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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与扬之水通信集:相见亦无事,不来常忆君

谷林 扬之水
2020-05-17 16:35
来源:《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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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文史大家谷林与扬之水的通信集《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最近出版。书中收录1990至2008年间,扬之水女史存谷林先生全部书信及扬之水致谷林先生部分书信,是两位学者、读书人近二十年交往和精神交流的记录。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录其中几封。

扬之水

谷林致扬之水(三通)

(一)1997年10月26日

丽兄雅鉴:

前几天在《光明日报》的画刊里见到一幅画上题句,五言两句云:相见亦无事,不来常忆君。觉得十分面熟,似是前人旧句。但想不起题目和作者了。其实我偶然记得的断句,大抵都如此,因而全诗也无法查究。不知吾兄对此十字有何印象否。

本月上旬接上海戴子钦先生来信。他有点不如意事,被“小偷”光顾一次,这我以前已经知道;这次则说到被窃的因由与邻居的“宿怨”的关系,更是一重烦恼。接信后时时想着该早点作复,老朋友聊聊闲天,多少可起点化瘀解结的功效,乃竟拖到昨天才了愿。这大致说明我在一天天迟钝。一想到负翁文中描述吾兄的倚马疾才,如在天上。

戴先生来信中有一段话,录闻如下:

昌文与陆灏于上月二十七日又一次来访。据告《万象》不久可领得刊号,故决定仍出期刊,由陆灏主编,辽教印行。我问……

去年昌文来信,预告下年来沪,将偕奇女子同行。二十七日见面时,一开始就说明照原计划实行,奇女子来了;但已于前一天回北京。我无缘一见,自以为憾。日前在路口书店,见有浙江出的《终朝采绿》,就买了一本,聊以慰情。

《采绿》热销,我自然很高兴。我则在中心买了一本《末世苍茫》,是吴方遗著,云南出的。系列中有他的《尚在旅途》,犹未见到,刘绪源君则寄来一本《冬夜小札》。但买的和送的《苍茫》和《冬夜》都收在柜中,未及看。同院也有一位负暄老翁,几次见面见邀,希望一起晒晒太阳聊聊天。我前几日特地向他告歉,说实在挤不出闲工夫。他诧异道:你在忙什么?

我自己也奇怪我在忙什么,不是罗敷,没有上树摘过一叶桑,大概只是日益迟钝吧?

我还买来了《流年碎影》,似乎只看了负暄三种一篇,厚书更看不及,想翻薄本子捞些稻草还欠债,伤哉贫也!(不能一回回向负翁乞讨,而此书自不能不买也。)

且听下回分解,先此奉候双福!

谷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二)1999年5月19日

水公:

十八日交邮之件,翌日递到。昨日读了信,甚不安;又读诗,皇皇然也。上午重读讫,只有赞叹!“诗三百,最好是东山”;“诗写怀思,多半悲苦,唯采绿一篇是例外”;“啸,诗凡三见,全部出自女子”。我亦曾蓄意读诗,“蓄”了多年,都是白费。自足下有《别裁》,把一本今注搁在案头,是“预热”一下的意思,结果却是:杂志来了,挤掉本子;报纸来了,又挤掉杂志——报纸还不能细看,手忙脚乱,头昏眼花——纵欲回心转意,凝思壹虑,能做到步武足下,稍具上例面目,略知甘、苦、酸、咸吗?悔之已晚。既然已晚,也就顾不上悔了,依旧逍遥度此盛世遗民的余年吧。“强欲从君无那老”,惟有断章取义割截圣经以自宽了,这就是说,“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因为还有止庵,还该加上安迪,以及沈郎胜衣(你想必也熟悉他,《万象》创刊号有他的文章)。

《别裁》三篇扣存,因为还想再看看,以前也还有扣存的,谅不介意。至于所假李审言集、钱歌川集,则是准备奉缴的,但总想能一口气通读一遍。也是无奈,几年下来,始终朝三暮四,推推搡搡,未能运气成风,自家也惊奇,近四年好像一整本书都不曾过目——不读,于是也就无法杂想,更无法杂写。常想宣告从此搁笔,又还吞吞吐吐,下不了狠心。似曾向止庵透露过,拟借多作书信以当画蛇窗下,即是此意。上月十日归来,闻子明道及会食时尝晤足下,又荷垂询,愀怅无已。一直想写一信去,补当面谈,又复蹉跎至今。刘宾客有咏怀云:“将寿补蹉跎”,我必定是错会了意,以为积聚蹉跎的岁月权当寿算,其真意似应举烛晚学,以弥缝少不解事的嬉戏耳,但恐积懒成性,难望改易,叹叹!率复不尽,静候起居。

谷拜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九日

(三)1999年6月11日

水公足下:

八日付邮的惠书,翌日拜受,又得读页背说《七月》佳作,快何如之!我一边循诵,随手将引语加一标记:一诗序,二王安石,三袁金铠,四孙,五陈……皆仅著氏,想前篇已叙及,或者盛名昭彰,凡颂诗者均所熟习,而鄙陋之人始茫然无归矣。末节说神来之笔,称某篇叙事有同妙,篇名仅一采字,乃检诗目一查,计有蘩、蘋、葛、苓、薇、芑、菽、绿共八篇,未暇通览,暂且止观,先修报章。

我曾说:于公、于止庵,但有仰止,岂虚言哉!

