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颂文（下）｜朱永平的人生

大概在开机前十天，张颂文接到了爱奇艺制片人的电话。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拿到了《隐秘的角落》的剧本，但迟迟没有给出回应。制片人戴莹和导演辛爽都急了。

制片人戴莹和卢静都告诉张颂文，朱永平这个角色在他们心中，非他莫属。听到这种话，对于演员生涯实在不能说顺利的张颂文来说，心中滋味复杂。“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演员，听到这种话，心里是什么感受。是一定会心动的。”

导演辛爽亲自去找张颂文聊剧本。聊了几个小时，张颂文觉得很喜欢辛爽，双方有共同的审美理念。后来在剧中许多有关朱永平的细节，就来自于当天的讨论。比如那场女儿死后买馄饨的戏，来自张颂文的现场即兴。这是进组第一场戏，最终演了七八分钟，一气呵成，但剧里因为时长的缘故，呈现出来大约是三分钟左右。

不知道现场的主创是什么感受，但在电话这头，听张颂文讲这一段失去爱女后独自吃馄饨的故事，已足以令人掉下眼泪。一个中年男人的悲痛和无奈，哪怕角色一滴泪不掉，对女儿的爱，对老婆的爱，都淋漓尽致。

朱永平问儿子朱朝阳为什么不再坐副驾驶了，朱朝阳说后排宽敞。车里的挂饰上是朱永平、王瑶、朱晶晶一家三口的照片。

小说里朱永平不是一个太立体的人物，有些扁平，是故事主角朱朝阳生活的组成部，被迫卷入整个事件。但父亲的缺席，是少年朱朝阳性格形成，和事态不断失控的重要原因之。张颂文仔细捋顺作为父亲朱永平的所有行为逻辑，他是一个破碎家庭里离开妻与子的出轨的老公、缺失的父亲，他也是另一个完整家庭里疼爱妻与女儿的温柔老公、好好父亲。

张颂文对于朱永平生活的想象事无巨细，从穿着外表到行为动作的顺序、幅度。

饰演前妻周春红的刘琳也帮了张颂文的忙。她在现场与张颂文讨论这个破碎家庭的过去，张颂文补全了朱永平和周春红的第一段婚姻，他们怎么认识、结婚，又为什么会离婚，刘琳顺着这个故事，展现的正面是对儿子睡前喝牛奶的控制欲，隐藏住的背面则是对老公曾有的同样控制欲。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朱永平在剧中虽不是故事推动者，但却是朱朝阳所有行为背后的逻辑制造者。区别于原著里朱永平单纯冷漠的情感，剧中的这位父亲离婚后对儿子温情感尺度把握耐人寻味。耐人寻味的高潮来自于第11集的彩蛋和糖水店戏份的呼应。他在录音中听到了儿子拉开拉链的声音，发现了儿子知道这件事，他看着女儿遗像，删掉了录音，打了自己一巴掌。作为表演者，张颂文在黑暗中表情和情绪的控制令人捉摸不透，朱永平在想什么？

【张颂文自述】

馄饨

我被辛爽打动，有两点原因。第一，我看的是剧本大纲，辛爽来了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看有哪些要改。他知道这个剧本是需要再琢磨的，而且和我一样，辛爽非常看重一个角色的内在逻辑。第二，我们这行需要审美，很多具体的事没办法讲太细，但是和审美息息相关，辛爽的审美是我认可的，从我们的交谈中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审美在一个维度上，很多事就能顺利沟通。

我跟辛爽说，朱永平的人物逻辑有些地方要改。要改的不仅有大方向逻辑，更多的是细节。

比如，在朱晶晶死了以后，王瑶认为朱朝阳就是凶手，剧本里王瑶当着朱永平的面至少说了五六次朱朝阳是凶手。其实这段戏中，并没涉及到朱永平的反应。但朱永平不该没有反应。

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角度，两个都是我亲生的，我不可能相信我的儿子会杀了我的女儿，因为我找不到他杀我女儿的理由是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所以王瑶第一次说，我可能会让她闭嘴，第二次我生气了，你陷害我儿子。

朱永平对王瑶发脾气

最后王瑶又来闹，啪我就砸了一下桌子，我说你试试。那些都是即兴的，剧本里写他生气了，但是并没有写他生气到什么程度，所以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当时那一刻就已经很烦了，我差点没说王瑶你TM给我闭嘴！你无法容忍别人不停地这样来攻击你的孩子，那种愤怒很真实，我突然间觉得这时候就应该这样子了。

另一场戏，网上能看到现场花絮，剧本上写朱永平在失去女儿后，王瑶睡不着觉，说要吃馄饨，我下楼排队给她买，要轮到我的时候，老板递给我没接稳，撒了一地，然后我在地上捡馄饨，老板就说，别捡了，再给你拿一份。我认为这些动作没什么意义，向观众传达什么呢？朱永平内心的隐忍和悲痛吗？看不出来啊。我就开始跟辛爽讲故事。

