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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麦《克莱尔的膝盖》 :那是我欲望的磁极
“尽管我不想要她,但我觉得自己对她好像有一种权利:这种权利来自我强大的欲望本身。我相信自己比任何别的人都更配得上她。比如说昨天,我在网球场上看着那些情侣,我告诉自己,在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个容易受伤的地方。有的女人是脖子,有的女人是身材和手。对克莱尔来说,如果是这种姿势,在这种光线下,她最容易受伤的地方在于膝盖。你看,这就像我的欲望的磁极,这一点非常明确。如果她允许我的这种欲望继续发展下去,听凭这种欲望,我首先会放上我的手。然而,她的膝盖上放的是她天真幼稚、傻呆呆的男朋友的手 。那只手 ,实在太愚蠢了,让我非常震惊。”
——埃里克·侯麦《克莱尔的膝盖》
7 月4 日,星期六。热罗姆驾着小艇在W 夫人家附近靠岸。劳拉过来迎接他,并且告诉她奥罗拉不在。几个朋友开车来找她,带她去日内瓦了,五六天以后才回来。“那就你一个人了,”热罗姆说,“你会感到烦闷的。你在看什么书?有趣吗?如果你想
看旧书,我家里有的是。你来吗?”
劳拉在热罗姆家里,站在吕桑德的照片前。
“她很漂亮,但很严峻。我还以为你是跟一个没那么冷漠的女人在一起呢!”
“你觉得我们不般配吗?”
“初看起来不太般配。”
“其实,你说得对。从外表上来看,吕桑德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但我在外表上也没什么要求。对我来说,外表并不重要。至少,过了‘及格’线以后,所有的女人都有其价值。只是,内心更重要一些。”
“是的,但内心从外表上看得出来。”
“你看到什么了?”
“你的内心跟外表不一样。”
“你这样认为?你说得对。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所想象的理想中的女人跟吕桑德完全不一样。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我都不觉得她是为我而‘生’。后来呢?一个为我而生的女人让我很烦,她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东西,她让我感到疲惫。如果我娶吕桑德,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六年来,我没有对她厌烦,她也没有厌烦我,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下去。你一定会觉得这一切完全缺乏爱情。”
“是的,我喜欢对某人一见钟情,而不是在六年之后。那种感情,我不会把它叫做‘爱情’,而是叫做‘友谊’。”
“可你觉得区别就那么大吗?爱情和友谊,其实是一回事。”
“不。我和我喜欢的人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可言。爱,会让我变坏。”
“是吗?我可不是。我可不相信没有友谊的爱情。”
“也许吧,但对我来说,友谊是后来的事。”
“是先是后,这问题不大。总之,友谊当中有件事情很美好,我希望爱情中也有,那就是尊重对方的自由。不要占有对方的思想。”
“我是占有欲很强的人,非常强。”
“不该占有别人。你会破坏自己的生活的,我的孩子。”
“我知道。我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但我不会不幸,我很开心,我只想着开心的事情。当你想不高兴的事情的时候你就不高兴了。而我呢,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想,我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不管怎么样,哭是无济于事的。我想,我活在这世上,这太好了,
我要高高兴兴的。”
“什么叫‘高高兴兴’的?”
“高高兴兴,就是活着。比如说,今天,我不太开心。明天,我也许会伤心。于是,我便强迫自己想别的事情,我让自己的大脑转动起来,集中在一件具体的事情上面。我发现这件事很有意思,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很开心了……但是,如果我恋爱了,也许……总归是这样!”
“什么?”
“当我恋爱的时候,我就一整个被动员起来了,忘了自己在幸福地活着。”
“但不该忘记。不该牺牲生命,不该牺牲生活在爱情中的幸福。我想你在这方面应该非常理智。”
“真的?”
“真的。”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
“说真心话,被别人爱上,我并不高兴。我不喜欢这样:我精力集中,不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我不再继续生活。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啊,你看,我说得对。我说得不对吗?”
“不对。”
他们来到了花园里。热罗姆让劳拉欣赏玫瑰,他提出来要送她一束,她拒绝了:
“妈妈会怎么说?”
“送玫瑰是很纯洁的事。”
“她会觉得你送玫瑰给我是件很滑稽的事,她有道理。”
“那就以我的名义送给她。”
“如果你想送,那就自己送吧。”
“我正打算这样做。”
“把这枝玫瑰给我。”
“就要一支?”
“就要一支。”
他折断那支玫瑰,递给了她:
“这可不是给你妈妈的。”
“当然不是。我把它放在我的房间里。”
“你会怎么说?”
“说是你送给我的。”
“她不会觉得这很滑稽吗?”
“不会,就一朵玫瑰,我想还不至于。相反,她会觉得这很好。总之……”
“总之什么?”
