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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波利尼西亚(下):多鱼之夜的传说,与后殖民时代反思

王希言
2020-05-31 10:3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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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re le mur(翻墙出逃)

第一个周结束时,我俨然已经到了对集体生活忍受的极限。但是课程和生活安排,并没有给我们留下独处的时间。我很奇怪,为什么一向崇尚个人主义的法国人却可以忍受?或者说,享受?

第二轮的社会科学周,从法国本土飞来了人类学者授课,我原本是很期待的,结果第一堂课的第一个小时,他居然一直在兜售自己的新书,这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于是,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溜了出去。研究中心并没有真正意义的墙和大门,我走到路口时正遇到Frédéric买菜归来,他从车窗探出脑袋:“你不上课吗?”我示意他嘘声,他接着小声问我,“tu fais le mur ? ”我才知道原来法语里也有这样的表达——翻墙出逃。我说:“我实在需要一点新鲜空气。”他说:“你就在附近散步吧,不要走太远了。岛上虽然没有野兽,却有很多原住民,他们会偷东西。”我有点诧异他的说法,但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不想他阻碍我出门。

走了十几分钟之后,我拦下一辆车,一对夫妇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他们问我去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让他们带着往前一段就可以,他们允许我上了车,坐在后排的儿童座椅旁。这位丈夫是法国本土人,在电力系统工作,妻子是法国人和本土的混血,在当地政府工作,她特别热情地转过来跟我聊天。她长着法国人的眉眼轮廓,原住民的肤色,短短的头发,像极了哈利·贝瑞。小女孩随了妈妈的长相和肤色,一个劲儿的叫我 “Tata ”(法语Tante 的缩写,用于儿童口语),她妈妈笑眯眯地跟我解释:“她叫你阿姨。”“在法国本土,只有真的亲戚才会被使用亲属称谓,其他的人不论年级大小一律都称“先生”,“女士”。”“这里不一样,大家的相处很随意,没有本土那么多规矩。”丈夫接着说:“所以我来这里安家,这里比在本土舒服太多了。”我接着问:“很冒昧的问一下,殖民地和海外领地到底有什么区别?”“那可不一样,我们现在是海外领地,我们有选举权,法国的总统我们也可以投票的。而且,我们也有跟本土几乎一样的社会保险…… ”

我在一段房屋比较密集的路段下了车,刚跟他们道谢告别,就听见路边的凉棚下一位原住民大叔冲我挥手,“过来呀,过来呀。”他递给我一只凳子,问我要不要水或者水果。我从包里拿出perrier的气泡水给看他。大叔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典型的原住民个长相,皮肤黝黑,头发已经花白。他用浓重口音的法语问我:“日本人?中国人?”“中国人。”“游客吗?”“不,我是人类学家。”他大笑起来:“我们这里常有人类学家,但是第一次遇到中国的人类学家,还是小姑娘。”“经常有人类学家吗?”“经常有啊,大部分都是法国本土来的白人,男的,过来跟我们聊天喝啤酒。你也要来点啤酒吗?”“我不喝酒。”“人类学家很少有不喝酒的。”“这你都知道?”他指着角落里一整箱的空啤酒瓶说:“你看我已经攒满了一箱空瓶子了,我可以去买第二箱了。我们这里的酒瓶回收,拿这一箱空瓶子,去买新的一箱可以半价。”“这倒是个好主意啊,实施多久了?”“好像是去年开始的。你研究什么,想聊点什么呢?”“随便聊聊吧,我不研究你们,我研究台湾。”“台湾啊,我的祖父就是中国人。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中国人的后代。” “那你有中国名字吗?”“没有,我叫图瓦黑(我忘了问他怎么拼写,只记得发音),这是大溪地语的名字,我也有法语的名字,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的法国老师取的,我们每个人进了学校都会有一个法语名字,我叫François,但是我可不喜欢这个名字。”“你也是那时候学的法语吗?”“对,那时候我们必须学法语,在学校里和小伙伴们说话也要用法语,如果被老师听见我们说大溪地语就会被惩罚。”“怎么惩罚?”“用棍子打手心,打完了我们要双手交叉抓着耳朵蹲在地上。”说着,他用手抓住耳朵给我看,“就是这样。但是最坏的不是法国老师,而是我们这里的人,有一批人最先学了法语,给法国人工作,他们来执行这些处罚。他们是大溪地的叛徒。”图瓦黑说起几十年前的事情,还是很愤怒的的表情。