从吃馄饨到吃馄饨时穿的衣服，都是有“设计”的

卖馄饨这家店，不是第一次买了，我们家楼下就是馄饨店，我们一家三口经常来吃宵夜，或者是我们经常来这里吃早餐，因为广东的大排档经常早餐宵夜都做。今晚这场戏的点在哪里？以前我一般说打包，老板一定是拿三份，他知道我有个女儿有个老婆。但是老板不知道我女儿死了，所以我让老板随口说一句“你老婆孩子没下来吃？”我也懒得解释，没必要去解释我女儿死了这份能不能退掉？这不可能，他的逻辑就是默默拿过来走了。

张颂文微博上解释为何《隐秘的角落》的台词使用“馄饨”而非“云吞”

前面有垃圾桶，我走到那，我想我不能拿三份回去，因为王瑶会崩溃的。所以我决定把女儿那份扔了，走几步以后我突然就不行了。我回过头来一直看着这个馄饨，我觉得我把我女儿的馄饨给扔了，我很对不起她。

我要替女儿吃了。我相信如果我女儿在天之灵的话，她应该是知道爸爸今天晚上给她打包了一份她最爱吃的馄饨。我把三份馄饨放在桌面上，我突然间就站起来了，走到我女儿平时坐的位置开始吃，吃完了以后，还拿盖子盖上了空盒子。走之前，我站起来拍了拍盒子，就像我拍了拍女儿，心里面有句台词，“爸爸回去了，你好好的。”

广东人有个特点，吃宵夜一般都是在楼下吃的，很少会去很远的地方，如果是有人约他另当别论，如果他自己吃一般就会在楼下吃，我们管这种叫街坊生意。广东夏天很炎热，所以他们穿衣服肯定不是白天的衣服，都会有一件在家里的打底的衣服都是松松垮垮的，因为他们经常洗晒，拿衣领来回甩，那么这个人的衣领一定是垮的。另外，如果一家三口经常吃宵夜，一定会穿一双方便穿脱的鞋，而且是穿着袜子就能套的拖鞋，而不是夹脚拖。因此，朱永平家门口要一直有一双一脚蹬。

为什么是打牌而不是打麻将，背后也有人物逻辑

还有一段是我把朱永平在店里打麻将换成了打牌。你是一个水产批发的老板，你家里拥有个大冰库，那么一有人来，你就得安排工人打开冰库的门卸货。冰库的门能长期被打开吗？一定不能的，就像冰箱一样，一样东西拿完你会立马关上。一天当中有很多人来批发，你是很忙碌的，你要是打麻将，生意一定很糟糕，因为打麻将一圈耗很长时间。所以一个真正想做生意的老板是不会在店铺里打麻将的。在店铺里打麻将的那些老板只有两种情况，一个就是风生水起，有一群得力的人在帮他，对不起，如果他真的风生水起，为什么要在店铺里打，回家打环境多好，是吧？那只有第二种可能了，生意不好冷冷清清的。所以，朱永平不能在店铺里打麻将，完全说不通。

婚姻

刘琳（周春红饰演者）是高手，很厉害，作为对手帮了大忙。刘琳在现场跟我说，“你怎么那么坏，抛妻弃子。”我说你怎么不想想，只是我的问题吗？我们讨论为什么两人会离婚，她说因为男人都喜欢年轻姑娘。我说不是，你理解得太肤浅。刘琳反而高兴了，“我就想引你聊这个话题。”我说，听好了。我开始讲故事了。

刘琳饰演朱永平的前妻周春红

我们俩认识了，最后结婚了，结婚以后我就希望你稳定一点，托朋友找关系，找了一个工作给你，在旅游景点卖票，结果这个工作导致我们经常都见不到面，一个礼拜你就回来一天，否则你平时都得坐船去那个岛上，导致了我也会空虚。这样的话王瑶那边才有机可乘。

你身上有几点让我极为反感，我说例如孩子生日，我很简单，一定是在回家的路上去买个大蛋糕，而且写上“朝阳快长大，生日快乐。爱你的爸爸妈妈”。然后大蛋糕上面还得插上蜡烛。每次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不做还好，做完以后你不停唠叨，“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再给他吃这甜食好不好？他的牙齿要换牙了，现在他吃糖是不好的，这些蛋糕全是动物牛油、化学品在里面，这些东西对孩子健康有什么好处？还要一个80块钱，你在想什么？我答应过他明天吃生日面的你懂吗？和早餐的面条有什么区别？不一样。我会给他加两个蛋，在上面切点黄瓜丝儿。”

“孩子难得生日你就给他吃蛋糕，一年都没吃过，就一次。”

“你给我退了。”

“我怎么退，昨天我就交过定金的。”

“行，你跟他说定金不要了。”

“春红，没必要这样，让孩子一年吃一次，死不了。”

“不行。他吃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们俩去旅游带着孩子，说白了就是郊区旅游，我跟孩子说，“儿子今天带你去吃海边的海鲜，最新鲜的，不用吃冰库那些冰冻的。”