上午又查看了张菊香所编年谱,想起岳麓当年整版的广告来,因为过于铺张,竟落得一棍子打死。我曾致函钟君,建议说,不妨不事声张,一本一本零零落落地付印,但尽先出版“战时读本”,盖沦陷地区虽不少,周公著作之流传必不广也。钟君复告云:正拟如此办理——后不果行,殆有重重阻力,不足为外人道也。年前钟君信中提起已编成全集两种,止庵称已见到“分类”本,以为不可取;而别有编年一种,钟君自称此善于彼,然承印者犹未能觅得。想五十年内,终当出书,公必能欣逢其盛,至于目下欲快先睹,自可随时过舍下选取也。

历史博物馆发给我几本图册,不知兄曾见及否,累次奉函匆匆,漏未陈述,窃意足下考核名物,或小有用处,故拟移归尊藏,目如下:《东汉车制复原研究》,《中国古代科技文物展》,《中国通史陈列》,《中国文物精华》。盼暇中一过携取。顺颂双福!

祖德上言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一日

扬之水致谷林(三通)

(一)1993年11月18日

谷林先生:

先总奇怪,为什么国人总是好古。如今方有一点点明白,在很古的时候,吾土就有了无比精致的文化!这“精致”二字,出自钱著《国史大纲》,想来是斟酌之后下,当不可轻轻放过。自然春秋已不算古,但若以《左传》算作最早的一部信史,那么春秋时代也可称是脱离了传说时代的“信古”了吧。很难责怪国人为什么有那样强大的惰性力量,怕也是因为古人早已把一切都做得那样“精致”。一部《左传》,已算得精致,若熟谙于此,于中国的后来之种种,不说一通百通,亦可谓“思过半”,正是“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善”与“恶”,于此并见也。

已经读至定公十四年,将要读竟了。很想一鼓作气,将四书五经一并细读,但只是这样想,未知是否真的能做到。但总之,以四书五经求仕,是一种读法;以四书五经求识,又是一种读法。《左传》之传,早又不知多少,近日间亦翻阅一两种,总以为迂腐之见多;惟清人于鬯所作《香草校书》,于《左传》颇有发明。这部书是早几年在降价书市上买到的,后亦屡见,似乎问津者不多,此公岂但学问淹通,且深解“物理人情”,故每有卓见。

先生其实是熟读诸子的──无论大的文章,还是小的书简,行文中都可见出此等功夫。我想,我的第一个“赶超”对象,就是先生

您吧。

作序的事,却不容“抗命”。如此,先生将“得罪”两个人,岂不是太不值得啦?(我越俎代庖,已先代先生一口答允下来,今先为此向先生道三声“死罪”,然后,再次代负翁为请。)

《文汇报》果然是两个陆灏,已有著述问世的,为“老陆灏”;那一位“翩翩佳公子”则是通常人们称作“小陆灏”的。近来他正为“凤鸣书店”(见《读书》第一期第一六〇页)奔忙,故将寄报的事忘了大半(今已驰书代为问询)。而我,则也差不多成了他的驻京办事处负责人。

其实我与先生之间,仍只是横了一条“周道如砥”──要到三月一号才迁址呢。

书不尽言!(恨不得快谈一日,以罄积衷!)

恭叩

近祉!

远上 二月二十二日风窗下

(二)2001年1月

谷林先生:

手教奉悉。“纪事诗”发在《中华文史论丛》,当日编辑部曾寄下数量不少的抽印本,一时觉得无处打发,大约找个角落便塞进去,早就无处寻觅了。倒是后来的一则自我更正,不知为什么留存好多。由此才毫不费事找到线索,检得《论丛》第四十九辑,把它复印下来。想到跑邮局会很麻烦,不如我直接寄去省便,日昨犬子往邮局买邮票,便嘱他代为投寄,此事可不必费心了。

上个世纪的末尾,拜接所惠写真一帧,欢喜了好一阵,也很为“两大家”得意,且亟亟示与外子,说:“我赵宋收拾了李唐的一片旧山河。”彼对曰:“可宋疆域再也不及唐的江山大。”弄得我没话说。又检出手中珍藏的另外两张照片,一摄于丙寅正月初九,雪后的历博门前,一摄于九三年的二月八日,最近的一帧较丙寅瘦了好多,但精神丝毫不减,并且好像更有过之,想到孔子说的“仁者寿”,真是圣贤之言。

新春在即,细雪当是吉兆,雪后的庭院常有喜鹊踱步,看得人情暖意融,人在平静的生活中飞快老下去,不过除此之外,一切都还是快乐的。

恭颂

新春万事吉!

水顿 庚辰嘉平

[一月二十二日,二十四日答(谷林批注)]

(三)2005年12月

赵季仁曰:某生平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客曰:尽则安能,但身到处莫放过耳。

慎蒙《山栖志》,录自《说郛续》卷四六

——为谷林先生寿

〔电话中与柳叶公子说起先生移居事,不胜惆怅,总觉得一下子远了好多。公子笑道:近的时候,你们一年见几回?想想也是,过去止隔一条如砥周道的时候,不也是通信多,见面少。其实多年来更多的只是心的相近。我视先生为一种人生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生平第一愿,则识得先生,诚可谓“身到处莫放过”,我已践行了。水生拜。〕

《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谷林/著 撄宁/编,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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