我接着问了他家里的状况,他说:“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的女儿在大溪地读书;儿子比女儿大一点,他高中毕业以后就在希尔顿酒店工作,做服务生。他是个奇怪的人,他是个男孩,可是他觉得自己是女孩,他也喜欢男孩。”“homosexuel?(同性恋)”“对对,就是这个词 homosexuel。他工作以后就住在酒店的宿舍里,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会带一些很好的烟给我。”“希尔顿酒店存在多久了?”“好几年了吧,我也不记得,我们这里很多年轻人都在酒店工作。他们觉得是时尚,但是我不喜欢这些酒店,我有时候出海打鱼,会看到酒店的船开到很远很远的海上,把垃圾都倒进海里。Moorea有好几个大酒店,他们都这样做。”“你现在还打渔吗?”“会的。我们有我们的历法,每个月月圆前的四天是多鱼之夜(la nuit poissonneuse), 那晚我会出海,有时候跟同伴一起,有时候自己。”“打来的鱼自己吃吗?还是卖?”“自己吃吧。当然,如果收获丰富,我就在这个凉棚底下卖一些,附近的人会来买。”我想,我的同伴们每天带回去的鱼,大概就是跟其他的“图瓦黑”买的吧。“你能不能带我去打一次鱼?”“可是现在月初啊,最近鱼很少。”“我从来没有打过鱼,我想体验一下。”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的船坏了,我下午试着修一下,如果修好了我打电话给你。”

告别了图瓦黑,我拦了一辆车回到驻地。Elina 见到我,尖着嗓子说:“你去了哪里啊?午饭的时候没看到你,大家都在问呢。” “我自己出去做田野调查了,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还遇到一个渔民,也许明天我要跟他出海去打渔。”叫David的老师突然出现,连声说no, “你不可以去,这太危险了,我们这个研究中心并不被这些岛民看好。Frédéric 还遇到过小偷。总之不能去,再说,明天你们有安排好的田野调查,去参观菠萝果汁的工厂。”我没有反驳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再次翻墙出逃的准备。

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当地号码的电话:“Allo,我是图瓦黑,我的船修好了,你明天要来吗?”我跟他约了早上八点,我要赶在他们去果汁工厂前出门。当天夜里,同是人类学系的姑娘Katrine去敲我房间的门,“听说,你今天遇到了一个渔民,你要跟他出海?”“对,他们不让我去,但是我会偷偷去。”“我可以跟你一起吗?”“你不去果汁工厂吗?”她翻了一个白眼:“果汁工厂,听起来就很无趣,我可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学家!”“太好了,那明天我们七点半出发。”“好,一言为定。”

我们到约定的岸边,图瓦黑正忙着把一些盒子往船上搬,他的船很小,船头有马达,有两排座位,最多容得下四个人。见到我们,他就打开盒子给我们看,“这个盒子里是打渔的工具,有鱼线和鱼钩,还有渔网;这个盒子有一些肉,用来做饵;最后这个盒子里是一些水果,给我们自己准备的。”Katrine 跟我激动地跳上了船。

船“突突突”地在海上航行,船下的海水随着与海岸线拉开距离而改变颜色,离岸边近的部分是灰绿色,泥沙,落叶和海浪形成的泡沫混杂在一起,船的动力把浑浊的漂浮物推开。我对图瓦黑说:“我开始本以为我们会划独木舟出去,没想到是这样的动力船。”“我们很早都改用这样的汽油动力船了,没有人再划船,太慢了。不过我知道现在有人用独木舟带游客出海,他们收费很贵。”海岸越来越远,海水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浅一点的地方是绿色,可以清晰看见海底的石头和珊瑚;深一点的地方是蓝色,看不见海底的样子;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巨大的白色游艇停在水面,一个穿比基尼的女人走出来又走进去。

