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唐诺:好书越来越少了吗?

2020-06-09 17: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书的世界广大如海,我们每一个个人依自己的际遇和选择,都只能局部性地和书相见相处,其间总会有些诸如遇人不淑的不幸情事发生,这种个人特殊经验和整体真实图像之间的种种参差背反,说起来没完没了。我想,比较正确而且公平的方式,还是得先整体地、宏观地来。

唐诺,作家,专业读者,被称为“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职业读书人”。 早期以NBA篮球文章广为人知,并著有“唐诺风”的推理小说导读。2005年以《阅读的故事》获《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好书奖。2013年以《尽头》获《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好书与台湾金鼎奖 。2018年,担任《十三邀》第三季嘉宾,许知远称其为“天下第一读书人”。同年担任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委会成员。

01丨好书是不是真的愈来愈少了呢?

应该不会,这是有恒定的结构性理由的。当然,我们从供给面来看,书籍从书写到制作到出版,的确有其不稳定的一面,没办法完全用固定生产线作业加品质管理这套工业机制来控制。然而,好也好在它不全然被纳入这套作业系统之中,始终保有一定程度的手工技艺特质,这使得书长得不一样,使得书自由,包括书写这一端的自由,并由此衍生阅读另一端的自由,在愈来愈强控制、个人独特性泯灭的工业体制之下,这是所剩不多值得我们认真保卫的自由。

不稳定,恰恰说明了自由的健康存留。因此,从宏观的供给面来看,说好书愈来愈少,一如说好书愈来愈多,大体上都不是恰当的,因为它只是不稳定,不稳定用曲线画出来是某种上下起伏震荡的不规则图形,而不是持续上升或下探的漂亮线条。如果我们还好奇怎么个不稳定法,再进一步探究书籍出产的最根源处,也就是人的心灵,包括人的思维、人的理解、人的想象力及其不满,我们不难发现,在历史的时间之中,其轨迹往往是松紧交替的脉动式节奏,而不是均匀平滑的流水般进行。因为个别心灵在孤独面对一己独特性的思考同时,也或彰或隐地联系着所有同时间的个别思维,在过往累积的思维成果之上,组合成一个大的对话,一个思考交替作用的场,这个普世性对话或场的存在,对个别心灵固然是个制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人难以超越或甚至不容易意识到的所谓“时代限制”),却也是思考材料和启示的不断供应者,更提供了思考的基本视野和焦点。因此,一个人的瞻望和困惑,往往也是他那个时代所有人的瞻望和困惑,用不尽相同的语言和不尽一致的尝试路径在突围。在某一个特别聪明、或特别幸运、或特别鲁莽偏执的人冲出一个缺口之前,这个对话或说这个场,往往会有一段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一样的沉闷、焦躁并持续堆积压力。一旦缺口打开,清风吹入,一个全新视野摆在所有人面前,这些像被困在压力锅里流窜的强大力量,便像觅得生路般冲决而出,这就是丰收季节的来临了,是思维兑现为实际成果的好时光,如踩中节时繁花盛开。

唐诺

当然,除开这种根源性的肇因于思维本身的不稳定特质而外,还有另一种较严重影响书好书坏的因素,那就是一时一地的特殊社会条件,就像我们的气候晴雨受到四季更迭的普同制约,也同时随你所居住地方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地形变化一样。一般来讲,这方面的作用远较稳定,几乎不太费劲就能观察并预测出来,比方说一个社会资讯开放和流通的程度,比方说一个社会对思维和言论的宽容程度,等等。正是这种特定社会的特定有效作用,才让书籍的历史、阅读的历史有了难计其数的辛酸记忆,写错书可以致命,就连读错书也一样会脑袋不保。

如果我们不尽恰当地将书籍比拟成某种动物,找寻它维生的最主要食物,那大概就是“自由”。一个社会书籍的好坏、多寡、腴瘦,基本上又和该社会的自由进展(不只政治面,还包括经济、文化传统,乃至于宗教等等的整体结算)亦步亦趋,也因此,一个社会的书籍整体样貌,倒过头来又可成为我们检查此一社会自由程度的一目了然指标。逛一趟书店,往往比你认真研究其政治体制及其运作还来得准确而且全面,毕竟,很多管制力量并不透过直接的政治暴力运用,很多自由的障碍是隐藏的,但这诡计骗不了书籍,自然也就糊弄不了真正够格的读者。

记得下次出国,拨点时间跑一下当地的代表性大书店,只要抬头宏观其书架,你就会看到意想不到的该地真相。

02丨为什么阅读持续不下去?

