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模的异色世界

红色

你用过闪光灯吗？

在千分之一秒以内，快门发射出的强闪光聚焦在视网膜上，汇聚成一个红点。

当这个红点被在一天当中成百上千次叠加和强化后，幽暗的红色会覆盖在他们的瞳孔之上——这就是属于童模世界独有的红色。

暗红的年龄警戒线

玲姐是一个中国人，十二年前她选择扎根在广州，并且运营着一家以英国文化为特色的餐吧。在这之后，她认识了来自英国的丈夫并且诞下了两个可爱的混血儿宝宝。

云云和小泽，这是他们的名字，一个八岁，而另一个五岁。他们都是当今童模圈闪闪发光的“明星”，小泽还曾经上过国内某热播综艺，还和知名巨星拍摄过电影。

玲姐坦诚地告诉我们，云云第一次做童模的时候只有八、九个月，而他的弟弟小泽——仅仅在两、三个月就被懵懂地带入了这个奇异的童模世界。

“你要知道，现在童模圈里一岁以下的小宝宝非常稀缺，往往是供不应求的。早一点带他们进入这个圈子，他们能早一点获得更多机会。”

宝贝模特网，一家在网上拥有6074个注册用户和3090个商业通告的童模网站印证了她的说法。在该网站上，在各种影视与平面拍摄的通告中，1岁以下的童模需求量位居第三，占比13%。（截至2019年9月30日数据）

图1 童模性别及入行年龄分布散点图  

正是因为市场需求庞大，不少父母趁着孩子尚小，就纷纷把孩子往童模圈里送。据统计，童模的入行年龄集中在2岁以下。其中，入行年龄为6-12个月的童模数量排到了第二，占比17%，而入行年龄为0-6个月的童模数量占到了6.27%。

不足岁就被送去当童模是什么概念呢？玲姐告诉我们，在云云8-9个月的时候，摄影师在拍照时就已经会打开闪光灯了。

《中国眼镜科技杂志》指出：黄斑区是人眼最重要的区域，位于视网膜中。它是构成视觉能力的核心区域, 也是光敏感度最高和最脆弱的区域, 直到4岁左右才发育完全。

包括闪光灯在内的强光会使孩子的黄斑区被灼伤，并潜在无法修复的风险。

闪光灯对视力将会产生的损害，是大多数低龄童模所无法避免的问题。在这背后，是更多从“围墙外”涌进来的低龄童模家长，他们在用好奇心不断地触碰那条年龄的红色警戒线。

深红的恐惧

透支的人生

玲姐涉足童模圈已八年有多，谈及有些在“围墙内”的家长，她嗤之以鼻。“我认识一个小孩在广州这边做童模的家长。有一次，我深夜十二点还能看到她在朋友圈分享小孩正在拍摄的动态。后来我私下见过这个小孩，她可能是经常做头发，发尾都分叉了，头发也很干枯。小孩才十岁，脸上就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皮肤也很差。”

超长的拍摄时长，并不是让小孩单纯地面对摄像机十多个小时这么简单，它往往在透支着一个孩子未来几十年的人生。

在宝贝模特网上我们就发现，对儿童有高时长工作需求的童模通告（即4小时以上工作时长）占到了所有通告的32.87%，对儿童有超长时长工作需求的童模通告（即10小时以上工作时长）占到了所有通告的28.45%。

                                           图2 长时间拍摄及超长时拍摄占比图

另外，高时长的童模公告大多集中在影视拍摄通告中。在这些通告里，存在一个行话“X”，意思是需要儿童连续拍摄至少十个小时。

连轴转的小机器人

玲姐给我们解释道，一次通告时长虽然看起来不高，但是如果是专门给淘宝电商走量的拍摄通告，那些父母都会带着孩子跑上3、4个通告，按一个通告4小时算起，一天下来孩子也要在摄像机前待上十多个小时。

“或许，你知道杭州织里吗？”