图瓦黑把船掉头驶回绿色的浅海区停下,接着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条大鱼的部分身体,切成一片一片,Katrine 说:“我们吃过早饭了。”图瓦黑大笑:“这是鱼饵。”说着把鱼片挂在鱼钩上,重重地向远处的海里扔出去,然后把鱼线交到我的手中;他接着准备下一个鱼饵,我小心翼翼地握着鱼线,很快就感觉到鱼来咬饵了,拉了拉手中的线,能清晰的看见鱼离我越来越近, 图瓦黑站起来帮我把鱼从鱼钩上拿下,告诉我这只鱼叫做baliste(扳机鱼,也称鳞魨)。我根本没想到如此轻易得捕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条鱼,我激动地站起来,对Katrine 说:“你看我的鱼,它美得像个假鱼。”这句话说出去,我突然为自己贫乏的见识和词汇而感到惭愧, 对于美好的事物的称赞,居然是——假的。是我们的生活里太缺乏美,还是太缺乏信任?
那天早上,我们自己钓到了鱼,还看到了海豚出水,听图瓦黑讲他曾经见到鲸鱼。那是在一个多鱼之夜里见到的鲸鱼,因为渔民出海一般不会把船开到潟湖以外的大洋里,而鲸鱼也很少游到潟湖里来。他说他一生也只见过两次,而我和Katrine一次都没有见过。回程的途中,船的马达坏了,我们真的实现了划船回去的念头。在海边,我们把鱼放回大海。告别图瓦黑之前,我跟Katrine各自拿出一点事先换好的太平洋法郎给他,他坚持不肯收。他说:“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收朋友的钱,这是在羞辱我。”他又用到了insulter这个词,一开始别人告诉我,称呼“您”也只有在insulter的情况下。
他指着门前一个笼子对我们说:“下个礼拜再过来吧,我请你们吃螃蟹,下个礼拜就净化好了。”“净化?”“对,海里的螃蟹是直接可以吃的,陆地的螃蟹不可以。地上太脏了,海是干净的。我们抓到的陆蟹都要放在笼子里养,用椰子的果肉喂养七天,或者更久一点。我昨天抓的,还要在等六七天才可以吃,吃得时候,螃蟹的肉会有椰子的香味。”学术训练带来的敏感,让我意识到这是一种不一样的宇宙观,在别的文化中,大多是天与地的对立,而这里却是陆地和海洋的对立,陆地代表污秽,海洋代表洁净,这多新鲜啊,可是留给我追踪这个主题的时间却不多了。Katrine 说:“我很想来,但是我们恐怕等不到七天之后就要离开Moorea了。”图瓦黑让我们等等,跑回房间,拿着两串贝克串成的项链递给我们,“希望你们能再回来,我不会搬家,下次还到这里来找我。”
这一周的第三天下午,我又找了机会溜出去,沿路拦顺风车到了岛的另一端,看到汉字招牌的中餐馆的时候下了车。餐馆的名字叫做“金湖饭店”,这个名字让我觉得亲切极了,因为我的田野金门,也有一个同名的饭店,是金门岛最大的饭店 。这家餐馆的老板娘是华裔,丈夫是法国人,有两个不会说中文的儿子。她是1980年代末跟随早早嫁到大溪地的姑姑来了这里,最初跟着姑姑做黑珍珠的生意,结婚后便开起了中餐馆。岛上的游客越来越多,生意便持续稳中有涨。谈起近几年回国省亲的见闻,她惊叹祖国的变化, 因为此处有了丈夫和孩子,却也并不觉得失落。

她一边讲着故事,一边带着我前前后后地参观,工人在院子靠海的一侧焚烧前一天的垃圾。她告诉我:“这里的习惯就是把垃圾焚烧掉,早年垃圾少,变成烟和灰,随风就散掉了。现在垃圾越来越多,光靠烧是不够的。前几年,法国人在餐馆对面的山上,修建了垃圾处理厂,烧不掉的那部分就送去了那里处理。”“那里的处理方式是什么?”“不知道,好像也是烧,也好像是运到远处的海里倒掉吧。”“我能去看看吗?” 老板娘笑出声来:“那有什么好看的,你的兴趣还真是特别。我也没去过,不知道怎么去,每天早上有专门的车来统一收了运上去的。你打电话给政府的人吧,他们肯定有办法。”

我真的打了电话给政府的人,去参观垃圾场的要求遭到了拒绝。我知道研究中心肯定有办法,但是他们不会帮我的。于是悻悻地回去了。

后殖民时代的反思

这一周的最后一天,我们被安排集体探访当地的中学,我没有再逃避。学校建在蜿蜿蜒蜒的半山腰的公路旁,一群驾着沙滩车的白皮肤年轻人呼呼啦啦的开过去,留下噪音在山间久久地回荡。教学楼都是新式的混凝土建成的房屋,草场边儿有几个木制的凉亭。学校的负责人——一个中年法国男人出来接待我们,然后把我们带到教室里,我们像第一天那样又做了一轮自我介绍。吵吵嚷嚷的学生被分为四组,配合我们做访问。