为什么我们关心的是第二阶段的“为什么阅读持续不下去”,而不是从头来的“为什么人们不阅读”——我自己的答案非常简单,我始终相信人们是愿意阅读的,阅读所碰到最致命的麻烦,不在人们不想读读书,而是起了头却进行不下去。

我个人几乎把这个看法当成信念。尽管坏消息不断传来,比方说台湾社会价值逃散如崩,人们愈长愈像托克维尔当年忧心悄悄模样;比方说迷电脑、迷影像的年轻小孩子据说愈来愈不读书了,而有能力的大人或因讨好、或因要卖东西赚他们钱,更努力让他们相信电脑和影像不仅可完全替代书籍,而且还会是一种“未来天国式的书籍”云云。情况愈来愈险恶,但我仍愿意相信读书一事源远流长,跟人们相处千年以上时光,不会马上被彻底拔除破毁。

今天,读书大体上仍被设定是一件自明的好事,读书的念头仍被当成是生命中起劲的善念,在我们日子过着过着的漫漫人生之中,想开始读读书的念头总会不吝惜袭来个几回,且次数极可能还不少于春意灿烂、突然想谈他个恋爱的次数。

有时这份善念一闪而逝,明天再说;有时我们也郑重地付诸实践,其化石证据便是书架上又多了几具阵亡尸体般没读两页的新书招尘——也就是说,阅读之难,不在于开始,而在于持续;动心起意是刹那之事,其间不会有困难容身之处,然而阅读一日展开却是长日漫漫迟迟,于是麻烦、别扭、怀疑、沮丧等等各种奇怪心思便大有生存繁殖的余地。

这意味了,在阅读真的有致展开的过程之中,一定有一堆困难挡着,而且这些困难极可能和普遍人性倾向有关系,背反了我们某些基本人性,才导致念头和实践之间如此明确的落差。

先说有哪些常见的困难呢?这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不止一次的失败经验中找出来并列表,包括太忙时间不够、不知从哪本书下手好、书读不懂、书买不到、书太贵、不知道读了要干吗等等,这些常听到的困难,不管只是迷思或巨大而真实,的确都持续折磨着或干脆一下子浇熄阅读者脆弱的善念,我们也希望在往后的谈论中一个一个正面来对付。但是,容我们这样子来说,什么事会没有麻烦和困难呢?千里迢迢跑电影院排队并在爆米花甜腻的空气中等待开场不难受吗?买那么昂贵而且动不动就要升级或淘汰的电脑,又要学习和它复杂的相处,又得时时忍受它当机中毒这不痛苦吗?我个人这一年来固定在家附近的小学运动,总看到那些初中高中的小孩,在身体条件完全不够的先天限制下,模仿着迈克尔·乔丹或科比·布莱恩特的各种神奇动作,胯下交叉运球,转身,收球堕步,拉杆跳投或换手挑篮(灌篮这部分不得已从略),挥汗如雨地一遍一遍来,可以一整个晚上只磨一两个动作,而且还持续几星期几个月不回头。苦不苦呢?客观来看真的挺辛苦的,以这种精神和毅力来阅读,大概量子力学或德里达的文字论述都不会太难懂。

更遑论之前一阵子流行极限运动的滑板时,那些在斜坡、在台阶、在水泥矮墙和铁栏杆处摔得一身伤一脸血的英勇少年们。

所以讲,困难既是具体且独立的,又同时也是相对的。相对于什么呢?相对于你的瞻望、相对于你心中日出般升起的某一幅璀璨图像(乔丹那样的声名财富或只是同班女生的青睐),端看哪个压倒哪个图像获胜,困难往往只是一种有痛楚的充实存在感受;图像消退杳逝,困难就像没免疫力抵抗的病毒般大肆繁殖作怪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庸人自扰地追问阅读何以不容易持续,在解析具体困难之前,先得处理的极可能是阅读者心中的图像问题,是书籍作为一种中介物,人和他所在世界的关系—他源于本能的好奇心何以消失?他对他者的关怀何以挫败?他对自己可能只有一次的生命何以丧失了期待?他为什么把自己丰盈且辐射性的感官给封闭起来,宁可让自己成为一座孤岛、成为一个无关系的人呢?

03丨阅读世界的总体图像

很多人,很多时候,我们总把阅读当成某种愉悦的、方便拿得出来的体面消遣,就像自我介绍的兴趣一栏,包括网上援交者或演三级片的艳星,我们总看到人们说他平常最喜欢的是“看书、听音乐、爬山游泳亲近大自然”云云。

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好,只除了些许引人狐疑的乔张做致。阅读当然可以是消遣,也的确始终有着消遣的功能,然而,只用消遣去理解它,阅读首先就丧失了它的独特性,丧失了它真正的位置,它于是被拉下来和一堆不必当真的纯消遣混一起,变成可替代了,这让阅读处在一个不恰当而且极其不利的竞争环境之中。往往撑不了多久,在第一个困难才来时人们就扔下书本真的跑出去亲近大自然了,就像三国时代一起读书消遣的管宁和华歆两人,更热闹好玩的锣鼓声音门外响起,怦然心动的华歆就在第一时间跑掉了。

