近。

慧吟:有一个街心公园,打车过去的话,大概十几分钟吧。

杨警官:好,你现在带上所有的银行卡、手机、耳机、充电宝,去那个公园。

慧吟:我没有充电宝。

杨警官:手机还剩下多少电量?

慧吟:百分之四十几。

杨警官:那不行,得去买一个充电宝。

慧吟:公园边上有商场,我去租一个行吗?

杨警官:可以。

慧吟翻箱倒柜,到处找银行卡,折腾了好一阵,总算找齐了东西。她急急忙忙穿上鞋,出门了。 

宋诚瘫坐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像被谁勒紧了脖子。

报警。110说,让他留在原地,马上派人过来。

宋诚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站起来,开始检查房间。门锁完好无损,也没有外人进入过的痕迹。他在桌上找到一张卡片,前几天他过生日,慧吟给他订了一个蛋糕,卡片是附在蛋糕盒里的,上面印着“做浦东最靓的”。因为少印一个“仔”,老板后来又送了两块慕斯。卡片上的字歪歪扭扭,是慧吟的笔迹:海南疾控中心,上海青浦公安局专案组,上海市青浦支行,尾号2184,王红口罩炸(诈)骗案……底下是两个地址:宜山路128号,城中北路485号。

宋诚赶紧搜索,城中北路那个是青浦公安分局的地址,宜山路的怎么也查不到。宋诚打给徐汇区的朋友,请他去那个地址看看,立刻就去,事情紧急,无论如何拜托了。朋友答应下来。

随后他去上了个厕所,尿到一半时,电话响了。宋诚着急接电话,直接提了裤子,结果尿湿了一大片。

警察到了。

他穿着湿哒哒的裤子去给警察开门。两个男警察走了进来,年轻一点的那个像闻到了空气中的异味,转头看见宋诚的裤子,用力忍住了笑。

在杨警官的许可下,慧吟解锁了手机屏幕,用“高德打车”叫了一辆车。司机说,天气不错,小姑娘出去玩啊。慧吟应了一句,耳机里传来杨警官严肃的声音——不要跟人聊天,以免泄露案情。

到了地方,慧吟先去商场租了一个充电宝,随后步行至附近的街心公园。按照杨警官的指示,慧吟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在一棵大树下。杨警官反复确认,周围是否安全,离你最近的人有几米,讲话别人能不能听到。弄得慧吟也愈发地紧张。

一片树叶落到脚边,慧吟走神了,啊,原来上海是春天落叶的。

杨警官说,为了确保慧吟的财产安全,她需要告知所有的银行卡信息,包括开户行、尾号、余额。慧吟老实地汇报——这张是工行的,很久不用,里头顶多还剩下两三块钱;那一张是农行的,可能还有十几块……

总共六张卡,加起来不到50块。

杨警官很有涵养,始终耐心地听着,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

杨警官:那么孙女士,你们的资产都保管在哪里呢?

慧吟:股票里有一点,大多数在支付宝。

电话那头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问杨警官,你在跟王红口罩诈骗案的当事人联系吗?

杨警官:是的,王警官。

王警官:当事人报案联系,为什么不立刻向我上报?你不知道这个案子是我负责的吗?你想越级处理此事吗?

杨警官:不是的……

王警官:你回去写一封检查,晚饭前给我。这里由我来接管。

杨警官:是,王警官。

杨警官对慧吟说,孙女士,接下来的笔录,就由我的上司,专案组的组长王警官来接手。

警察问,现在什么情况?

宋诚说,我老婆不知去哪了,联系不到她。

警察说,看样子,已经被洗脑了。钱转出去了吗?

宋诚说,不知道。

警察说,你赶紧说一下她的账户,我们让银行方面冻结掉。

宋诚苦笑说,她有几张卡,什么银行,卡号多少,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不管这个事。

年轻一点的警察看看他,呦,小夫妻关系这么好……那你报一下她的身份证号,我们让人去查。

宋诚说,钱不重要,我只要人回来。能调小区的监控吗?

年轻的警察说,已经去调了,需要一点时间,你不要着急。

宋诚问,根据经验,你们觉得,我老婆会去哪里?

年长的警察说,骗子的洗脑和操控过程会长达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所以通常会要求被害人去一个不那么好找的地方,以避开警方的侦查。

宋诚说,人最后都能回来吧?

