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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南方周末记者王伟凯:敬畏病毒

2020-06-18 19: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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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新冠疫情迅速蔓延,媒体火速跟进报道,在最初的事实迷雾之中,在防护不足的慌乱之中,记者们勤于突破,勇于追问,诚实表达,写出了一篇篇发自现场的新闻,为记录疫情留下了珍贵的历史底稿。

深度训练营作为新闻学子的大本营,将对话八位疫情一线的记者们,还原他们文字背后的努力和思考,传递他们为新闻坚守的专业技能与热情。

今天对话第六位记者——南方周末经济新闻部记者王伟凯。

/ 记者在疫区 /

王伟凯,先后毕业于兰州大学、华中科技大学。2017年3月入职南方周末经济新闻部。代表作有《红点奖的中国生意》、《炒币大佬》、《传销三十年》、《腾讯向隐疾开刀》等。

疫情期间在武汉75天,做出了《医疗物资储备为何不足》、《武汉“应收尽收”难在何处?》《院长刘智明的最后一月》、《他们滞留在武昌火车站地下车库》、《患者栖息地的封城60天》等多篇报道。

以下为王伟凯根据采访内容做的自述。

采访 整理 | 吴敏霞 陈嘉玲

编辑 | 邓清月

在思考了一段时间后,我还是决定用“自述体”来回答“深度训练营”的问题。

在做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本身就陷入了“悖论”当中。一直以来,我对这次疫情期间大放异彩的“自述体”持谨慎的态度。不可否认,在疫情初期,这种文体有助于武汉市内信息的快速密集传播,但是由于缺乏旁证与提问者的追问,又夹杂了自述者太多的个人感情,它的真实性会打折扣,而“真实”又是一家媒体的生命。

4月30日晚上,“深度训练营”的两位同学和我用微信语音聊了一会儿。当时,我已离开武汉,正处于“隔离期”的最后几天,我也正对自己在武汉两个多月的采访经历做梳理。

这两位同学还是在校学生,他们关注的是武汉的前线记者如何找选题、做采访、写文章,以及身处历史当中的一些个人感受。当时我以为是简单交流,未曾想到会以“报道”的形式予以公开。习惯了做写作者、采访者,当角色突然发生对调,难免有些不适应。在与两位同学沟通后,想着还是以自述体的方式来做一些交流更为妥当。

在那天晚上的交流中,我的回答有一个主调,就是很多前线的同行可能都不会拍着胸脯说自己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因为在这样一个举世关注的新闻现场上,即便到了今天,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被报道、仍然值得报道。

这是一个主要面向新闻学子的平台,所以在以下的自述中,我会按照两位同学所设计的问题来阐述——如何找选题,如何采访,如何写作以及一些个人感受。

一、如何找选题?

「形成价值“坐标轴”」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关注的是如何从大量的碎片信息中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在判断哪些线索有价值时,内心是否有一个标准。

这是一个关于“新闻价值”的问题。我不是新闻科班出身,但是猜想,在大学课本上,“新闻价值”应该会重点讲述的。不过,凭经验思索,具体到从业者,根据个人不同的阅历、经验和知识结构,对新闻价值应该会有不同的判断,所在媒体的风格、历史也会影响到记者对新闻价值的判断。

这次疫情,是近几年来中国境内最大的一次新闻现场,置身于其中的记者面对的是海量的新闻线索,如何从这些新闻线索中找到有价值的内容,考验的正是记者及所在媒体的功力。

刚到武汉时,我会在每天早上和晚上大量阅读本地媒体以及国内主要媒体的报道,这些阅读会让我知道官方和同行都在做什么、关注什么,这有助于形成自己的一个“价值”坐标轴:“抗疫”的战场不只有对病毒的阻击,还有经济、心理、医疗体系等,这是一个横向轴;随着时间的变化,“抗疫”的重点也在变化,不同的时间,人们关注的重点也不同,这是一个纵向轴。

在这个坐标轴上,纵向轴比较“虚”,非常考验记者、编辑和所在媒体对事件的预判能力,这一般都需要后方的更有经验的编辑来统筹和把控。那些符合这个坐标轴里的新闻素材,如人物故事、数据、政策变化、具体地标等都值得去关注。

不过,这些都是方法论,真正找到有价值的新闻线索还是要不停地去医院、社区找人聊,找人问。当时,我有一个同事,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找医生、专家聊天。这不是一个特别容易的事情,不是每一个医生、专家都愿意跟记者聊天,甚至做朋友。但是,这位同事就是和一些医生、专家做了好朋友,当然也问到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王伟凯在武汉市汉口医院 记者供图

也有另外一种找选题的方式。我的另外一位同事,是南方都市报的摄影记者,他在汉口医院蹲守了两个月,就像上下班一样,早上穿上防护服去病房里拍摄,晚上脱掉防护服回酒店休息,有时也会深夜跟着医生、护士在病房里值夜班。他几乎能叫出所有医生、护士和病人的名字,所有的拍摄内容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也拒绝任何形式的摆拍。他要拍摄一个纪录片,完整、真实地记录这个医院的抗疫故事。现在这个纪录片还没有做出来,但相信做出来后会非常震撼。

再有一个同事找选题的方式也很特别。他非常喜欢《血疫》这本书,他想要像那本书里所写的那样,按照疫情发生的时间顺序,遍访武汉疫情当中每一个重要的人物、地点,一步一步地来完成这张拼图。当然这会非常难,很多人物、地点是一个普通的记者无法触及的,但是当这样的构想在他的价值图谱中时,他在找寻选题时就会更有侧重了。

二、如何采访?