管宁割席

事态的发展愈来愈如此,阅读的消遣意义也愈来愈险恶。狄更斯写小说那个时代,没电玩没网络也没电影电视收音机,写实的、情节高低起伏恩怨情仇的长篇小说当然就是八点档连续剧,让人在压抑自我一整天的忙累之后,有机会把情感不保留地释放开来,如小舟一叶随此波涛跌宕漂流,因此,彼时已识字的女佣在收拾完贵族主人的烦人晚餐之后,也在一灯如豆的厨房角落里看小说。这是消遣,也是生命中唯一可实现的平等时刻,毕竟人在梦想中是可暂忘甚或超越森严的阶级身份的。而女佣开始读小说这件事,今天我们晓得了,在小说发展乃至于书册出版历史上意义杳远,不仅确立了现代小说的稳定书写,还改变了书册的印制装帧形态,降低了书册的价格,让书册不再精美昂贵只容于贵族幽深闲置的书房。今天,我们买企鹅版平装经典小说读的人,都应该分神回忆一下昔年这样子读小说的厨房女佣,这是一种致敬的心意(最起码你买这本书就因此省下不少钱),也已经永远成为如此小说阅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但今天,阅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处境——诱惑太多了,女妖塞壬的甜美歌声不绝于耳,既然都只是但求愉悦的消遣,又干吗抵死不从呢?去打电玩去看电影去逛街购物混pub不好吗?除非除非,我们能找出阅读一事之中不可替代、无法用其他更轻松更好玩的消遣形式予以满足的特质,那我们就该在第一时间放下书本接受召唤。像昔日从特洛伊战场返航的尤利西斯,又要用蜡丸塞耳朵,又要痛苦不堪把自己绑在船桅之上,如此自虐只有一种理由说得通,那就是他心中有事,他有他一定得去的某一独特地方,我们晓得,这就是他的家乡,还有他那个白天织晚上拆、可能已开始苍老但此刻冻结在他记忆中仍那么美丽的妻子珀涅罗珀。

因此,阅读作为纯粹消遣的日子,可能已忽焉不存在了,在关起门来阅读的路途上有一堆可克服但永远取消不了的困难等着人,而在阅读的门外,更有一个锣鼓喧天时时侵扰你的烦人世界。即使阅读和消遣仍可共容不相互排斥,但能够持续阅读的人,心中总得有某种东西存留,非有不可—有些人的可能清晰可描绘,但通常只是某种暧昧难以言喻的“心意”。阅读的人对这个世界、对眼前的人们有着尚未消失的好奇和想象,甚至说好奇或想象可能都还嫌太有条理太具体了,毋宁更接近说他和这个世界以及人们仍保有某种素朴的联系,某种幽微的对话。他仍是人,仍是世界的一部分,阅读的人时时怀疑却又一直顽强地相信,时时不满却又始终不放手不彻底决裂,他不见得非像玻利瓦尔那样子不可,有一个非要改变眼前世界和人们的大梦驱赶他找答案找方法找历史缺口,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置放入书籍这个持续了成千上万年的庞大无边对话网络之中,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这在行动之先,甚至还在成形的意义之先,有点像逛市集的人,他很可能还没有真的决定购买什么,或者他原先想好要买的东西反而没找到、找不全或很快被眼前一切这琳琳琅琅的一切给淹没掉替代掉了,最后的购买清单暂时还停留在或还原成可能性的阶段,而且由这么多具体且眼花缭乱的可能性所交错建构起来。

唐诺与妻子朱天心

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个人坚信,这才是阅读所能带给我们真正的、最美好的礼物。阅读的人穷尽一生之力,极其可能还是未能为自己心中大疑找到答案,但只要阅读一天仍顽强进行,可能性就一天不消失。答案可能导向绝望,但可能性永远不会,可能性正正是绝望的反义字,它永远为人预留了一搏的余地。

这话说起来有点吊诡有点儿绕口,但却大体上真实可信——阅读会因意义的丧失而绝望、难以持续,然而,意义最丰饶的生长之地却是在书籍的世界之中,人的原初善念只是火花,很容易在冷冽的现实世界空气中熄灭,你得供应它持续延烧的材料,我们眼前这个贫瘠寒凉的世界总是货源不足,因此,阅读要持续下去,它真正能仰赖的就是持续不回头的阅读。

这是前提,不是完成,解决了这个,往下在阅读实际展开的过程里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一定会发生。在见招拆招、设法各个击破这些困难之前,让我们先来想一个较振奋士气的话题,我们来检视检视自己有多少可用的装备,可能攫取什么动人的战利品,像个兴高采烈升帆待发的海盗——这就是阅读世界的总体图像:一个意义之海,一个可能性的世界。

本文节选自

《阅读的故事》

作者: 唐诺

出版社: 理想国 | 九州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出版年: 2020-4

原标题:《唐诺:好书越来越少了吗》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