年长的警察说,一般都能回来,不过也有个别情况,钱汇过去了,人醒悟过来,一时接受不了,想不开寻了短见。                                                

宋诚说,我俩没什么钱,应该不至于。

年轻的警察说,网贷知道不?信用套现知道不?你不知道没关系,骗子门清。先骗走现金,接下来,就是控制受害人,一步步去网上借钱、借高利贷,利息多高都没关系,俗称的杀猪盘。

宋诚说,啥叫杀猪盘?

年轻的警察说,就是像杀掉一头猪一样,猪皮、猪血、内脏、猪尾巴……能卖的都拿去卖掉,最大限度地压榨,不留下一点东西。

王警官问,你知道你涉及的口罩诈骗案,是个什么性质的案子吗?

慧吟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觉得……这个案子……是蛮恶劣的……

王警官大声打断了她,此案涉及极广,影响极坏,你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吗?

慧吟出离了一下,隐约地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王警官很生气,你知道吗,那天局里有事,我晚下班一个多小时,结果,我的邻居就跳楼自杀了(一字一顿)。等我赶到现场,他的母亲已经哭晕了过去。原来,她儿子也是口罩诈骗案的受害者(音调陡然升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悲愤地)!你知道吗,他跟你一般大,也是25岁,还没有好好感受生活的美好,就这样没了(沉痛地)。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这个案子的幕后黑手(音调拔高),将他绳之以法(拍桌子),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慧吟觉得不太舒服,相比之下,她更愿意接受杨警官的文质彬彬。王警官一上来就声色俱厉,仿佛认定她犯了罪,甚至是“幕后黑手”。慧吟小心地辩解,她没骗过人,也没做错任何事,就是可能不小心弄丢了身份证复印件。王警官咆哮道,不小心?那我今天把枪弄丢了,也是不小心吗?!

慧吟又出离了。有时宋诚控制不住脾气,冲她大吼大叫,她会不自觉地走神,像启动了某个自我保护程序,魂灵便如同出了窍一般,看不见眼前的人,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直到宋诚平静下来,主动来道歉,嬉皮笑脸地请求她的原谅。

慧吟回过神,发觉自己正在剥手里的落叶,把叶子梗一根根地剥下来,码放得整整齐齐,像小时候玩的过家家。王警官厉声问道,我说的话,你在听吗?

慧吟赶紧放下叶子,说,在听在听。 

宋诚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所有的人都联系不到慧吟,那么,骗子是怎样跟她联系的?

最坏的情况,是慧吟被绑架了。年轻的警官否认了这种可能,他认为,这种电信诈骗案,骗子一般都躲在国外,不太可能现身。

还有就是电话占线,可是,打过去的提示音并不是“正在通话中”,而是“暂时无法接通”。

宋诚心念一动,拨通了电信运营商的服务热线。客服告诉他,慧吟的号码启动了呼叫转移。

宋诚的心底燃起一丝希望,他请求对方取消呼叫转移。客服礼貌地回答,对不起宋先生,只有机主本人才能进行操作,我这边无法验证您与机主的关系……

宋诚吼道,她是我老婆啊,她现在被骗子骗,我找不到她……

无论宋诚怎样的怒吼、哀求或是威胁,客服始终坚持按照规章办事,除非收到立案书与警方的书面协助要求,否则爱莫能助。

此前,两位警察告诉宋诚,暂时无法立案。电信诈骗的立案标准,是必须在诈骗行为发生以后,且损失财物三千元以上;同样,此刻也够不上人口失踪或者拐卖妇女的立案标准。

宋诚流下了眼泪。他像一条鱼那样张着嘴,精疲力竭,再也说不出什么。

他挂掉了电话。

十一

王警官说,孙慧吟女士,为了保障你的财产安全,你现有的银行卡及网络账户,都必须在我们的公安系统进行注册,届时需要你填写账户名和密码,你清楚了吗?

慧吟说,清楚了。

王警官说,好,现在按照我说的操作,先打开手机,打开一个XX浏览器,登录公安系统,我会把网址报给你。

慧吟说,好的,可是,为什么要用XX浏览器?