杭州织里是玲姐从不敢涉猎的领域。在那里，许多孩子一天连轴转十多个小时，往往衣服左手穿进去，摆个pose，右手又脱出来了。没有商家要求孩子一天接多少单，衣服往往是按件计算的，但是很多父母为了多赚钱都会要求孩子多拍。玲姐形容那些孩子像“机器人”。她的朋友曾经带着孩子在那里拍过照，一件衣服100块，孩子一天拍上100套，完全就是把孩子当成衣架子。拍过一次后，她的朋友扬言再也不想去这个地方了。

图3 杭州织里童模连轴转

云云在旁边瞪着大大的眼睛，嘴里念叨着：“我就很讨厌拍很多衣服。那次拍摄，那些叔叔就说让我乖点，否则就要给我加衣服……我讨厌他们……”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从小孩的明眸中间晕染开，孩子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暗淡下来。

衣服下的寒冬酷暑

被问及还有不喜欢什么的时候，云云的神色开始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热……让人很难受。”

那是云云在哈尔滨拍摄羽绒服的经历。八月份的哈尔滨温度依然居高不下，云云在持续高温的天气下穿着羽绒服，断断续续拍摄了九个小时，衣服脱下时早已汗流浃背。说起那段经历，云云依然心有余悸。

                                                   图4 童模反季拍摄占比图

事实上，反季拍摄也往往是许多孩子的噩梦。尽管摄影棚会有专门的温度调适设施，但是还是难以阻挡室外温度对室内温度的侵蚀。宝贝模特网上，在明确表明服装要求的通告中，要求在春夏季拍摄秋冬装的通告占了30.8%的比例，而要求在秋冬季拍摄春夏装的通告占了26.4%的比例。平均下来，要求反季拍摄的通告比例几乎达到了三分之一的水平，这对孩子稚嫩的身体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通告往往是可叠加的，当父母在不加筛选的情况下，把孩子同时置于超长拍摄时长，超多拍摄件数和反季拍摄的境地，对于孩子而言只会是一种不断深化的痛苦和恐惧。

然而数据显示，童模的注册地区大多集中于北上广和浙江，这些来自经济发达地区的孩子，他们的家长真的对钱有如此紧急的需求吗？

灰色

也许一些童模的父母如玲姐这般，初心是想让孩子得到更好的锻炼；而还有一些父母一心想着趁着孩子年龄尚小，大赚特赚。但是无论是以上哪种父母，被贴上赚取灰色收入的标签页在所难免。更有一部分家长为了赚取巨利，已经在合法与非法的灰色地带中游走。

灰色收入

玲姐向我们透露，云云现在的身价在广州接通告，一个小时大概500元，如果拍四个小时，就是2000元。这是一份相当可观的收入。

                                             图6 中国各地区薪资水平数据图

基于272248份样本调查可得，2019年广州市的薪资水平有50%以上集中于3k-6k的区间，而有70%以上集中于3k-10k的区间。以云云每天2000元收入的保守估计，他只需要一个月里拍摄5天就可以超过70%广州居民的工资水平了。这种强烈对比下的“灰色收入”，不知让多少“围墙外”的家长趋之若鹜。2018年，贫困地区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为10371元。而只要家长狠狠心，把孩子送到织里那样的地方一天拍上100套，以1件衣服100元计算，孩子这一天的收入就可以抵得上多少人一年下来都不一定赚到的钱。

                                        图7 2008-2018年中国童装行业规模及增长

更进一步说，童模这种独特的产业模式是没有尽头的，它的崛起也要得益于另一个朝阳行业——童装行业。从2011年开始，童装行业的市场规模开始不断扩展，经预测，到2023年其市场规模可实现翻一番的跃升。作为童装行业的衍生行业，只要童装行业方兴未艾，童模行业依然会迎来一个又一个黄金发展期。前有童装护航，后有电商加持，不断扩张的市场规模为童模家长开辟出一块灰色收入的独特金矿。

灰色地带

市场决定需求，庞大的童装市场体量预示着童模这样的灰色收入仍能持续飙高。正由于此，它成为了许多家长眼中的香饽饽，大量的家长不断涌入宝贝模特网成为他们的注册用户。甚至，会有家长不惜放弃自己的职业和孩子学习的时间，让孩子成为一名全职的童模。