「抢得先机,不轻易放弃」

这个问题在上文中已经多少有所涉及,每个人也都会有自己的采访方法。一般情况下,当编辑将某个选题交给记者时,记者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个选题完成,采访到应该采访的人,那个时候就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回到那天晚上的对谈中,他们举了我曾经写过的几篇稿件来让我具体谈一下。比较巧合的是,那几篇文章在采访时,确实没有太大的难处,更多的是靠人脉和运气。我在1月底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口罩每天产800万只,厂商疯狂加班生产》,里面采访了一些口罩供应商、药店老板等,这个工作并不难,因为记者在从业一段时间后,自己的朋友圈会非常丰富,恰巧认识这个群体里的人,所以很快就完成了。

他们还问到我在3月份写的一篇无症状感染者《武汉一小区出现“无症状感染者”,核酸检测“两阴一阳”》的报道,当时确实独家采访到了那位无症状感染者,但这个采访过程也不难,拿到那位感染者的电话后,打过去,对方就接了,并且也详细讲述了自己两个月来的活动轨迹。关于这篇文章,如果有什么经验可谈,可能就是要尽快抢得先机,当时和我一起去采访的还有一家国字号媒体,我们同时拿到了电话。当时,我想的是,这位无症状感染者可能不会接受太多媒体采访,如果那个同行采访了,我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一拿到电话就打了过去。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后来再有同行联系他,就都无果而终了。

在那晚对谈中,两位同学比较关心的问题是,如何去说服某个人接受采访。实话讲,在这方面我并没有遇到太多的阻力,这可能跟我所做的选题不太难有关,大部分的采访都比较容易完成。当然,也有一些无法完成的选题,最终没有能够成功说服对方接受采访,这也就无从谈起了。

我有几个同事在说服对方接受采访的故事我倒是觉得可以多聊几句。上文那位很喜欢《血疫》的同事,他在进入4月份之后,见到了很多曾经很难见到的专家、医生。这是因为那个时候武汉的疫情已经到了一个阶段,各省医疗队逐步撤离,武汉的定点医院也恢复常态,一些医生和专家也愿意回顾一些抗疫期间的故事和思考。

在离开武汉之前,他还见到了武汉市中心医院的那位“发哨子的人”——艾医生。当时外界盛传艾医生失联了,但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方式约到了她,并合了一张影。我记得他后来和我说,刚开始艾医生并不想见他,他给艾医生发的一条信息打动了对方,他用很轻松的语气说自己在离开武汉之前想见一下“女神”。最终,还是见到了这位舆论风暴中的人物。

讲这个案例是想说,有些重要人物的采访,当遇到钉子时,不要轻易放弃,换一个时间,换一个方式,再去约一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三、如何写稿?

「相信自己的观察、感觉和判断」

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还是要回到那天晚上的对谈上。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文本特别好的记者,在文本写作上并没有太多的经验可谈。但当时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几句,比如,要把握文章的节奏感,让读者更易读;要对素材进行分析,知道素材背后所反映的内涵,从而能够更有效地使用素材;在采访时要调动自己的各种感觉,感知面前正在发生的事等等。

王伟凯在武汉市汉口医院 记者供图

去年,我在香港做了一些报道,当时也是一筹莫展,不知道应该写什么、怎么写。我的编辑老师当时给我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信自己的观察、感觉和判断。我想这句话应该也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相信自己的观察、感觉和判断,在下笔时,才可能会使文章更有灵魂一些。丰富、有趣的细节,也更容易让读者沉浸在报道中。

我本身是学中文的,但非常惭愧的是并不像其他中文系的学子那样有一支妙笔。不过,新闻稿件和文学作品确实有很大的不同之处。对于新闻稿件来说,不同的选题,不同的领域,所用的写作手法又不同。比如,具有巨大利益纠纷的调查报道就不适合用特稿的写法来写。

四、有什么感受?

「敬畏&身临其境地感受」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回答。两位勤快、认真的同学在此前给过我一个对话体的版本,关于这部分的内容,两位同学用了小标题:记录是为了不遗忘。

当时,他们问我,新闻报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遗忘。确实会这样,新闻是易碎品,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内容爆炸的时代。但是,我相信那些优秀的新闻报道不会被遗忘,并且历久弥新。当人们回顾12年前的汶川地震时,仍然会想起那几篇优秀的文章、优秀的记者和优秀的媒体。几年之后,当人们回顾这场疫情时,也是如此。相同者,是会轮回的。

当时,还谈了一些比较零碎的感受,比如是否有压力,是否有遗憾等。不过,当时谈的比较多的还是来武汉前的一些心理轨迹。现在来看,这个病毒的致死率并不高,但是在当时,人们对于这个病毒的认知较少,还是充满了恐惧的。

王伟凯在武汉协和医院西院 记者供图

我在1月4日的时候,因为其他工作去武汉出过一次差,住了两个晚上。当时的武汉,根本看不到戴口罩的人,我在武汉的那两天也没有带。当时,我的一位领导还特意给我发微信,让我注意佩戴口罩,但我并没有太在意。疫情爆发后,确实有一些担忧。我很清楚地记得,1月19日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武汉的第14天,晚上睡觉时我突然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在睡梦中,我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并且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感染了病毒。

担忧归担忧,但也正因为这个担忧,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武汉,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这个病毒到底是什么,武汉人到底生活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下。所以,等报社再次派记者前去武汉时,我也就报名了。

当然,最大的感受:人类还是应该敬畏病毒,不要太自信,我们从来没有战胜过病毒。

项目统筹

谢婵 韩凤兰

采写成员

阮协协 郭嘉仪 谢婵 李叙瑾 刘田

余晓璐 吴敏霞 陈嘉玲 罗方清

END

欢迎各位前辈分享疫情报道的采访手记:

nanduzhoukanshendu@163.com

深度营招募进行时

原标题:《南方周末记者王伟凯:敬畏病毒 | 深度营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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