春红拿出一个三层的铝饭盒说，“吃什么，在家里做好了，我打包过来了。”

离婚了，我有把柄，我出轨了，水产厂的老板王老板他女儿爱上了我，我跟他女儿在一起了，我还继承了人家的家业，我是敬王瑶三分的，因为是人家家里的一切给了我。你能想象到周春红老公在家的时候多悲催，她一样控制老公，打造每个人成为想象中的丈夫、想象中的儿子，所以我对谁都很将就。在公安局我和王瑶吵架，最后都吵成那样了，走的时候我依然把她的包快速背在我身上，再拿我的包走，我是一个服务型人格。

女儿去世

父爱

这个跟我的信条有关。我三观当中认为天下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第二句话很残忍，天下的父母就真的知道怎么爱了吗？朱永平是广东人，尤其做生意的老板，你想想他会想什么？是我这些东西将来给谁？一定给自己孩子的对不对？那么首先他就会天然喜欢儿子。但很无奈就是离婚。

还有叶警官。女儿说初三的题不会做，他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怎么不会，我看看。看完以后说，读到初三再说是吧？也不着急。我印象中这应该是芦芳生加进去的，这多牛。家长以为你在孩子那是万能的，你别想了，你根本只懂得对他物质上的好。都是第一次当父母，包括你的爸妈，父母这一生中的错你要学会原谅他们。但凡父母有缺失的孩子都很容易形成讨好型的人格，就是我希望我做得更好一点，让你们更爱我多一点，他会有一种错觉，是不是因为我这样，所以你长期不爱我，你不来看我。朱朝阳其实也是同样的逻辑。

朱朝阳和朱永平

朱朝阳在讲述离婚那些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我非常难过，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讲他的心理历程，所以当时在现场，摄影机离我很近，他们想捕捉到我的难过，他们越想捕捉我的难过，我就越是把头低得很低，一直在吃东西，一直在吃。40多岁的人听见孩子这么说，以朱永平的性格，他是不擅长在别人那里流露真实情感的。朱永平跟很多父亲是一致的，不擅长跟孩子说一些爱的话，只会说你要好好学习。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朱朝阳，我觉得太对不起我的儿子了，我不知道他经历过这些。

我要拿这段录音给王瑶听，你看我儿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坦诚说了，就是跟朱晶晶的死没有关系，你别再找他麻烦了。这是我的本意，我录音绝不是给警察听的，是给王瑶听的。一个父亲怎么可能录音儿子要去告发他，他才多大，从法律上他不能承担责任，你信不信现在你突然连夜跑回家，一把抱住你爸，然后哭，你爸说怎么了？你说我杀了人。你相信我，你爸的第一反应是要想办法保护你，而不是带你投案自首。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违背法律精神，但不违背人性。

有很多人说朱永平太混蛋了，还想去录音抓儿子。错了。那为什么我在家里确认一遍，听完以后我决定删掉它，不可以往下听？因为我听到了拉链的声音，而且是轻轻地拉，几秒钟以后就我回来了，他还说这段话。我儿子太可怕了吧。他其实是理解到了他儿子的想法。我大脑里的答案两个，第一个，你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朱朝阳这么简单，你明知道有录音，你的反应居然不是质问爸爸你为什么要录音？还有你不是生气，你不是走了，而是继续跟我聊以前，聊这么煽情，你是什么人？朱朝阳怎么会这么复杂？作为一个父亲，他会觉得失望也好，可怕也好，他都会觉得这几年我了解你太少了。或者产生第二个质疑，难道王瑶天天说朱晶晶的死跟他有关？我一想到那里我就不行了，我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我女儿没了，我不能连儿子也没了，一定要保护好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里面的秘密。所以我抬头看女儿的遗像，对不起我女儿，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我这么说吧，我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男同学，有一天警察来我们学校，带他和家长去问话，我们当时很吃惊，后来才发现这小子他们家是没有厕所的，他要去公共厕所。他每天晚上大概10点多钟，他就跟爸妈说，我上厕所，每次上厕所他就干一件事情，他胡同里有个工地，他偷工地里的钢筋，最后卖了可能有200多块钱，当时200多块钱那是很多的了。抓完以后一个最有意思的现象，父母那天没让他上学了，他再回来上学的时候，身上全是血痕，说他爸把他吊起来打。但是你知道吗？按理说他的人生应该是悲剧来了，恰巧相反，从那天开始他成了我们班最有钱的人，最多好吃的，父母经常带他出去玩。

当我发现朱朝阳有病了，我不是心理学家，我只是觉得他很怪异，我诧异他这么小年纪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发现父亲的录音没有来质疑，而是跟我说煽情的话，我觉得他很复杂。我也不是心理学高手，我解读不了他为什么那么复杂，我只知道我的孩子生病了，我必须要对他加倍好。

朱永平希望儿子好好活下去