“总之什么事都没有。”
7 月5 日,星期天。热罗姆应邀到W 夫人家里去吃饭,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还有一个客人,雅克·D,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饭后,大家谈起了当地的美,更确切地说,谈起了“角度”。D 说,在对面的湖边,景色更漂亮,因为可以看见图尔内特高地和陡峭的朗峰,其野性一览无余。W 夫人也说更喜欢住在群山的正面而不是山脚,不管那些山是多么高。在山脚下,她会感到自己被压碎了。劳拉不同意她的观点,她认为山从下面看上去更美:“就像一个摇篮,我们觉得它在保护着我们。”有一个角度她最喜欢,那就是在图尔内特山脚下,在奥普山的隘口。她向热罗姆提议第二天带她去看看。他有点不同意穿过森林爬一千米,尽管他小时候不知爬过多少次。劳拉回答说,这最多不会超过三小时,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直爬到山顶,可能的话,就睡在山顶的木屋里。
W 夫人要女儿不要滥用热罗姆先生的好意。
“真的,妈妈,你不愿意让我们俩睡在山顶的木屋里?”劳拉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然后,她转过身来问热罗姆:
“说好了,不管怎么样,你明天来找我。”
说完,她吻了一下她妈妈、雅克——“有二必有三”——和热罗姆,就上楼去了。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女儿托付给你,”W 夫人说,“她深深地爱上了你。”
“没有吧,夫人,她是在闹着玩。”
“这种游戏,人们会中圈套。”
“她很清楚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开玩笑的!总之,我很高兴她是跟一个严肃的人一起去……”
“严不严肃,我可不敢那么确定。我想你更多是指望你女孩严肃而不是指望我?”
“我觉得,一个下个月就要结婚的人是会严肃的,不是吗?”
“我想劳拉的想法跟你是一样的。”
7 月6 日,星期一。奥普山隘口。热罗姆在欣赏图尔内特、朗峰和鲁克斯的山峰,它们高大巍峨,层岩叠嶂,树木葱茏,一直延伸到深蓝色的湖中。他说,这里的景色跟山脚下一样,给人压抑的感觉。但劳拉却不觉得。他们坐了下来,他用一只手臂搂住女孩的肩膀,她靠在他身上。
“我们就这样待着,”她说,“你觉得好吗?”
“是的,很好。”
“真的?”
“真的。”
“你跟你的未婚妻在一起会更好。”
“嗯,是的,内心里。”
“为什么说是‘内心里’?我想你跟她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开心?”
“是的,因为我要离开你去她那里。如果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更好,那我就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了。但怎么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会更好呢?有什么必要这样比较呢?我很好。”
他抚摸着她的手臂。
“你知道,孩子,我觉得你很不谨慎。我要是你,就不会那么掉以轻心。”
“我是不放心,但我要丰富自己的经验,所以有意冒一些险。可是你,你冒的险比我大——你快要结婚了,而我是自由的。”
“可是,我也是自由的。我尊重吕桑德的自由,她也尊重我的自由。我完全让她做她喜欢的事,希望,或者说是肯定她不会做出什么 让我不高兴的事情。如果一方高兴的事情使对方全都不高兴,而两人又想生活在一起,那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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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道德故事》
作者:(法)埃里克·侯麦
译者:胡小跃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内容简介《六个道德故事》是法国电影大师埃里克·侯麦的成名作,奠定了他在世界影坛的地位。作品通过戏剧化的情节设计和文学性的对白,揶揄了知识分子在夸夸其谈和理性外表之下隐秘的情欲煎熬。本书收录的六个故事的主题可以归结为,当叙事者在追寻某位女人时,他又遇到了另一位吸引了其注意力的女人,然而一旦叙事者寻到了最初那位女人,后一位女人则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六个道德故事》一书就类似这同一主题的六种变奏,在这一不断变形、反转的中心主题之上,各种消隐或重现着的动机据此相互组合,交织为平淡而深刻的叙述与反思。
作者简介埃里克·侯麦(Éric Rohmer,1920—2010) 导演、作家、法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之一,曾担任《电影手册》杂志主编。比起导演的身份,更早成名的是作为小说家和批评家的侯麦,其小说创作有长篇小说《伊丽莎白的小屋》和短篇小说集《六个道德故事》。侯麦的电影创作体现了“作者电影”的精神,其主要电影作品有“道德故事”系列、“喜剧与箴言”系列和“四季故事”系列等。
译者简介
胡小跃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家协会专家会员。译著有《加斯东·伽利玛:半个世纪的法国出版史》《北方的中国情人》《孤独与沉思》《博斯凯诗选》等。主编主译《世界诗库》《勃朗宁诗选》等。2010年9月,其译作《加斯东·伽利玛:半个世纪的法国出版史》荣获第二届傅雷翻译出版奖。
侯麦是目前最好的法国导演。相比我们之中的其他人,他成名很晚,但其实在十五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站在我们的背后。很久以来,他一直默默地影响着我们。——弗朗索瓦·特吕弗
原标题:《侯麦《克莱尔的膝盖》 | 那是我欲望的磁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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