我和Tristan 的小组有六个女孩,一个男孩,我们把他们带到草场边儿的凉亭下坐下。 女孩们有些害羞的笑,等我的目光扫向她时,她拿出一个黄色的抱枕挡住了脸,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开场,从我读硕士开始,在陕西调查过女性认同,在山西调查过鬼神信仰,在福建调查过宗族传统,在台湾调查过遗产保护,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调查对象,可是这么正式拘禁的访谈,却是第一次。我们的学科,从马林诺夫斯基开始,主张以参与观察作为田野调查的方法。之前的所有田野,我总是会找一个合适的身份去进入我调查的群体,从来没有约一群访谈对象,用设置好的问题,等待一个他们组织过语言的答案。也或许,从前我的田野调查都是对我的本文化群体用母语进行,除了在台湾的时候被嫌弃说话不够志玲姐姐般温柔,几乎没有遇到交流上的任何障碍。

Trsitan悄悄跟我说:“我不懂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你来开场吧。”我想了想,说:“你们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里有几个人……”Marie,Justine, Anne …… 所有的孩子,都说流利的法语,有一个法语名字。我接着问她们将来想做什么,女孩们给出了统一的答案:空姐。“为什么呢?”“我姐姐是空姐,她常常飞澳洲,我想要跟她一样。”“我想要去巴黎旅行。”“薪水很高啊,可以买很多漂亮的衣服。” …… 唯独有一个叫Sophie的小女孩例外,她想要成为一名舞蹈家,说着她就站起来走到凉亭外,踢掉脚下的人字拖,跳起了舞。另外两个女孩走过去加入她,还哼起了当地的民谣为自己伴奏。风吹过的时候,大朵的红色扶桑花落下……那个画面真是美极了。

Simon喳喳呼呼的跑过来我们的小组,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我说:“我跟他们的访问中,有人说 ‘头疼’。比如,这几年旅游业发展,空气和海水被污染了,他们总是觉得‘头疼’;还有刚才又有沙滩车开过,他们说那种噪音也会让他们‘头疼’;还有还有,今年一月份连着下了很久的雨,也让他们觉得‘头疼’…… 我觉得‘头疼’可能是个关键词,你快问问你的小组的成员,他们是不是会‘头疼’? 旅游开发和环境保护之间的张力,可以当作我们结业报告里的重要内容拓展开来,Kirschenblatt-Gimblett Barbara曾有一本讲旅游文化的书就谈到了这个问题,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类学家Han , 也编过一本Tourism and Glocalization ,从东亚的视角分析了这个张力……”他兴高采烈的阐述着自己的论点,掉出一个接一个的参考书目。 那一刻,我也觉得“头疼”。我终于开始厌倦这种高高在上地所谓科学家视角,他们根本不愿意拿出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了解受访者/被观察者真正的生活面貌,偶然抓住的一两个重复出现的词语便如获至宝,接下来只用简单粗暴地去寻觅与此相关的线索来佐证自己的预设。对于“开发”的批判和对于“环保”的鼓吹,对他们而言,与当地的居民的生活无关,只是跟西方的“政治正确”有关。当地的语言是否有“污染”的概念?海水有什么变化?垃圾场建在哪里?多少吨核废料从本土运来这里?没有对这些生活中的具体事务点点滴滴细致入微的观察,仅凭一段中学生的访谈,加上几篇参考书目,就可以造出一份严肃的民族志报告?这比用咖啡机碾碎的海藻,用泳镜代替护目镜做出的试验更加儿戏吧!

…….

殖民时代早已经渐行渐远,可是伴随着全球化的进展,现代化发展相对滞后的社会和地区,又因为资本冲击,进入了新一轮的隐性“殖民”之中,也许“殖民”二字显得太重,那至少是一种新形势的剥削吧。如同法国政府为玻利尼西亚群岛居民,提供高额社会保险,以及就业机会,但是同时依然掌控该地区的外交/国防/财政和司法权,高等教育也由法国人主导。相比社保和就业上的所获取的利益,玻里尼西亚人民似乎付出了更加昂贵的代价。

同样地,由于全球化流动的便利,加上外汇上的优势,近几年国内的东南亚旅游颇为火热。诚然,旅游产业为目的地国带来了经济发展,酒店/餐饮/娱乐/交通,甚至是色情产业,为当地创造了就业岗位,带来了经济活力,但这对于一个社会的长久发展,是否真的起到了良性推动作用,还需要谨慎的思考。如同我在Moorea观察到的,渔民的儿子去了五星级酒店做服务生,原住民中学生的理想是做空乘,此处讨论的重点不在于职业本身的高低贵贱,而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另一种形式的剥削。通过短暂的利益输送,达到长期对于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麻痹,并持续在一种隐性剥削的关系中发展下去。