王警官说,别的浏览器都不安全,会有病毒,这款浏览器是和我们公安部门合作的,能保证你的信息安全。

可是,这偏偏是慧吟最不喜欢的浏览器,以前读大学时用过,老是会跳出广告和一些软色情信息。慧吟想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用这个浏览器?对啊,一个警察,为什么一定要你用一款你不喜欢的浏览器呢?,

慧吟说,警官,我找不到XX浏览器了。

王警官不耐烦地说,那就赶紧去下载一个。

慧吟说,我试过了,系统显示已安装,可能本来就有的,我再找找看。

她左右滑动屏幕,无意触碰到了一侧的开关键。屏幕提示,是否要关机。下面是两个按键,绿色的“是”,红色的“否”。

慧吟深吸一口气,点了“是”。

耳机里安静了。她听见了现实世界的声音,小孩子的嬉闹,老人们的聊天,以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她一下子清醒了。

慧吟站起来,拔足狂奔,差点撞上一个背双肩包的男人。她对男人说,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报个警,我可能被假公安盯上了。

男人看了看她,把手机递过去,说,小姑娘你尽管用,我以前当过兵,看谁敢来碰你。

警察赶到了。一个女警察对慧吟说,没关系,我们都在,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开机了。

屏幕亮起,信息一条接一条地涌出来,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还没来得及细着,“青浦公安”请求通话。

警察接通了语音,刚说了句,你好,那边就挂断了。

手机又响,来电显示:大橙子。

十二

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本月流量剩余XX……

这样的提示信息,宋诚平时绝不会多看一眼,此刻,像被闪电击中,宋诚猛然想起,他和慧吟去年办理过一个手机家庭套餐,他是主号,慧吟是副号。宋诚每个月的话费要三百多,慧吟也要接近两百,套餐封顶299,很划得来。慧吟不太乐意,她不喜欢当副号,也不喜欢被捆绑,结果被宋诚连哄带骗去了营业厅,一路上还哼哼唧唧的。

怀着万一侥幸的心理,宋诚再次拨打了运营商的热线,对客服提出“关闭副号呼叫转移”的要求。对方说,宋先生,请输入您的身份证号码,以#号结束。

宋诚输入,按#号。

对方说,请输入您的手机验证码,以#号结束。

宋诚输入,按#号。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终于,对方说,王先生,您要求的业务已办理成功。

宋诚的手颤抖着,按下了慧吟的号码。

铃声只响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大橙子。他叫,小吟吟,你在哪?电话那头哇的一声哭了。

通话时间显示:5点32分。

宋诚边跑边喊,你别动,你哪也别去,我这就来找你,你等我。

去公园的车上,朋友打来电话。朋友说,宜山路根本没128号,真的,我都开车兜了好几个圈子了。

宋诚说,没事,谢谢哥们,先挂了。

慧吟远远看见了宋诚,她跳起来,用力地挥手。宋诚以百米冲刺的姿态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慧吟,嚎啕大哭起来。

他抱得那么紧,以至慧吟必须要推开一点,才能呼上一口气。她捋着宋诚的头发,轻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宋诚嗯了一声,没撒手。他知道自己哭得很大声,知道有很多人在看。正是下班高峰,人们远远地驻足,围观一个近两百斤的胖子的崩溃。一个家长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宋诚不管,他什么都不管了,他的眼泪和鼻涕浸透了口罩,他哭得像个摔疼的孩子。

慧吟的手机恢复正常后收到的警示信息

事后作者与慧吟的对话

尾声

跟各自的爸妈打过电话,请他们放心,请小弟阿福放心,接下来的事情,是去警局做一个记录。宋诚觉得骨头散了,走路虚飘飘的,像梦游一样。从警局出来,还得再去一趟宋诚的公司,他的笔记本电脑一直没合上过。

处理完这些事,两人叫了车,去一家慧吟喜欢的茶餐厅。慧吟拿起菜单,这个也好吃,那个也好吃,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刚从春游回来一样。宋诚服气,到底慧吟心理素质好,他可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点了半只脆皮鸡,一份炒牛河(慧吟的最爱),一份咸牛肉蛋治(宋诚的往日必点),外加三碗米饭。慧吟特别爱吃这家餐厅的米饭,每次至少能干掉两碗。等上菜的时候,宋诚跟朋友打了个电话,讲了下午的事情,如何虚惊一场,如何失而复得。朋友问,你叫我去的那个宜山路128号,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唉,宋诚忧伤地笑了,没这个地方,骗子不知哪来的资料,问慧吟有没有在宜山路126号住过……她随手记下来,结果呢,还记错了。

夜深了,慧吟早已进入了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宋诚怎么都睡不着,他戴上耳机,听慧吟的手机录音。说这个姑娘傻吧,还知道多个心眼,录下了通话的全过程。宋诚猛的坐起来,他走到窗前,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他听见了嗡嗡的背景声,仔细听,有许多人在讲话,像一个大型热线中心,一通通的电话正源源不断地被拨打出去。

(应受访者要求,孙慧吟、宋诚均为化名。)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