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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张忠伟:救人于命悬一线,我无上光荣

2020-06-09 18: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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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唐晔 晔问仁医

人 物 介 绍

张忠伟,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重症医学科(ICU)主治医师。

采访笔记

在临别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个故事,又把我拉回那个战疫现场。

其实,那是他第三次重返公卫中心那个熟悉的病房。一天之前,他已经和所有的战友、同事告了别,卸下了白色铠甲,留下了满满的祝福,甚至还洒了几滴动情的热泪。他的心事全都了结了,管理的那一例重症输入性患者,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观察了3日的患者,病情稳定,拔除血透置管,宣告CRRT治疗任务就此结束,接下来是妥妥的治疗,然后病愈、出院。

“星期五接到公卫中心医学科通知,周六结束应急病房工作,开始进行医学观察。周六上午,我和大家告了别就去防控楼,刚刚住进去才一天,还没好好整理一下行李,公卫医务科又来电话了,说是这位患者发生了感染,炎症因子再次升高,需要紧急CRRT治疗。”

星期天的太阳明亮而耀眼,隔离仅一日,未曾体验脱下战衣的感觉,又再次身披铠甲,紧急归队。

他坦言,如果平时操作只带了一层手套,而且不用如此冗繁复杂的防护情况下,留置血透置管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最多十来分钟的操作。

“由于患者病情反复,需要留置血透置管以及静脉输液管理,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操作时需要戴三层手套,穿着全套防护,手上的敏感性是非常差的,基本上找不到任何感觉。我们4位医生加3位护士,在鏖战7小时后,才顺利留置好血透置管以及PICC置管。”

我多次脑补这个画面,患者躺在病床上,他们根据解剖位置,给患者摆好穿刺体位,找到最佳的穿刺角度。操作者及助手,有人蹲着身子,有人弯着腰,整个操作过程从下午1点开始,持续到晚上近9点,才将两根置管顺利留置好。

“止不住的汗水从头发一直流到脚上,近8小时的缺水以及操作,使我感到极度劳累。不过,在补充了水分和能量,跟团队汇报患者情况后,坏情绪都烟消云散了,这是我唯一一次感到极度疲惫。”

这件事,让他对团队心生感激。这样的硬仗,不离不弃,毫无怨言,五个从肿瘤医院ICU出征的医护团队,抱成一团,克服了种种困难,“她们,都是我的生死姐妹。”他说。

他始终开朗地笑着,一脸真诚,还带着腼腆,我能读到西北小伙子身上与生俱来的厚道和质朴。我尤其欣赏他在那段日子的表现,在他看来,五大重症医学团队犹如华山论剑的五路顶尖高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而他自己,则是背着宝剑,游走于大侠身边的小侠客,打杂、听讲、学道、观察、揣摩,一不留神,发现武功大进,跳到半空里,手腕一抖,居然可以多舞出两个漂亮的剑花。

“其实,收获最大的,还是勇气、信心,还有这件白大褂的光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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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危受命

唐晔:张医生,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接到出征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通知?

张忠伟:2月19日晚上7点,我接到医务科领导的通知,说是准备一下,次日一早启程,替换公共卫生应急病房的一位血液净化医生。我心里一阵莫名激动,有一种听到凌厉的冲锋号,就要端起枪上阵地的激动。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武汉封城没几天,我就有了这样的激动,甚至是冲动——我向组织上主动报名前往武汉,因为在我们重症医学界,我的不少同行,朋友和老师们早已经开拔,有中山医院重症医学科的钟鸣主任,华东医院的吴志雄主任等,他们奔赴疫情最严重,也是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当时,我想去武汉与他们并肩作战,报完名之后,一晚上失眠,但是等了大半个月都没消息,以为没戏了。没想到很突然,临危受命,可以去打仗了,很兴奋。

唐晔:有没有一点忐忑不安呢,毕竟面对的是未知的病毒?

张忠伟:有一点,但不至于恐慌,从各方途径得知,只要防护得当,感染的危险还是可防可控的。那时候想的最多的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唐晔:您作为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任务是什么?

张忠伟:评估所有的CRRT患者的治疗方向、模式,以及配合其他的团队,把CRRT的新冠肺炎病人管理好,直至陪伴他们顺利出院。CRRT也就是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是指一组体外血液净化的治疗技术,是所有连续、缓慢清除水分和溶质方式的总称。我们在公卫中心开展的CRRT工作,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大家熟悉的“血透”,即对水和内环境的平衡;二是对炎症因子的清除,这样可以有效控制患者的全身炎症反应,减少其对呼吸的影响。

唐晔:那么,您的工作重心是什么呢?

张忠伟:我们属于辅助治疗团队,这里一共有5个重症医学团队,血液净化的病人是分属于不同的治疗团队。我的工作首先要明确患者是否需要治疗——需要评估的内容很多,借助不同的设备评估患者的液体出入量,检验检查结果,与各治疗组讨论决定患者是否需要血液净化,以及治疗目标,治疗时长,辅助药品应用剂量,商定完一切后,告知护士整个治疗计划。

唐晔:第一次去,您的压力在哪里,收获了什么?

张忠伟:我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压力,与平时工作相比,只是面对的疾病不同,工作地点不同,需要更加注意个人防护问题。相比压力,我觉得收获更多,非常珍惜,非常开心。

坦率说,对于还处在医学起步阶段的我,第一次直面一个新发的疾病,和上海重症医学界这么多大佬、同道们在一起战斗,无论如何,都会有收获。比如,CRRT的患者是分属于不同治疗组的,跟着不同治疗组的主任去查房,能够体会到他们对于患者管理的不同的侧重点——何时干预,如何干预。每个主任都有不同的观点,聆听他们的观点,自己再斟酌与提炼,结合肿瘤医院自身的特点,将来可以用到我们患者身上的。如此难得的机会,以至于第一次出征结束的时候,我都有些恋恋不舍了。

2快乐源泉

唐晔:说说第二次出征吧?