反过来,作为旅行者本身,短暂的旅行把人带到遥远的国度,许多人享受到了在本社会无法享受到的物质体验,短暂的感官刺激,让人忘记掉自己在本社会的阶层,或者说让人暂时进入了超越自己本身的阶层的幻觉之中。

当然,如果抛开了各地的自然基础,地理因素,历史条件,文化传统等去空谈今天的经济结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未免有些草率;只是,我们在享受全球化带来的便捷和旅行带来的感官刺激同时,保留对于他者命运的关怀,却是极其必要的一个同理心。

尾声

两周的Summer School 结束后,我乘船回到大溪地。从码头出来时Ronald戴着墨镜等在出口处,见到我时说:“好久不见!”是啊,五年的确算是很久了。Ronald是法国人,也是我和Éric的旧同事。在上海的那一年,我们常常下了班一起吃饭喝酒,他当时交往着当年上海世博会的世博小姐,是一个大溪地姑娘。2012年底我离开上海,后得知他次年也结束了他的外交官生涯,来这岛上结了婚安了家,现在在这里的中学里做数学老师。我在他家再次见到了他美丽的妻子,还有两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已经上学校,小的刚学会走路,他们叫我 “tata ”,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称呼,有种久远的亲切感。

吃过饭,Ronald开车载我出去环岛,带我去看了火山熔岩遇海水冷却后形成的黑沙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黑色的沙子,用手去抓,手却不会染黑,我惊喜地在沙滩上跳了起来……他说:“很多人问我是否后悔过放弃外交官的生涯,你现在看到了,我再也不用每天西装革履并且言辞谨慎的代表政府去工作。在这里,我只是我。给学生上完课,我就去冲浪,浮潜,或者海钓。上海的生活跟巴黎很像,而这里像是它们的反面。也许你不相信,我常常还觉得大溪地太热闹了,我想搬去Moorea,但是现在孩子要读书,要考虑他们的环境,等他们大了,我真的要搬去一个更安静的小岛。到时候也不用再工作,饿了上山采果子,下海打渔,这些都是免费的。”他接着反问我:“你喜欢这里吗?有没有考虑来这里生活? ”“我可不会打渔。”“玻利尼西亚大学也有人类学系,你毕业了来教书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太阳从海的另一端开始下降,余晖撒在黑色的沙滩上,熔岩的颗粒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有人抱着帆板从岸边折回…我蹲下身,抓起一把黑色的沙子,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准备带回国。至少,让自己记得,在海的另一边,还有这一种生活方式。

回到上海时,我再次见到Éric时,他兴奋地跟我说:“这次谈得很成功,我们的项目马上要签约了,我们要在大溪地开始工业养鱼了,我以后要经常去那边咯。”“你要去大溪地做渔民了吗?”“嗯,我们要养石斑鱼,还有鲍鱼和龙虾,很多海鲜,我们投资了十五亿美金,要修建一个大溪地海洋产业园,大约每年的海产品要达到20万吨!”“那都卖给谁啊?”“会有很多运到上海来,也会销到欧洲吧,你可以在网上查我们的新闻啊”……

新闻里说,他们马上要开始在玻利尼西亚群岛修建防波堤,修公路,渔场,会雇佣很多的当地人来养鱼,他们还也会建新的工厂,把鱼加工或者包装,会有很多很多的大船开过来,把这些鱼运到世界各地……

我又想起了电影《The lost city of Z》中曾有这样的情节,英国探险家带着儿子来到亚马逊森林中寻找代表神秘文明的古城,发觉原住民获取食物的方式是——采摘一种植物的叶子,将汁液挤入河流之中,随即有鱼类漂浮到水面,原始人将鱼捕获。让探险家惊讶的是:“他们每次只取自己需要的数量。”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去玻利尼西亚,还有没有机会登上Moorea岛。如果我还有机会再去的话,能不能再见到图瓦黑,能不能在多鱼之夜出海去看鲸鱼,能不能尝到用椰子喂养的螃蟹?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在上海,或者巴黎,都能吃到来自玻里尼西亚群岛的鱼或者螃蟹,但不知道会不会有椰子的香味。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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