外国父母的吸金石

玲姐正是在片场中认识了这样一对父母。两年前，罗拉克和他的丈夫放弃了在乌克兰的工作，带着孩子丽卡达来到中国当起了童模。这是孤注一掷的决定，他们为此费尽了不少心机。所幸，高加索独特的人种优势为孩子的外貌加了不少分，丽卡达深受中国“老板”的喜爱。

                                                           图8 俄罗斯童模

中国的童装市场确实更偏爱外国面孔的童模。就在宝贝模特网上，在对国籍有明确要求的通告中，要求是中国国籍的占66.5%，而要求是外籍童模和混血儿童模的加起来竟也高达34.5%。然而，和19.8%的外国国籍需求相比，真正的注册外籍童模不过只有9.3%，这造成了严重供不应求的局面。许多商家正是酷爱那种欧美人种的外貌，白皮，高鼻梁，高眼睛，看上去俨然一个“洋娃娃”的模样。也正是因为这些商家的偏爱，才有机会让这些来自乌克兰的父母有机可乘。“在中国，他们是分不清欧美的小孩子和我们俄罗斯的小孩长相上有什么区别的。”许多俄罗斯的父母深谙此道。

                                           图9 拍摄通告需求童模国籍比例

后来，这对乌克兰父母甚至不再让孩子上学，每天带着孩子跑大大小小的赚钱。孩子已然论为父母在中国捞金的吸金石。

这是玲姐难以想象的事情。“有时候你不知道这些父母到底是出于贪婪，还是出于单纯的生存愿望。”据乌克兰国家统计署数据显示，9月，乌克兰全职雇员的平均实际工资为9042格里夫纳， 折算为人民币仅为2624元。比乌克兰稍微好一点的还有俄罗斯，2019年8月俄罗斯工人平均工资为44961卢布，折算为人民币大概为4941元。

法律边界的盲目试探

诚然，为了更好的生活，放弃自己的工作到异国淘金，是无可非议的。但一旦让孩子辍学成为专职的童模，就不仅仅是一个自由的选择这么简单了。不同的国家对于童模的规定都不尽相同，但是都会对“利用孩子”做童工的“灰色行为”加以严格的约束。以法国为例，他们对童模拍摄时长的要求为严格的4个小时，只要在4个小时以上皆算违法。而在中国杭州，也于2019年5月出台了《关于规范童模活动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意见》。《意见》明确规定，在童模活动中，不得连续使用童模超过一周或累计超过一个月，导致童模辍学或变相辍学；不得连续活动超过4小时。可想，那些毫不顾忌高拍摄时长对孩子身体的损害，甚至让孩子辍学的父母，已经半只脚踏入了违法的边缘里。

                                                    图10 法国童模相关法规

                                                     图11 杭州童模相关法规

彩色

做童模和快乐之间可以并存吗？

云云抢在妈妈前面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觉得当童模也可以很开心呀。我挺喜欢拍照的，我以后想要当演员！”谈起梦想，云云的小脸蛋上就会激动得憋出红晕，玲姐似乎并没有让云云丧失一开始对镜头的喜爱。

玲姐告诉我们，当意识到以前接下的一些通告会让孩子产生抵触心理，她向孩子承诺绝不在他们上学的时间接单，即使接单也不会超过4小时。她向孩子公开每一笔收入并且明确表示会存入银行，等到孩子十八岁之后再交回给他们。比起把孩子当成赚钱的工具，玲姐更倾向于将当童模视作孩子的一种人生阅历，“我会和孩子商量，让他们自己选择接什么单，去哪些地方。当他们有机会走出广东省，走出国门，看到更宽广的世界并且认识更多的人，他们将会获得自信，这个很重要，并不关乎钱多少的问题。”

                                                                         图12

当然，不是每个云云都能拥有一个像玲姐一样的妈妈，这意味着总有一些童模要面临着被当成赚钱工具的命运。我们揭露的并不是童模产业本身，而是埋藏在这些产业深处的贪欲与人心。要知道，只有家长自己才能决定孩子能不能做回一个快乐的天使，重新拥有彩色的童年。

作者：蒲韵莎 王泽生 李汉清

指导老师：吴小坤

学校：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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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余根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