张忠伟:我第一次在公卫中心待了十六天,隔离两周后又回到肿瘤医院自己的科室上了两天班,3天29日,再度披甲上阵,一直到5月4日,得胜收兵。这次责任更重了,把之前一位CRRT医生完全替换出来了——第一次的时候,他起着主要作用。经过十六天一起战斗,他认可了我的能力,把这项任务完全交棒给我了,这一回出征,本土病人已经接近于收官了,患者多为输入性的病例,我有幸参与到一例仁济医院重症医学团队的危重型输入患者的救治工作中。

唐晔:印象为何如此深刻?

张忠伟:这是我唯一一例从头至尾一直参加的危重患者救治,对疾病有了一个系统的认识。患者是一位76岁的老先生,是从美国回来的宁波人,有一些基础疾病。有基础疾病的患者,容易转为重症疾病,老人有糖尿病、高血压、肾脏病。老先生转入应急病房内的时候,就表现为呼吸极度窘迫,过度炎症反应,很快就给予呼吸机辅助和体外膜肺治疗。针对患者的病情,我们选取了可以吸附炎症滤器,控制炎症反应的同时还能有效清除水分子。这位老先生,在多学科团队——仁济重症团队,ECMO团队以及CRRT团队的共同努力下,终于脱离危险。

在这次治疗中,我们采用了肺阻抗成像的技术,来了解患者肺部的情况,完全颠覆了教科书上的一些知识。我在这次任务期间,也像一块海绵一样,努力学习,消化、吸收新知识、新技术,而这也是我工作之余很大的收获。

唐晔:看得出,您很快乐,这种快乐源自于哪里呢?

张忠伟:源于我对未知的好奇,想去了解它,动力就在于,我想尽最大可能救治患者,即使真的无力回天,我也一定要知道导致这个结局的原因是什么,反思哪一步没有做好,下一次就会是一个进步——进步就应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快。而这些思考,全都是基于临床对生命的本质探索。

3刮目相看

唐晔:这次参战,遇到不一样的团队。战友、同事、同行如何评价您呢?

张忠伟:我是一个随和、开朗、活泼、好动的人,有我在,团队的氛围就比较活跃(笑),而且,我也很愿意和其他单位的同事打成一片,他们也愿意把我当成自家人。比如,仁济医院重症医学科的皋源主任从不把我当外人,对我非常信任,临床上也会给我一些关键的指导,而我也用自己过硬的专业素养,为咱们肿瘤医院长脸了(笑)。

唐晔:关于同行的认可,您举一个例子?

张忠伟:好的。CRRT患者,很多都是容量管理,就是要管理好患者体内的水。水的管理知易行难,这个过程是不断变化着的,需要我们每6至8小时对危重患者做一次评估调整治疗策略。这次参战,通过超声的方法评估容量状态、评估肺部、心脏、下肢血管等情况,也为我们CRRT的日常平稳运行提供了巨大帮助。

在CRRT患者的管理上,我们做到了0差错——保证了高质量的运行、抗凝及治疗达标率、血管通路0感染等,都是我们得到同行认可的关键。查房的时候,皋源主任甚至会把我当做他的学生,考我病人临床表现的机理,以及我的思考。他会引导我发表自己的观点,给予鼓励和启发,这就是同行的认可,也是我这次参战,最满意自己的地方。

唐晔:所以,您感到了强烈的成就感。

张忠伟:是的,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将生命垂危、命悬一线的患者,通过团队协作的方式,使之起死回生,甚或步行出院,每每想起这些都激动不已,这就是一名医者的价值。

4普通一兵

唐晔:这次参战,对自己来说,最大的考验是什么?

张忠伟:最大的考验是自己的身体。2017年我有过一次援藏经历,身体发生了一些意外,有一段时间一直在调整。而这次出征,我只是担心身体能不能抗住,要是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给人家添乱,那就尴尬难堪了。好在后来发现,我的体能可以承受高强度压力。比方说,为了保证治疗的持续性,我们会监测一些指标——凝血指标、尿量,等等,有些检测需要半夜每2个小时一次,很频繁,因为CRRT只有我一个医生在里面,所以我常常是从零点工作到早晨8点,要拿到4个结果才算完成检测样本。这个时间段,哪怕再熬不住,也不能睡。于是就用了各种方法给自己提神,身体虽然疲惫,但总算扛过去了。我的自我调节能力还不错(笑)。

唐晔:这次出征战疫,有没有告诉双亲?

张忠伟:没有。老人都在家乡大西北,他们在老家种地,我不想让他们为我牵挂。但是他们能觉察到,原来两三天一个电话,后来变成四五天打一次,老人就犯嘀咕,儿子去哪儿了……结束了隔离,我才告诉了他们,报一个平安,老人在电话里就说,儿子,你是医生,这是你该做的,没啥可说的,咱都支持。那几句话,听的我眼泪快掉下来了。

唐晔:出了隔离门,最大的念想是什么呢?

张忠伟:出了隔离门,对公卫中心的那些日子真有点恋恋不舍,非常怀念,我还给依然战斗在那里的战友师长、兄弟姐妹送过好几趟水果、外卖。要说念想,因为我是西北人,特别爱吃纯西北风味的牛羊肉,在里头就别想了(笑),我妈就从宁夏给我捎了一条羊后腿,还有一大包调味料,八角桂皮茴香胡椒,我就在家炖羊肉,一屋子肉香扑鼻,那是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唐晔:很多报道把你们称为英雄,您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张忠伟: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不过,再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热血燃烧,冲锋陷阵。

采访/唐晔 编辑/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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